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咪!媽咪!”傍晚收了學生的書筆,公西意正在擺放書塾裡的桌椅。藥藥的嗓門穿透了整個迴廊,他一路狂奔,塔塔也興奮地跟着狂奔。
公西意拿起桌上的扇子,敲在藥藥的腦袋上:“跑這麼快做什麼?”
“媽咪,谷主老伯伯受傷。好嚴重好嚴重,你快跟我去看——快來——”不等公西意反應,樑藥拖着公西意的衣袖,嘴裡還唸唸有詞道,“谷裡的人都去看了,王奶奶送了兩隻雞過去呢。越叔叔和越嬸嬸都出遠門採藥了,媽咪我們也送些什麼吧?“
“你個小精明!”公西意嗔笑,藥藥這孩子總喜歡湊熱鬧。谷主怎麼會受傷呢?公西意搖搖頭,一定是藥藥添油加醋誇張說辭了:“你想送什麼就送什麼。”滿打滿算,家裡也沒什麼值得他揮霍的。除了藥酒就是書畫,也不是什麼名家之作。至於雞鴨魚肉,就更沒有了。
公西意至今都不知道,這蛇谷的谷主姓甚名誰。牽着藥藥的手走進院子裡的時候,被濃郁的草藥味包圍。公西意玩笑道:“藥藥,聞到什麼味道了沒有?”
樑藥鄙視擡頭:“媽咪你真無聊,我知道你又要說這是我的味道。都說過一百次了,一點都不好笑,一點都沒有你說的幽默。”公西意撇嘴,現在的小孩兒都這麼不可愛了嗎?房裡的僕侍出來,恭恭敬敬道:“先生,谷主剛剛醒來,醫師叮囑不可吵鬧,要靜養。”公西意禮貌地前身:“我知道了。”說完踢踢樑藥,樑藥立馬九十度鞠躬道:“我也知道了。”
“先生來了?”封南山並未臥牀休息,而是一人靜坐在那裡閉目養神。
“是,藥藥說谷主病了。我帶了些補藥,越玉龍這幾日不在谷中,等他回來了……”
“無礙,一點小傷。”封南山道。
公西意的眼睛早就在他身上來來回回打量了好幾遍,確實沒有見到任何傷口。看他端坐着,也絲毫不像是藥藥嘴裡的重傷。她瞪一眼樑藥,一直不知說什麼好。人家都說是小傷了,她也不好一驚一乍的。可現在就轉身告辭,也太沒誠意了。
“先生,坐。藥藥,也坐。”封南山開口。公西意笑:“谷主,客氣了。”
正尷尬着要找些話說時,奴僕慌慌張張跑進來,嘴裡的舌頭好像在打架,一句話都說不完整:“谷主!谷主!少……少……少……少主……回來了!”公西意驚訝,谷主原來有兒子啊。住在這裡兩三年了,竟然一次都沒見過。一時間充滿了好奇心,視線自然落在了門上。
封南山的臉色卻變了:“誰放他進來的?!”
“封南山,這是我家。我想回來,你以爲你能攔得住我?”聲音乘着風飄進來,人卻還未到。公西意玩味,好雅緻的聲音。不過這父子倆,關係應該很一般。不對,應該是很糟糕。但見到來人的臉時,公西意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封肅從來都沒有這樣好運氣過,什麼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兩年來,他費盡心思都沒查到公西意的下落,更是以爲大皇子樑耀真的命喪異國。誰能想到,他只是因爲一些私事回一趟家,就有如此收穫!心裡已經開始盤算,樑簡怎麼謝他了。
“你怎麼在這兒?”
“原來你在這兒!”
