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春天快要來臨，此時的天氣依然很寒冷，因爲霜降和冰凍的緣故，此時的寒冷甚至比北方的暴雪降臨還要折磨人。
柳青青在荒野裡跋涉，忍受着潮溼和冰冷，帶着一身的不適，壓抑心裡的茫然和恐懼，一步步朝着西南方向走。
逃跑是倉促間做出的決定，她對周圍的一切尚來不及熟悉，也未做好準備，只能憑着本能向前，其實心裡充滿了茫然和恐慌，不知道前面有什麼東西等着她，更不知道如果走不出去她是否會遇到野獸，又是否會被餓死在這個叫不出名字的山澗中。
走了大概半個多時辰，她便覺得又餓又渴，擡頭一看，灰濛濛的天氣看不出時辰，不過仔細算算應該差不多已經過了正午用午膳的時間，難怪會感到餓。
她不敢停歇，害怕一停下來就沒有力氣再站起來。這具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走幾步便滿身的痠疼，小腿顫巍巍的，柳青青只能乾着急，卻無法加快腳步。
爲了避免高浩成發現真相後讓人追擊她，她儘量選枯木林立的地方走。樹木雖然能將她的行蹤遮住，相對的，茂密的樹木和不斷延伸的枝葉也增大了她走路的難度。一不小心，她的臉和雙手便被伸展出來的枝葉和斷刺刮傷，腳下還得留神着不被樹根絆倒。不少潮溼的土壤結了冰，腳下滑得她十個腳趾頭緊緊的抓住鞋底，加劇了她腳上的痠疼。
這樣小心翼翼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她累得幾乎擡不起腳，一不留神被腳下的樹根絆住，噗通一聲摔倒在地，雙手慣性往地上撐，右手掌處立刻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她第一反應不是看她的右手，而是屏住呼吸去感覺她的腹部，她肚子裡的孩子生命力實在是頑強，她方纔腹部明明被撞了一下，它卻好好的躺着沒有絲毫的反應。
柳青青嘆一口氣，想要站起來，卻發現剛纔摔得不輕，膝蓋生疼不說，腿腳也開始發麻。她試了試，始終站不起來，索性就坐在地上休息，這才注意到她的右手掌被一根尖利的枯枝刺破，黑紅的血液從傷口處流出，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真是衰神上身！這是柳青青現下唯一的感受！做什麼都不順，就連走個路也能將自己摔得青一塊紫一塊。
她咬緊牙關，伸出左手去拔那根刺在右手裡的枯枝，還沒有用勁便差點疼得背過氣去。她額上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滴，乾脆抓住枯枝的一端，眼睛一閉，猛地將枯枝往外面一拔。
疼！
疼得她沒有辦法用其他詞彙形容此刻的感受，只知道一個疼字。
就在這個時候，幽靜的野外響起了嘚嘚的馬蹄聲，柳青青以爲是高浩成的人追來了，嚇得立刻躲到一棵大樹後面，探頭向那條不算平坦的道路望去。
道上有五六十匹馬兒在疾行，行走的方向與她要去的地方剛好相反。馬上坐着的男人個個都是身姿挺拔、腰帶利器，衣着爽利，令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禁衛軍。
禁衛軍？她雙眼圓睜，這些人是從西南方過來，會不會是高子明的人？記得張魯曾經提過，高子明離京之前，帶走了將近萬名禁衛軍，他們難道真是從戰場上撤下來的禁衛軍嗎？
柳青青雖然激動，卻不敢貿貿然跑出去，耐着性子打量這一衆人，可惜卻沒有發現一個熟人。
她有些失望，即便他們是禁衛軍，以現下的局勢來說，也不一定是高子明的人，畢竟皇權分裂，禁衛軍也各自有各自的主子。說不定這些人只是接了高浩成的命令在周圍巡視，抓捕她，或者試圖找出無故失蹤的高子明。
眼看着一騎又一騎人馬從她面前這條蜿蜒的路上經過，柳青青越來越不抱希望，直到只剩下十來騎在後面，她索性低下了頭。
在她的印象中，高子明這樣的人若是前來一定是騎在最前面，或者走在中間，怎麼可能會落在後面呢？
竟然不可能是他，她便不再看路上的人馬，背靠着大樹幹休息，直到馬
蹄漸漸遠去，她方纔站起身，準備繼續趕路。
不經意間向着離去的人馬看了一眼，這一眼之後，她的視線立時定格住，那身穿黑色勁裝的男人背影她是如此的熟悉，即便隔了較遠的距離她還是能一眼認出來。
她又驚又喜，張嘴大聲喊他的名字，可是她的聲音比起那嘚嘚馬蹄聲來實在是太小了，喊了幾聲後，飛馳的人馬沒有絲毫反應，很快便消失在小山丘彎道後面。
柳青青又是悔恨又是着急，拔腿就要追，腳下卻被樹藤纏住，身體失去了平衡，立時向着地面倒去。
這一下，她不再像先前那般雙手撐地，而是用手抱住自己的小腹，等到她摔倒地上，痛楚傳來，她方纔意識到剛纔那個保護孩子的動作……
她的鼻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不是不在乎這個孩子、決定了不管它的死活嗎？怎麼會伸手護它？
她有些恨自己的心軟和猶豫，可是她卻做不到狠絕，就像當初對孩子的父親一樣，她如今面對孩子同樣做不到狠絕。
她慢慢爬了起來，不用看也知道，此時高子明一行人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她和高子明真是沒有緣分，相識得太晚，一切都來不及。好不容易，她決定不顧一切陪伴他到最後，得來的卻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過。
