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蜀中局勢越亂,沿路成千上萬的流民,還有四處流竄的賊匪,有些山匪氣勢囂張得甚至不把官府的人放在眼裡,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在大街上搶劫,有些索性直接闖到當地有錢的大富人家行兇。
柳青青早已經想到戰亂會造成治安混亂,所以她一早便讓張魯準備了舊衣給大家換上,裝扮成逃難的流民,一路往西南方向走。
但是,她到底還是錯估了形勢,沿路遇到的困難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耶律竟忽然率兵來襲,手段十分殘忍,被他所佔領的城池基本沒有活人,他先是搶劫財物和糧草,而後放任士兵奸|淫|婦孺,最後一把火將整個城池燒燬。
沿線的幾個城池百姓早已經聞風而逃,這些百姓本來是想向京城靠近,可惜耶律竟此時正準備圍攻京城,無奈之下,百姓們只得被逼着南下。加上前些日子的一場大暴雪,逃難的百姓多如牛毛,一路行來,許多城池早已經緊緊關閉,爲了阻擋食不果腹的流民,即便偶爾打開給行人通過,時間也實在是短暫。
看着緊緊關閉的城門,柳青青心裡着急無比,她們被困在這個地方已經有兩天,親眼見到餓極了的流民在路邊吞食人肉,也見到了少量流民因爲不滿現狀而瘋狂搶掠殺人的場面。
要是城門還不打開,她不知道還會發生事情。
張魯見她如此焦急,想要安慰卻找不到話,這時,城門之上有士兵大喊:“傳太守令,今日城門開放兩個時辰,持有官牒者速速進城,過時城門將關閉!”
話落,立刻有人歡呼起來,高興地大叫。
也有流民不斷吵嚷着,難道沒有官牒就不讓進城,不讓活命了嗎?
柳青青儘量忽略流民們的哀嚎和不平質問,心裡暗想着這無異於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張魯早已經準備了通過關卡的文書,他們可以立刻進城。
張魯心知時間緊急,不等她下令便忙不迭做出一個手勢,讓大家往她身邊聚攏,護送着她一步一步朝城門靠近。
城門離她們並不遠,不過三百步不到的距離,只要一擡頭就能看清楚城上的全貌,若是平時只需要百來個數的時間就能到達。
但是此時流民彙集在城下,可謂人山人海、接踵摩肩,縱使有四十多個侍衛護送着,柳青青還是舉步維艱。
後面的人不斷的喊叫、推攘,前面的人卻因爲太多而擁擠不前,一時間根本難以疏散。而守城的官兵不斷咆哮着:“無官牒硬闖者殺無赦!無官牒硬闖者殺無赦!”
起初他們的咆哮聲尚能夠震懾住前面害怕的幾個流民,沒有官牒的流民不敢再向着城門裡面衝。待到後面急於進城的人等得不耐,開始用力的推擠,前面的人便也開始鬧起來。即便有膽小怕事的人,有心想要退開,卻因爲站在洶涌的人羣之前,只能被推攘着往前衝,做了被打的出頭鳥。
當然有不少人因爲不堪推攘而摔倒在地,而後被人們一腳一腳的踩在頭上、腹上和雙腿上,發出痛苦的嚎叫,漸漸轉變爲低吟,直到失去性命。
柳青青身邊有不少人護着,雖然不至於被人踩死和推傷,可她到底被擠得很痛苦。在失去理智的人羣面前,他們四十多個人的力量顯得很微弱。有不少在外層的侍衛被人羣擠得五官扭曲,滿頭大汗,也有不少受了傷的,只能咬牙硬撐着。
柳青青心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忙吩咐大家用力往前走,否則等到人羣發生騷亂就再難以進城。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挪,雙腿似乎有千斤重,侍衛們漸漸不堪重負,失去了對她的保護,由着四周的人羣向她擠來。
走着走着,她感覺腳底下踩到了軟綿綿的東西,耳邊充斥着人臨死之前痛苦的低吟和嘶嚎,她心裡一緊,腳底發癢,心知自己是踩到了人。
她想要提腳,即便不忍,卻也沒有辦法。她不能停下來去攙扶地上的
人,因爲一旦停下來,她便可能被大家推倒,然後成爲下一個被踩死的可憐人!甚至,她還會連累保護她的侍衛,只會害死更多的人!
