二十六

第二天來到雙奎那裡,亞偉沒見到小陳。小陳應該24小時守在雙奎身邊。亞偉汗都急出來了。他一把拉開被子。牀上,雙奎身體蜷曲着,像只乾枯的死蝦。那隻貓偎在他身旁。要是被子裡是一個枕頭呢?要雙奎不不見了呢?那樣的結果,亞偉想想就一身汗。

雙奎怕光似的睜開眼睛,我叫他去給我買一個盒子。

什麼盒子?

雙奎朝亞偉伸出手。亞偉不知道他今天情緒不好還是沒有睡醒。他手上拿了兩個皺皺巴巴的球形物體,有核桃大小。你知道這是什麼?他問亞偉。

亞偉搖搖頭。

紅毛丹。我朋友種的紅毛丹。

亞偉一愣。

有些事是不能忘記的。他們到我朋友那裡抓我,走的時候我帶了這兩顆紅毛丹。亞偉我要把它們放在一個玻璃盒子裡。

原來他們是在雙奎朋友那裡抓了雙奎。不正是亞偉告訴了亞東紅毛丹的故事的嗎?要這樣說的話,那不等於是亞偉出賣了雙奎嗎?現在雙奎把紅毛丹放在了亞偉面前,是要記亞偉的仇,還是想叫亞偉抄200遍錯題,或者擦20遍皮鞋呢?亞偉看着着他的眼睛,準備迎接仇恨。但是雙奎還是笑了。我是跑不掉的,雙奎說,你不要擔心。要跑,也不是現在跑。你知道嗎?我原來東躲西藏的時候一直很焦慮,總擔心哪天做不成期貨時人會憋死。但現在真不做了,不也過來了嗎?反倒渾身輕鬆,得到了解脫。世事無常。想想原來真傻,賺的那些錢,其實一分一釐都跟我沒半毛錢關係。他嘆了口氣,然後說,我現在想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亞偉搖搖頭。

呵呵,就是快點把你們的錢還掉,去開一個小店。

小店?

你是無法理解的。呵呵我到這裡來,可不是心血來潮。你還記得我和你說的6000萬嗎?

是陳梅貞的6000萬嗎?亞偉艱難地嚥了口驚奇的唾沫說。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然後對亞偉說,你一直就當做她捲款而逃。可她哪會卷我的款?告訴你吧,當初是我叫她拿着這些錢不要回來的。回來也是充公。我要她離開我,回老家。我對她說等我今後做不動,賺不到錢的時候,我就回老家,用這些錢開個夫妻老婆店,過過安生的日子。

夫妻?亞偉忽然又想起了雙奎的那個孩子。但這樣的話是無法問出口的,於是話到了亞偉嘴裡,就變成這樣:那她還一直等着你。這是一個疑問句,但問的語氣十分淡薄,而陳述的最終部分不是煞住,而是甩個鉤子,讓音調翹了一下。亞偉很滿意這樣的做法。但亞偉這話顯然沒引起他注意。他繼續娓娓說道,她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委屈,都不是一般人能夠經受得了的。可她從來就沒離開過我。說到這裡,他一把拉住亞偉的手說,你說她爲什麼不離開我,插翅高飛呢?亞偉的手被他抓得生痛。低頭一看,他的指頭皮包骨頭,指甲又黑又長。無名指上的指甲已經摺斷,鋸齒一樣陷進亞偉肉裡,痛如刀割。亞偉一邊掙脫一邊討好地說,她那是喜歡你,一輩子要跟着你。

雙奎的眼睛突然放出光來,那些晶瑩的光斑突眶而出。可他們爲何就不信,不信你說的這話呢?他欠起身子,放開亞偉,忘情地舞動着手說道。亞偉不回答他。亞偉想自己能回答他什麼呢?這時只聽他又說道,相不相信是他們的事。終究是他們的事。事實勝於雄辯,大家都能看見,走着瞧吧。

那你還不快些和她聯繫,早點把錢拿出來?亞偉抓住時機,趕緊說道,說真的我的錢你還不還無所謂,但亞東借了高利貸放高利貸,他的錢不還是要命的。不是你的,是他的命。你知道嗎?你早拿錢,大家早了結,早輕鬆。你開你的店,我辦我的廠,說到我的廠這裡時亞偉停頓了一下,然後接着說,大家過大家的日子,有機會下下軍旗。。。。。。

雙奎看着亞偉說話,看了半天,最後從容地說道,你放心,我們有約定,只要我回這房子裡來,她就會把那些錢拿出來。你的錢,我一分不會少。我保證。

亞偉當時只當自己聽錯了。他說的應該是你們,而不是你---亞偉的錢。所以亞偉根本沒把這句話與死亡和報復聯繫在一起。而且,當時覺得連糾正他的必要也沒有。亞偉要繼續追擊。亞偉說,那你幹嘛還不快些和她聯繫,讓她把錢拿出來?