公西意慌張地站起來,膝蓋狠狠撞上了桌子邊沿,頓時痛的眼淚都流下來。她的第二個反應,是將藥藥抱在懷裡,彷彿這樣封肅就看不見似的。
“我說呢,樑簡找你都快找瘋了,你竟真的一聲不吭跑到這裡隱居。”封肅冷冷說道,轉而將目光對向了自己的父親,“封南山,生爲你的兒子,我真是覺得丟人。堂堂一代劍俠,竟會去做刺殺那樣見不得人的勾當。現在到好,私藏別人的妻兒……”
“封肅,停停停——你別誤會,私藏說的就太不好聽了……我……”想來想去,公西意也想不到合適的措辭來解釋現在情形,封肅是不是誤會什麼了。但轉念一想,有什麼值得解釋的,不信的人曲解的人再怎麼就是也沒用。
樑藥感受到了母親的敏感和不安,輕輕吹了口哨,塔塔就從角落裡悠悠然地走出來。不到一歲的塔塔,已然是一匹雪白健碩的狼,雙眼是漂亮的碧綠色。但是看在人的眼裡,卻變成了兇殘的象徵。而此時正盯着封肅,好像一旦他不軌,它就要撲上去將人撕扯的粉碎。
封肅的目光轉而落在塔塔的眼睛上,一人一狼對視良久。塔塔竟然退縮了,藥藥蹲下抱着塔塔的脖子:“別怕。”
“要想我說的好聽,你也該做的好看。”封肅口氣很衝,“公西意,你以爲你逃出了皇宮那個牢籠,就自由了嗎。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纔是真的被人玩弄了。”
“你說什麼呢。”公西意不明白,總覺得他不會憑空亂說。
“封南山,騙一個都能做你女兒的人,有意思嗎?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她是樑簡的人。”公西意打斷封肅:“谷主他確實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告訴他我的身份。”“公西意!”如果能夠的話,封肅都想一巴掌打醒她,“他是封南山,不是什麼普通人!是啓靈人!以封南山跟大梁的淵源,你竟蠢到以爲他不知道你的身份?”
公西意茫然地看着封南山,想要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公西意,方戈差點死在他手上,你倒是安安穩穩住在這裡。”封肅覺得可笑至極,“我以爲你離開樑簡,總該是顧念你跟方戈之間的兄妹情。現在我是真看不明白,你到底爲了什麼?你這樣的女人,怎麼值得樑簡這麼多年的牽腸掛肚?你配嗎?”
“哈!我不配啊!”公西意生氣了,“我做什麼了?我是什麼樣的女人?封肅,這跟你有半毛錢的關係嗎?你說得對,我跟方戈是兄妹,跟樑簡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指責,也輪不到你來指責,我認識你是誰嗎?”
“你!”
“當初我走投無路,是谷主收留我的。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這麼多年在蛇谷,我過的很平靜很平靜。我不想管你們之間的打打殺殺恩恩怨怨,更管不着!他殺了方戈,或是他殺了樑簡,我難過還是不難過,你有資格說什麼嗎?”
封肅氣結:“好,那你就繼續在這兒平靜,我倒要看看你能平靜安穩多久!公西意,本以爲你是個有腦子的女人,天下大亂,誰能獨善其身?你大可在這蛇谷,自欺欺人一輩子,大梁樑簡死了,還有樑應,樑蕭……只有樑藥是你兒子,你就帶着他在這兒平靜。”
公西意的腦子亂糟糟的,頭疼欲裂。
爲什麼,躲了這麼久,還是躲不過紛紛擾擾。
“媽咪……”大人的話,樑藥大多都能聽半懂。他聽到了樑應和樑蕭的名字,還有父皇的名字……這些,他從來都不跟媽咪提的。他的小手拉着公西意,他討厭自己是個孩子,沒有保護媽咪和妹妹的能力。沒有讓父皇和媽咪團聚的能力,沒有讓弟弟們開開心心長大的額能力……樑藥從這一刻開始,想要一夜長大。
沒有胃口用晚膳,緣緣不知溜到哪裡玩去了,藥藥乖乖地在書房寫她佈置的作業。公西意沿着小路,漫無目的地走着,踩着月色卻沒有賞月的心情。不知不覺,她又走到了書塾。顛簸的日子過久了,就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平淡地幸福。每日按部就班地給孩子們上課,一日三餐不求豐盛但求可口,和朋友做鄰居……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這樣真切地踏實過。