她被周圍的人推攘着,她的每一步都身不由己,只能機械的踩上那綿軟的身體。眼淚,無聲的落下來,嘴裡默唸着對不起。
她很痛苦,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滴,想要用手護住自己的小腹,可惜已經力不從心,根本不能從這擠擠嚷嚷的狹小空間裡舉起手來。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腰間一熱,側頭一看原來是張魯伸手摟住了她。
張魯張開雙臂護住她:“得罪了,小姐!”
她頷首,道了一聲多謝,這個時候有個寬大的胸膛爲她擋去大部分的衝擊實在是難能可貴。她放棄了矜持,絲毫不逞強,將自己的重量放在他雙臂上,藉以緩解這時的痛苦。
張魯大聲命令,試圖讓走散了的侍衛向他靠攏,離得近的侍衛們很快又重新圍了上來。他擡首看看近在咫尺的城門,大聲道:“就要入城了,大家快些!”
柳青青繃緊了神經,腳下不斷的配合着張魯往前靠,眼睛一直盯着把守城門的士兵們。她有些害怕,周圍的流民實在是太多了,可是有官牒可以進城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如果無法進城的人鬧起來,士兵們會不會爲了守住城門而將城門關閉不再打開?
越想,她越覺得有這個可能性,忙對張魯道:“張魯,我們得快些。”
張魯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她。
可惜,在如同怒海般洶涌的人流面前,他們的個人意志實在是微不足道,他們前行的速度並不會因爲她的決心而有所改變。事實上,隨着前面被官兵阻攔的人流不斷增多,他們前行的阻力變得更加大,最後甚至到了只能原地踏步的地步。
城門下的流民開始騷動,後面不知道誰喊了一聲:“這些官兵不讓我們進城,反正都是死,我們不如衝進去!”
“對,我們衝進去!”
“衝進去!”
……
瞬間,人羣中爆發出一股巨大的衝力,柳青青和張魯等人在這力量面前就像是一葉一葉漂浮在大海之上的扁舟,微小得根本不能駕馭自己的方向。
柳青青忽略身上的疼痛和不適,努力向着城門邁進,城門下的士兵被前面的流民推攘得招架不住,似乎隨時可能像是被洪水衝擊的大壩般決堤倒塌。
就在這時,城門上面有人大喊:“快關城門,快關城門!”
柳青青絕望,不斷向着前面邁步,可是那厚重的青銅大門依然轟隆隆的闔上,前面的流民試圖硬闖或者阻止官兵關門,卻見官兵們拔出明晃晃的大刀,毫不留情的將一個一個的百姓斬殺在城門下。
最後,門終於再次闔上,一切重新歸爲平靜。
柳青青此時已經發溼如洗,全身的力氣似乎隨着城門的關閉而被抽盡,她無神的看着那巍然不動的城門,苦笑:“還是進不去嗎?難道註定我要孤孤單單一個人,即便死也不能見到親人?”
張魯勸慰:“小姐不必如此,我這就命人去打探消息,說不定還會再開城門的。”
柳輕輕頷首,只能如此。
好一會,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不等柳青青張嘴詢問,那人已經壓低聲音說道:“夫人,西北面出現暴民,守城的官兵說早已經得了命令,近日絕不會再打開城門。”
柳青青聞言驚住,他們要去湘中找高子明,如果不開城門,官路便不能再走,唯有走山路。但是現在山匪橫行,他們這一行雖說有四十多人,若是遇上聲勢浩大的暴民和山賊,只怕不堪一擊。
張魯將她陰鬱的神色看在眼裡,忙勸道:“小姐,不如我們退回江南?”
