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源京的層層宮宇,公西意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渺小的存在。什麼是渺小?那些宏偉的上層建築跟她毫無關係,就是這樣的感覺。渺小反而讓她變得自由,變得沒有依靠。是哪一位歌手唱過這樣的詞句:失去了保護,纔會變得成熟。
四個人帶着簡單而又沉重的行囊,長途跋涉來到了蒙珞口中的雪山,這裡是大梁和達烏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高聳的山峰擋住了邊境居民相互窺探的目光。越芒丹和越玉龍商量後,決議在雪季到來之前翻過去,遭到了公西意的反對。
“只有我們三個,帶着一個孩子,會不會太危險。”這樣的擔心是很正常的,卻被越芒丹嘲笑了。緣緣生來就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孩子,此時正摟着越玉龍的脖子酣睡。
越玉龍忍不住替孩子說了句話,立馬遭到越芒丹的眼神攻擊。
“再等下去,還不知會有什麼危險。若是過了雪季,就得等到半年後。你們兩個真是目光短淺,西意害怕我還能理解。越玉龍,你跟着起什麼哄?”越芒丹劈頭蓋臉訓了一頓越玉龍,越玉龍氣得七竅生煙,這女人就不能給自己一點兒面子?
“你們……就別吵了,都聽芒丹的吧。”公西意乾笑,夾在小夫妻中間,吵架了都不知道該勸誰。
越芒丹頭高高的揚起來:“這是西意有腦子,不像某人。”
“越芒丹!我在雪山上挖人蔘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呢!明知道有小孩兒,還這麼做就是莽撞!”
“小孩兒怎麼了!緣緣將來是要統治江湖的,就應該從小時候開始鍛鍊!”
“你爹要是在你三歲不到的時候把你扔雪山上,恐怕就剩狼啃下來的骨頭了!”
“越玉龍!你咒我!”
“我這是在跟你講道理……”越玉龍吐沫星子四處飛。
“你就是在咒我!”
“……”
公西意吸吸鼻子,手指戳了戳越芒丹和越玉龍:“我說你們倆,想要討論怎麼教育孩子,就趕緊自己生一個。緣緣是我的女兒,你們到底在吵什麼?”她愈發覺得越芒丹和越玉龍,纔是她觀念裡的小夫妻,鬥鬥嘴吵吵架怡怡情。也有可能是她……有偏見吧。
頓時越玉龍消了音。
越芒丹則是高傲道:“我們將來有孩子,哪有他教育的機會!別說插手了,插嘴都不行!”
“越芒丹……”越玉龍磨牙,自打娶了這個魔女,他再無面子可言。天天在肉體上折磨他就算了,如今在精神上還要打壓!就這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的節奏,三大一小四個人,開始了翻山之路。
“唱山歌呦——baby~baby~……ILoveYou~親親我的寶貝~”公西意信口胡謅地插着不成調的歌曲,手裡拿着根竹竿撥弄着路邊的野草野花。時不時調戲一下越玉龍背後竹簍裡坐着的樑緣緣,把小姑娘逗地咯咯笑。
越芒丹在前面開路,順手還抓住了兩隻野雞,剛好當做今晚的宵夜。
越玉龍在生越芒丹的氣,一路上都不搭理對方。他故意說話很大聲,生怕越芒丹聽不見似的:“西意,你真的吃得了這樣的苦?咱們到了達烏,不可能重新過你二十年來過的富貴日子。別到時候受不了,還要我把你送回源京。”
公西意笑笑:“你太小看我了吧?”想想,又覺得越玉龍說得有道理,就不多解釋什麼。她是過了二十年衣食無憂的日子,能享受的人間富貴,她都享受過。也曾經站在過高峰去俯視人世間的飢寒交迫。但是,最初的最初,她作爲人接觸這個世界的時候,過的就是貧苦的生活啊……兜兜轉轉一大圈,不過是回到了最初的樣子。那時候,她不叫公西意,她叫雷禾。