今天,就好像美夢醒了。
“怎麼,一天不到就不平靜了?”封肅嘲諷的聲音從天上傳來一般。
公西意仰頭,才見到高高的屋頂上坐着的男人。
“哼,你可真是無處不在。”公西意沒好氣,從她認識封肅開始就沒一件好事,每一次封肅出現,就意味着動盪和陰謀。
“我以爲你會好奇。”
“好奇什麼,好奇我二哥死沒死嗎?”公西意聳聳肩,有多少人死在公西誠手裡,就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誰能防護的萬無一失?她早就不去勉強自己,做一些無用的功夫。她甚至想過,有一天誰的死訊傳來,她直管等着絕望地痛苦就好了,絕望的痛苦……她早就準備好了,爲不知主人的葬禮。
“你可真冷血。”
“是啊,是不是越來越像方戈的妹妹?”公西意自嘲。
“樑簡很想你。”封肅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實話。
想念?公西意已經模糊了想還是不想的邊界在哪裡,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一樣地想着樑簡,念着樑簡,瘋狂地愛着樑簡……但有時候,一切卻像是浮雲一般,飄渺不定,一切好像沒有任何意義。想她嗎?不過是想想而已吧?
“你知道方戈爲什麼沒死嗎?烏扎蒙珞救了了他。”封肅承認自己的私心,他至今還抱着一線希望,這是怎麼看都不像希望的希望,“過不了多久,達烏也許就不復存在了。你二哥他已經瘋了,烏扎蒙珞救了一個瘋子。公西意,你真的不爲你自己的孩子想想嗎?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樑簡和方戈……”
“不能說點兒新穎的嗎?”公西意打斷,“他們早就已經你死我活了,不是嗎?何須等到那一天。還有孩子……哈哈哈哈。封肅,不妨你教教我,我應該怎麼做。纔算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萬物蒼生還能不辜負自己?你教教我?”
“你這是在逃避……”封肅皺眉。
公西意擺擺手:“事已至此,我無所謂了。你大可告訴樑簡我的行蹤,甚至我可以告訴你另一條捷徑。你拿我的消息跟方戈換,說不定能換來什麼好東西。”
“你就這麼確信你和方戈的感情?”
公西意篤定地笑了:“不,我是確信他的佔有慾。”
上水宮的梨花,開了落落了開。只是從未結過果實,不知是欠缺了春雨的滋潤,還是陽光的寵愛,或者只是差了一道清風。宮裡來來去去的,不只有女人,還有冤魂。終於這後宮,又像是樑簡小時候印象裡的後宮了。前一天巧笑嫣然的女子,今日也許就垂掛在宮樑上面目可憎了。有無數的妙齡女子被鎖進深深冷宮,也有無數新的面孔涌進宮來。每到春天,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皇上,新晉的陳‘良妃已經晉封些許時日,和楊淑妃同住一宮着實不妥。臣妾看上水宮空了有兩年多,不如……”徐恩此話開口,引得了所有人的注意。今日是宮裡的例宴,皇上難得賞臉,誰都沒想到從不惹是生非的良德皇后,會有這樣的舉動。
宮裡大多新的面孔,並未見過公西意。但她們都知道,這是雷區。但看這空了近三年之久的上水宮,就可見一斑。何況誰不知道,平南皇后膝下兩子,都是出自那傳說中的公西賢妃的肚皮。和皇帝對着幹,逃宮……這些她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公西意都做了。傳言公西意在的時候,什麼皇后貴妃,統統都不放在眼裡。
樑簡皺眉,早知如此他就不該來。如今他越來越厭倦應付這些女人,索性統統交給白葉,任由他折騰,他從不過問。只要結果是他想要的,就足夠了。今日只是想趁此,去上水宮看看……纔來這例宴席的。“朕記得沒錯的話,德妃難產而沒,她那宮應是空着。”