“退回去?不!我不回去,我們改走山道!”
那打探消息的探子臉上震撼:“夫人請
三思,這一帶百里之內不說那些數不勝數小賊,就人數上前的山寨便有五座之多。”
柳青青沉吟,她不害怕,因爲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而且這個世界其實沒有多少值得她留戀的東西。能牽動她感情的,統計就那麼三個人,高子明和柳燃、柳賀,而他們此時都在湘中作戰,所以她爲了到達那裡可以無所畏懼。
但是負責護送她的人不一樣,他們可能有高堂要侍奉,可能有兒女要撫育,也可能有愛人正在家裡苦苦等待。
她張嘴,道:“張魯,你將盤纏查點一下,分一些給大家。拿到錢財後,想要離開的人大可以離開,不可阻撓。”
張魯雙眼圓睜:“小姐這是爲何?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小姐把人都遣散了,可知道前路危險……”
柳青青搖頭:“你不要勸我,我已經打定主意……”說着,她微微一頓,看向張魯,道:“包括你,張魯,如果你想要離開也大可以離開,我不會責怪你的!”
張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小姐這是在嫌棄我無用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畢竟去湘中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不能……”
“既然小姐沒有嫌棄張魯,還請小姐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既然領了公子和陛下的命令,必定不會辜負他們的厚望。”
“哎……”柳青青嘆氣:“其實張魯,有些話我早就想跟你說。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誰是誰的奴才,誰爲了誰而活這樣的道理。即便柳家對你恩重如山,你也一直在爲柳家效力,該還清的也已經還清了,你不必總以爲自己虧欠着柳家。”
“小姐……”
“張魯,我很累,也很害怕,我只想在臨死前最後一刻見到想要見的人。但是你們不一樣,我不想連累你們!你看,前面那麼多的山匪和危險,有沒有你們都是一樣的,假如沒有你們,我扮成乞丐的樣子,一個人或許更容易欺騙他人,你說是不是?”
張魯擡首看她,眼裡有她看不清楚的光芒,一字一句道:“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只要還有一口氣,一定會保護小姐……”
“張魯你……”
張魯倏忽擡高了聲音:“我不是爲了報答柳家,只是爲了我自己!是我想要陪伴小姐,我想保護小姐,還請小姐成全!”
在危難之時有一個人願意無怨無悔的陪伴,柳青青不是不感動的,只是張魯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匆匆的過客,她不願意將他牽扯進來。她在片刻的感動之後,剩下的唯有無線唏噓而已,如果在最初相識時,在她未曾愛過傷過時,他能對她說出這番話,他們會怎麼樣呢?
她大概會和他遠走高飛,要麼一起找尋回家的路,要麼一起隱姓埋名做一對平常百姓。當然也有可能被抓回來,然後成就一場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愛情。
可惜,不管是哪一種假設,都只是假設,永遠不會成真。
她看向他,柔聲說:“張魯,你想要的,我已經給不了了,何苦呢?”
張魯怔愣,他原以爲自己說得很婉轉,將情緒隱藏得很好,沒有想到她一言道破,絲毫不給他留轉圜的餘地。
他回視她,眼眸裡面的光影時明時暗,半響之後,咧嘴笑開:“我並未想要小姐迴應,小姐何必急着拒絕?小姐不是說害怕孤單嗎?張魯斗膽,請小姐將我看做家人,這一路小姐必定不會再孤單!”
他的語調很輕,一字一句間卻暗含着不容改變的決心和堅定,柳青青心知不能改變他,微微一嘆之後,也跟着笑了起來:“記得當初我稱呼你爲張大哥,從今後,我也還稱呼你爲張大哥!張大哥快請起來吧,既然是一家人就沒有尊卑貴賤之分了。”
張魯不含糊,立刻起身,向其他人吩咐:“小姐方纔的話你們挨個傳下去,但凡想離開的,今天天黑之前來我這裡領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