拼盡全力想要改變命運的女孩,偏偏在快要苦盡甘來的時候,掉落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她的甜如期而至,甚至人生就像是開了掛一樣,不需要努力,就有家財萬貫和疼愛她的父母,不需要努力就有視他如珍寶的哥哥們……可是,她曾經的努力算什麼呢?她想要改善雙親和弟弟的生活,她想要賺錢去回報他們,什麼都沒來得及,她就一個人來這裡享福了。
“人家西意都懶得搭理你。”越芒丹鄙視地看了一眼越玉龍。
越玉龍回嘴:“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這話是該我對你說,纔對吧?”越芒丹雙手叉腰,一副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揍你的表情。
公西意的思緒頓時又被拉回來了,苦笑又無語。
上山的路艱難,下山的路就好走多了。幾個人沿着不是路的路,加快腳步。起碼要在天黑前到半山腰,不然會凍死在山上的。幸虧上山前準備的充分,而越氏小夫妻又因常年在這一代尋找藥材,所以算是登山的老手了。
就在越玉龍揹着緣緣在公西意的指揮下搭帳篷的時候,越芒丹悄悄地移動到公西意身邊,貼着她的耳朵道:“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公西意收起指揮的小樹枝,跟在越芒丹身後屁顛顛的。若是在她身後加個尾巴,就是隻活脫脫的寵物狗,要多聽話有多聽話。“就在這兒說吧,走遠了不好。”
越芒丹很有眼色地看着越玉龍的方向,才小心道:“我透消息給你二哥了。”說完,打量公西意的臉色,其實她很不爽,什麼時候她需要看別人臉色?如今倒好,一個公西意,還外加一個越玉龍。
公西意一時間聽錯了重點,激動問道:“你和我二哥竟還有聯繫。”
越芒丹跳起來捂住公西意的嘴:“你小聲點兒,越玉龍聽見了還得了!”
公西意“嗚嗚嗚”地說不出話來,憋得眼淚都出來了,越芒丹才放手道:“這件事一定不能讓越玉龍知道,他瘋魔起來比我更能闖禍。你二哥是什麼人你比我清楚,我可不願越玉龍去招惹他。”
“我……”公西意有意識地調整了聲調,壓低嗓門道,“你怕他生氣就別跟我二哥再有交集啊,況且你把我們的行蹤透給他,這又是什麼道理?”
越芒丹一巴掌打在公西意頭上:“你傻啊!”
公西意兩眼淚汪汪:“疼——”
“你想想,你不和你二哥搞好關係,後果有多嚴重!萬一你二哥攻打達烏,好歹也能先罩着我們啊,不至於被那什麼炮給轟死啊!你要是能攀上你二哥這根高枝,把藥藥、樑應和樑蕭接到身邊,都不是問題啊!還能趁機……”
“趁機什麼?”越玉龍看兩個人鬼鬼祟祟的樣子,於是走過來一探究竟。
越芒丹連忙看天,公西意看地,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弄得越玉龍一臉茫然。
果然,就像越芒丹說的一樣。四個人在第二天的下午到達了雪山腳下的一戶小村落,借宿在獵人的家裡,那獵人看起來跟越玉龍很熟的樣子。把房子讓出來,就揹着弓箭帶着弩進山打獵了。板凳還沒坐熱,就被轟轟隆隆的腳步聲嚇呆……在這麼安靜的小村莊,這樣的動靜着實很嚇人,不知道還以爲地震了。
十幾匹馬在獵戶門前嘶鳴,越芒丹則是吐吐舌頭,心裡想着怎麼跟越玉龍交代。公西意看着越芒丹很精彩的面部表情,心裡猜到了七八分,效率還是這麼高啊……不是說,再也不是兄妹了嗎?