雙奎認真起來。亞偉能看出他的認真來。他認真的時候眼睛會變得無比清澈,清澈得讓人頭腦空白。我已經和她聯繫了,他對亞偉說。

聯繫?你怎麼聯繫的?

寫信。

信?誰給你寄的?小陳嗎?小陳是出去給你寄信的嗎?

他點點頭。但他不再看亞偉。他點頭的時候,眼睛就像累了一樣,很自然地眨了兩眨,然後轉往亞偉身後。他眼神裡微妙的變化,讓亞偉心頭不由一顫。他用探詢的目光瞥了亞偉一下,注視着亞偉身後,微笑變得專注而迷人。你看那些花,這麼多年了,還那麼鮮豔。

他把話題轉向了花,讓亞偉猝不及防。亞偉倉促應道,你不在也有人澆水嗎?

今天我親自端出去的。

他的話讓人感到不舒服。亞偉心思不在花上,可花沒人養護怎麼能活?他說他端出去的,他沒有腿又怎麼能端?亞偉有些無聊地轉過臉,頓時大吃一驚。哪有什麼鮮豔的花?窗臺上有些花盆,但那些花盆裡只剩了些殘枝落葉,連窗戶玻璃也濺上了污泥碎亂的垢痕。亞偉有些衝動。亞偉說,你回來恐怕不光是爲了那些錢吧?

我不爲錢還爲什麼?雙奎說,除了那些錢,我只想死。

死?

你是不會了解的。對一個真正喜歡期貨的人來說,離開期貨意味着什麼。

可期貨讓你虧錢,家破人亡,絕處逢生,這纔是期貨的魅力。雙奎說到這裡眼睛放光,只要人在機會就在。就怕離開。離開了就是死。真正的死,就在離開行情的時候。

你不是說開夫妻老婆店?

他笑得明顯了些,但很乏味。他說,死和等死有什麼區別嗎?

開店是等死?!這是雙奎的理解。一旦他真拿到了錢,還清了債,亞偉相信雙奎一定會重返期貨市場,哪怕還有最後一分錢,他也會拿去做期貨,而不是開什麼夫妻老婆店。期貨也許就像他所說,其實沒有誰懂誰不懂,沒有專家,死的都是“專家”。期貨只是機會。只要一個人還在做,哪怕一直在虧順,那也只是說明,屬於他的機會還沒到來。

那些錢都在她那兒。6000萬,這些錢還你們足夠了吧?

亞偉頭腦空白地點點頭。亞偉問他,你是相信她還是相信那些錢。

他思考了一下,很認真。人是根本,有人有錢。她不會背叛我的,永遠。

亞偉有些遲疑地點點頭。雙奎很堅決,從神態到內心。但雙奎的話充滿着強烈的願望,亞偉只能看出他的認真,而看不清事實。所以雙奎越認真,這件事就越蹊蹺。

我不會逃。雙奎說,我回來就是爲了還錢。還錢不光能證明我的信用,還將證明我的遠見。我賺錢的時候就預見了虧損,預見了今天。我是勝利者。這是我對自己,對期貨的交代。

他的話道理完全不通,邏輯一片混亂。既然他有心在強權面前宣示“勝利”,那爲什麼要在兩條腿報廢以後呢?僅僅就因爲亞東打斷了貓的腿嗎?