此話一出,衆人紛紛一口涼氣。德妃才死了不到一個月,屍骨未寒。皇上竟……
徐恩皺眉,剛想反駁就被忽哲黛打斷:“臣妾這就安排。”樑簡點點頭,一時間席間無人敢多嘴說什麼。但偏生就有不服氣的,恃寵而驕的。如今的宮裡,稱得上角兒的。無非就四個女人,徐恩、忽哲黛、姜鬱洱和蘇舸。前面三個身份尊貴,最後這一個……知道今天,依舊是個嬪位,卻得了皇帝萬分的寵愛。
想要害她的人,到最後往往都害了自己。
“皇上,你答應臣妾的。只要有地方空出來了,就許臣妾主宮的位置!”蘇舸半是撒嬌,半是惱火。得寵是一回事,份位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她這話一出,底下喧鬧開來。不愧是寵妃啊,這樣大不敬的話也敢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她們頂多在牀畔吹吹枕邊風,這個蘇舸兒不知是膽大還是魯莽。
樑簡有些不耐煩,擡頭尋聲音的主人,看到蘇舸兒那張臉的時候,心情更加煩悶。白葉寵蘇舸兒,寵得有些過了。最近蘇家頻頻在朝堂上挑釁,若不是看在他們是站在姜禮的對立面,有些事情,樑簡是容不得他們的。“蘇嬪的意思是?你也想要上水宮?”
“空着也是空着……皇上,辟雍宮單是嬪位就有姐妹四個,平日裡實在是挪不開手腳。”
“好,朕準了。”樑簡淡淡道,“既然蘇嬪喜歡上水宮,就搬進去吧。”
“真的?”蘇舸兒不敢相信,頓兒欣喜若狂,“臣妾叩謝皇上聖恩。”徐恩的臉色早就變了又變,她是皇后……她的話竟抵不上一個小小的嬪位!而衆嬪妃對蘇舸兒的看法,再一次鍍上一層光輝。能入住上水宮,意味着什麼呢?
“主上……”白葉不知如何開口,“我已經讓蘇舸搬出去了。”
“她不是想要嗎?”樑簡擡頭,“朕已經準了。”一個人都已經不在的宮殿,還留着做什麼呢。樑簡知道,自己這是在跟自己賭氣。他空守一座宮殿三年,有用嗎?她不會回來了,永遠都不會回來。白葉看着痛苦卻平靜的樑簡,無話可說。這三年樑簡是怎麼過的,他看在眼裡。滿宮繁華色,難抵上水一樹梨花。這就是樑簡的心意,更多的他給不了,給出的他絕不收回。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白葉靈敏地躲在柱子後面,這還是洪泉的腳步聲。
“皇上,蘇嬪——”
“洪泉!”樑簡皺眉,“這是勤思閣,不是後宮。以後這些事情……”
“可是……可是蘇嬪命人,砍了上水宮的梨園……皇后娘娘到的時候,已經……已經……”柱子後的白葉,腳步一個踉蹌,恐怕這次舸兒真的闖禍了。樑簡手狠狠一抖,打翻了桌上的硯臺,烏黑的墨汁桌面上的紋理蜿蜒淌下,樑簡銀白的衣袍瞬間變了顏色。像是山水畫一般,暈染出迷霧。
洪泉狠狠地喘了一口氣兒:“三皇子……三皇子被重傷,太醫說恐怕……”樑簡感到一陣眩暈,他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難道還要失去第二個?
蘇舸兒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忽哲黛跪在一側。誰都沒有預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樑簡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蕭兒……他失去的已經夠多的了。
蘇舸兒這才知道什麼是害怕,她爬過去抱着樑簡的腳:“皇上,皇上,臣妾真的不是有意的。臣妾只是想砍掉那些梨樹,沒想到三皇子會突然衝進梨園。是那些砍樹的粗人不識好歹,和臣妾無關啊……”忽哲黛則道:“是臣妾的責任,臣妾該看好蕭兒……”
太醫出來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起。三位老醫師齊齊跪在地上:“三皇子年幼,外傷可止。可是頭內淤血,至今昏迷……皇上,無力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