只有越玉龍一臉好奇,推門迎客似的掛滿笑容,然而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好久不見,越玉龍。”方戈一身刺眼的服飾,帥氣地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到越玉龍身邊。而身邊的隨從則是小心翼翼,觀察四周的動靜,放佛稍有不妥,就會大打出手。
方戈笑着,這個以前從來都吝嗇笑容的男人。
“你怎麼……”越玉龍想到什麼,連身體也僵硬起來。
公西意拖着越芒丹出來,這死妮子還說她傻,到底是誰傻。這樣的情況越是躲,越是昭然若揭好嗎?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做壞事了,還非要在臉上寫大字不可?
她擡頭,用着流氓的神情吹了一記口哨:“哎呦——這不是方先生嗎,還是這麼英俊瀟灑,咄咄逼人啊!”
方戈從來都沒有如此暢然過,勾勾嘴角:“怎麼,拋棄你的樑簡,來投奔我了?”
公西意點頭如搗蒜,繼而又無奈道:“我記得咱們是斷絕關係了,是吧?”
“那又如何,這時間算起關係,我們無數種,不差那一條。”方戈繞過越玉龍,無視越芒丹,只看着公西意,“蜥蜴,你天生有種別人沒有的本領。”
公西意聳肩:“什麼?”
“讓我自找成親上萬的藉口,來原諒你的本領。”
公西意低頭笑了,如果無視自己的話,如果忘記這十年的記憶,如果沒有當初那些傷人的話語,如果不是現在這般尷尬的境遇……也許,今天的相見,能夠打動人心。還是當年在一起雞飛狗跳的四個人,但是彷彿再也回不去了。
方戈在屋裡靜靜坐着,屋外都是他的人,單單是氣勢都能嚇死人。越玉龍拎着越芒丹,不見蹤影。恐怕是氣的不輕,到哪裡去興師問罪去了。公西意把緣緣放在了院子裡,關上了門。門外一米八有餘的大漢,只好笨拙地陪一個小姑娘玩,一個弄不好就被揪鬍子拽頭髮的。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公西意嫺熟地給方戈沏茶倒水,就連心裡也沒再出現過誠王八這些字眼。若不是兄妹,那會是什麼?
“越芒丹有意放水,過程就順利了很多。蜥蜴,你真的以爲,我不會在你身邊安排我的人?你瞭解我的。”方戈不屑於隱瞞,做了就是做了。
“哦,臥底啊?”公西意吐氣,“那你怎麼相信,樑簡不會在你身邊安排他的人?”
“誰?”方戈的自信,發自內心,“誰的命,會有這麼硬?”
“我。”公西意直直看着方戈,“我的命,興許就這麼硬呢?”
方戈的手指沿着杯子轉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在考量公西意的話的真實度一樣。公西意的心,則是隨着這一圈又一圈,變得冰涼。如果她身邊一直有方戈的人,那是不是說……曾經她對樑簡說過的那些話,那些要殺了他的話,他都知道了?
餘光看到了公西意低頭,左手緊緊攥着微微發抖的右手,方戈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想不想知道,大梁派來的第一個刺客,是誰?”
“……”公西意猛然擡頭,刺客?樑簡已經開始動手了嗎?
“我真是高估樑簡的能耐了,起碼也該是你這樣的水平,還有一丁點的可能性。一個聰明不夠心機過剩的百里澈,真是拖了樑簡的後腿。”
“你……你把她怎麼樣了?”
“親眼看見,效果更好。”方戈重現了往日的溫柔,那獨有的少見的溫柔,“我保證,如果是你做同樣的事情,我不躲不反抗。”人終究是要死的,與其死在敵人手裡,死在老天爺手裡,不如死在你手裡。
“別開玩笑了……”公西意身子往後挪了挪,她是不是越來越怕他了?