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突然就堵在了信的話題之後,亞偉覺得有話要說,但說什麼也不再恰當。不說,亞偉有疑慮,再說,就是責疑雙奎。亞偉看着雙奎,亞偉知道他爽了,要說的他都說了。開小店說了,死也說了。而亞偉呢,已亂作一團。亞偉發現自己很假,明明不再喜歡雙奎,明明是來要他的錢的,卻在情感的堤上築一條壩,對自己說我不是爲了錢。亞偉不知道自己要掩飾什麼,但在雙奎對亞偉說一分錢不會少他的時候,雙奎說信已寄出的時候,亞偉感到了滿足,但隨之,深感到一種羞恥。好像還有不明顯的尷尬,以及不輕不重的內疚。

陽光穿過冬天的薄雲,遠沒了夏天般透徹的神氣,薄薄地散在屋裡,似有似無地籠罩了一格格不規則的塵埃和傢俱的邊邊角角。出太陽了,貓趴在陽光下眯起眼睛。無法看出它那樣的憨態是在享受,還是別樣的一種忍受或者沉思。它平靜而意味深長地趴着,讓亞偉不時地聯想到她的主人陳梅貞。這時候亞偉摒棄了關於錢的雜念,更願這貓是一種愛的奇蹟,是陳梅貞的化身。它在見證偉大的精神堅守。貓的狀態讓人心安,其實不用栓着,它也不會離開。

我們下棋吧。雙奎的話穿過了貓在陽光下營造的動人氣氛,讓亞偉醒過神來,欣然答應了雙奎的提議。

下棋是亞偉早就沒置好的場景。亞偉預見過他和雙奎的冷場,這樣棋局就可以讓他們在懷舊和遊戲的心境下鬆馳下來,哪怕是對沉重(話題或者心境)短暫的迴避,也是一種精神解脫。

亞偉拿出他路上買的棋,但被雙奎制止了。他說用我的棋。他說得果斷,卻急促了,這讓亞偉詫異。雙奎隨後指了指另一扇門,那意思是叫亞偉把他帶進那個房間去。

那個房間有些暗,是窗簾的緣故。房間裡還有些味道,顯然是因爲很久沒開門通風了。雙奎拿出他的棋。他的棋放在一個藍白相間的紙盒裡。紙盒破舊卻讓人欣喜。這副棋的棋齡起碼20年以上,是亞偉小時候最鐘意和熟悉的那種。現在的棋子都是塑料化合物,再也找不到軟熟和稱手的木子棋了。亞偉說馬上打電話找人,雙奎制止了。他說今天就我們兩個下。棋盤破舊不堪,好幾處補貼過紙,紙上用筆描過的地方筆跡稚拙,盡已褪色。雙奎先挑了紅棋,對陣時有如神助,連下三副,亞偉的司令還沒有出陣,就遭到了**兜頭猛轟。雙奎不時高舉雙臂,哈哈大笑。身上的衣服由於過短,衣袖箍在他手臂中間,把亞偉也逗笑了。換邊的時候,亞偉看出了棋子上的蹊蹺。原來在亞偉黑色的棋子反面,都有各種各樣的筆劃。見亞偉看出破綻,雙奎笑得更歡了。他說,這是我在一文小時候和他下的棋,他說的一文就是他兒子。他笑着說,我和他下棋,每次被他殺得人仰馬翻的。他鬼得很,他說着拿起一個棋子,推到亞偉眼前說,你看,他在棋上做記認。司令他不寫司令,他劃一橫。亞偉問他一橫是什麼意思。他說司令的司和死諧音,一橫躺倒在地,就是死。**他畫個丫,團長畫個圈,連長是兩個圈,工兵寫個“人”字……哈哈你看看……他一古腦地說下去,一開始亞偉跟着他樂,後來有一股酸楚湮上來。亞偉還從沒見雙奎這麼快樂過,即使有過,亞偉想那也只是機械式的應景吧。酷烈多變的期貨生活是隻無形的手,偶爾有快樂的風箏放飛,也會馬上會被拴在無形手上的線拉牽回來。這樣的快樂,也許他兒子還活着的時候他也沒有過吧。他看着兒子快樂,心裡想的卻是期貨。也許陪兒子下棋,就是匆匆應付了事。或許,那些棋子上的記認是他期貨失敗之後,或者是雙腿被弄斷後,他癱倒在了牀上才反覆揣摩後對上了號,摸索出來的吧,孩子最初的快樂,要到孩子離去後才體會到,這是一種怎樣的酸楚……想到這裡,亞偉心一陣亂跳。那麼,他身上的衣服,那麼短小……那是你兒子的校服吧?亞偉說,亞偉驚奇自己忽然開口說了這句話。這話太殘忍了,明晃晃的,在雙奎快樂的蛋糕上切下去,稀里嘩啦的,凋零了他的歡顏。

雙奎的身子明顯一顫,低下頭來抻了抻衣服,然後用手指了指屋子四周說,兄弟,這屋裡哪一樣,不是一文當年留下來的啊?他一聲兄弟,摘了亞偉的肝腸一樣,牽腸掛肚的痛楚隨之襲來。雙奎沉浸在孤獨的傷感裡,遲疑着,老而無力。他嘴脣顫動,眼淚就要下來了。亞偉用感傷的語氣低沉地說道,其實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失去親人……雙奎嚎了一聲,很短促。然後搖了搖頭說,我苦哇。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個癆病多年的人,連血帶肉,吐出了那口多年來沉積在胸的痰塊。亞偉愣住了。哪想過那麼倔強的人,內心裡竟也襯着這樣一塊軟豆腐,浸透了時間和悲涼後,泛出如此苦味。亞偉一把拉住雙奎的手,另一隻手去拍他的肩,心裡想的全是雙奎的苦處。他想在常人眼裡,別人只會看見雙奎賺大錢,擁有美腿女人,花天酒地,上天入地……有誰會去想他再狠再能幹,他也是一個父親,一個老去的男人。現在當喪子、破產、孤獨、被仇視等等一古腦襲來時,還有什麼樣的功利爭鬥會比這樣的情感真摯感人?亞偉聽到雙奎在哽咽。亞偉拍拍他,慢慢調整了情緒。亞偉繼續安慰他。我也失去過親人,亞偉說,可一擡臉,看見雙奎正在看他。雙奎先是麻木,然後沒事的樣子。亞偉驚駭地放下他的手。他神色大變,滿臉微笑了。現在好了,他聲音清爽起來,一文上天了。他上天,到北京去當飛行員去了。他從小就要當飛行員,他指指屋頂,亞偉這纔看見天花板上吊滿了飛機模型。他欣快地說道,終於如願了終於如願了。一個人活着,難道不是以自己的孩子爲榮嗎?他充滿自豪地說着,心思已飛出了屋子。但屋子是沉重的,那麼多少年前的擺設,還有多少年的氣場是沉重的。他的心難道真的可以隨着他兒子的逝去,也遠走高飛嗎?

亞偉心痛難忍。這時候他想到的是關於雙奎的另一個孩子小八路。小八路的身份是明確的。雙奎傷害了小八路之後,一度有傳說雙奎帶了孩子美國去了。但雙奎最後殺回了期貨市場,殺回了辛店。而小八路,是不會一個人出國的。那麼,小八路哪裡去了?雙奎絕口不提小八路,會不會小八路也在這間房間裡呆過,而在雙奎慘遭斷腿之時,小八路遭遇了讓雙奎難以啓齒的結局。而這個結局,又是怎樣的呢?

離開雙奎的時候,小陳已經回來了。他一定在房間外面站了很久,但我們快樂下棋的氣息好像一點也沒有感染到他。他的雙手搭在衣服下襬,他的頭髮很長,低頭站着,這樣總是看不到他的臉。這是一種攻擊型的站姿,對手看不到他的神態,他就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出手制敵於死地。亞偉努力想與他對視,這樣的交流有利於亞偉在此時此地對局勢的判斷。亞偉心裡還惦着亞東的金礦,但亞偉無法明目張膽,這樣對雙奎太殘忍了。亞偉無法如願。小陳的頭自始至終低垂着,亞偉知道他在頭髮叢中觀察自己,但亞偉無法看見他的神態。亞偉只能問一句,都辦完啦?小陳飛快地點頭,辦完了。小陳的話讓亞偉心裡很踏實。晚上,亞東電話過來時,亞偉覺得很放鬆,是那種沒有辜負別人重託的那種心情。亞偉對他說雙奎給他老婆的信寄出去了。小陳去寄的。

亞偉不記得亞東說了什麼,他好像還是說了些不怎麼滿意的話。亞偉不知道他還有什麼不滿的?雙奎到了這一步,說的全是真話、實在話。到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那晚夢裡,亞偉夢見的是雙奎窗臺上的那些花。那些花要真是花就好了,但那些花已經不再是花,而是些枯枝敗葉。尤其是那樣的凋殘也有些不乾脆,讓亞偉從夢中醒來時,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