方戈看了公西意一眼,話題驟轉道:“爲了讓你離開他,我費了十多年的功夫。本以爲你們死都分不開的,也就放棄了。”
“那還真是感謝你,這麼爲我着想。”
“往後有什麼打算?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我要你做,你就會做?”公西意纔不上當,好不容易的自由,她又怎麼會輕易再把自己賣了。若是呆在方戈身邊,和留在樑簡身邊有什麼分別?兩個男人,都雄心壯志吞併天下,哪裡有她的容身之地。
“說來聽聽。”
公西意笑,看看……連方戈這麼自信,狂傲的人……也要先說說看。他這是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她?或者說今天說的話,哪一句是可以信的?又有哪一句只是說說?
“什麼都沒有,我的事情都是小事,讓你幫忙就是小題大做了。那你呢,今天爲什麼來這裡?”她剛剛還錯以爲,方戈是來接她的,她竟然還有這樣的期待?就像是個沒斷奶的孩子,離不開別人的保護,骨子裡有種怯懦。
“需要理由嗎?”方戈反問,絲毫不給公西意機會,“如果這世上的事都需要理由,那太無味了。蜥蜴,如果你打算定居達烏,我可以放過達烏。”
“呵呵……我定居大梁時,也沒見你放過大梁啊?你們做什麼總是喜歡把帽子扣到我的頭上,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是爲我做的一樣?算我求你了,親愛的方先生!你們想做什麼,我攔也攔不住,但是千萬別爲我做,我一百條命都承擔不起。”
“蜥蜴,你自作多情的毛病可以改改了。我們?看來,不僅是我讓你有這種錯覺,連樑簡那麼理智冷靜的人,也能讓你產生錯覺。蜥蜴,你還沒特殊到這種地步。”方戈站在窗前,看着不遠處的雪山,奈何房屋太矮,光線不是很好,錯過了很多美景。
真的是我自作多情嗎?公西意沒說話,樑簡也說是自己想多了……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她很愛自己,很愛自己的孩子,很愛自己的男人,也很愛自己的親人朋友……所以她更加承擔不起,超過自己的愛的一絲一毫的負擔。更妄論一個國的興衰和全天下百姓的生死存亡,這麼偉大的角色,她一點兒都不想扮演。
她看過很多書,這樣的偉大,往往都是不可挽回的悲劇,纔會更加刻骨銘心。她不願做偉大的悲劇,哪怕是庸庸碌碌一輩子,創造者俗人的小幸福,也比用整個靈魂去刻畫人類的興衰史來的吸引人。前者是藝術,後者是俗世。
也許是她藝術修旨不夠,才格外貪戀凡塵俗世的點點滴滴。
方戈帶着他的人馬撤離的時候,公西意站在大門外相送。人生果然是沒有回頭路的,看着方戈漸漸遠去的背影,她腦海裡有無數的假設,最讓她迷戀和沉浸的幻想,就是……假如,他們人生中從未出現過樑簡,她嫁給一個方戈認可的普通男人,方戈娶一個賢惠的普通女人,他們依然可以家財萬貫,過着讓人們嫉妒的富足生活……那樣,又會是怎樣的情形?
會不會比現在,好一點?還是更糟糕?
越芒丹一個人回來了,不見越玉龍的影子。公西意心想,不會是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吧?越芒丹說婚後,越玉龍就有這麼個毛病,也不知道是誰慣的。
“你二哥就這麼走了?”
“恩。”
“沒說讓你跟着他混?”
“你就這麼不待見我?我又沒妨礙你跟越玉龍,我走了誰給你們做美味佳餚啊?”
“哇,你二哥不會連點兒銀子都沒留下來吧?”
“芒丹,什麼時候你這麼見錢眼開了!沒有!一分錢都沒有!”
“沒銀子,我怎麼買玉瓶,沒玉瓶我怎麼煉毒!”
“你隨便賣幾個毒藥就發大財了!”公西意突然覺得跟越芒丹鬥嘴,也是蠻開心的,只要她不動手,一切都好說。
正想着,越芒丹一記暴慄在公西意的腦門上:“想得美!我這都是無價之寶!”
生活,總是吵吵鬧鬧的……公西意看着天空中漸漸濃豔的晚霞,心想:她和方戈,最好的狀態也許就是,他無意,她無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