眼淚就像是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浸溼了她胸前的衣服，她想要找個傾訴的對象，可在這荒郊野外，莫說是一個朋友，就是一個人也難以找到。
於是，她開始和腹中的孩子說話：“你看你，光是生命力頑強有什麼用？想要投胎也該找個好人家？我現在什麼都不是，即便能夠把你生下來，也不能養你，說不定轉個背就翹辮子了，你投到我肚子裡來算是怎麼回事？嗚嗚……”
“你千萬不要以爲你爸爸地位高你就能衣食無憂，他對我只有利用，對你更沒有期待。當初他爲了防止我生孩子，還特意給我下了藥，你要是生下來，他不殺你已經算是不錯。”
“你名義上的爸爸倒是個不錯的人，可是他如今焦頭爛額，嗚嗚嗚……再說……我們現在根本找不到他，他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抓住，以後更加沒有機會見面了……嗚嗚……你真打算活下去嗎？要是活下去，你就是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孩子，誰管你……”
這是她第一次和孩子說話，說的卻盡是一個女人的無奈和怨恨，全然不像一個母親該有的樣子。可她說得舒服，說得盡興，越說越關不住自己的嘴。
說得太投入，她的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她也沒有發現，高子明牽着馬，在離她十步的地方站定，聽着她喃喃自語，無可奈何的笑了起來。
見她越說越不像話，高子明終於決定出聲阻止她，她如果繼續說下去，不知道還會說出什麼讓他哭笑不得的話。
“青青，地上涼，別坐着，起來吧！”他儘量使自己口氣聽起來漫不經心，這樣方能夠掩飾他的激動和恐慌，就在不久前，接到張魯的消息，他以爲他從此失去了她……
想到這些，他就感到後怕，不止一次的追悔當初強行將她送到江南的舉動。如今失而復得，他不想自己像個孩子般，讓她覺得可笑。
柳青青愣了愣，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聽，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害怕看到的空無一人。
高子明見她不動，只得將繮繩鬆開，一步一步走向她，繞到她面前，彎下腰，向着她伸出一隻手：“青青，快起來吧！”
柳青青低着頭，盯着他的馬靴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好半天方纔擡起頭，待看清楚他的臉，她方纔張嘴問：“你不是已經騎馬離開了？怎麼……”
“是離開了，可我有種感覺，總覺得你在這附近。剛纔，我甚至聽到你喊我……我心想着，找了你那麼久，不在乎再多找一下這片林子，所以便騎馬過來了！”
笑容慢慢在柳青青臉上綻放出來，她自以爲笑得燦爛而
可人，全然不知，她的睫毛上面還掛着淚珠，她的鼻子上面還沾着鼻水，直讓高子明覺得好笑。
他忍住了笑意，將她一把抱起來：“你呀，就是個孩子，做事情總是不考慮後果！”
柳青青偎向他的胸膛，只覺得一股溫暖從他身上傳遞開來，她就像是飄飄浮浮的小舟，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停泊的地方。儘管這個港彎不能讓她生出激情，卻有種親切感，讓她以爲自己回到了家。
他沒有解釋當初將她強行送到江南的事情，她也沒有追問，原本有許多話要說的兩人此時反而很安靜。
柳青青被他抱上馬，摟進了懷裡，令柳青青吃驚的是，他並沒有立刻跳轉馬頭趕回戰場上去，似乎要朝着她來時的路前行，她終於無法保持沉默：“子明，前面不能去，高浩成的人就在前面，如果我們去了被認出來，就逃不了了。”
高子明沉默，有那麼短暫的瞬間，柳青青能感覺得到他的矛盾和掙扎。
他輕抿嘴脣，低頭看着她，好一會才說：“青青，記得當初我們打了一個賭……早已經過了兩個月，我好像沒有贏……”
柳青青笑：“可是你也沒有輸。我不是早就答應和你在一起嗎？至於那個賭約，有什麼關係？”
高子明看着她滿眼的笑意，卻一點笑不出來：“如果我不能再給你顯赫的身份和地位，你還能……”
不等高子明說完，柳青青已經出聲打斷他：“我願意，不管你是什麼身份。”
“那……我們就繼續往前走，再也不回去了！”
柳青青驚住，原以爲他這麼問是擔心他兵敗之後她會後悔，沒有想到他打定主意要離開。她側身，擡首看他，發現他臉上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她的心不由開始往下沉：“你不是說過你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嗎？”
高子明眼中有哀傷傳來，幽幽看向遠方：“當初是我考慮不周……如今耶律竟帶兵來襲，我若是再堅持下去，天下必定大亂，莫說我死後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就是現下也無法面對爲我賣命的將士們。”
柳青青心痛，他這是爲了天下做出了讓步！她以爲男人爲了權勢可以不顧一切，以爲他既然當初能夠篡位，今天勢必寧死不放棄，沒有想到他其實是個心存慈悲心的男人！
她張了張嘴，輕輕問：“那……你打算怎麼做？”
“前方的將士我已經安排好了，讓他們見機歸順高浩成，如今耶律竟大兵壓境，高浩成正是用人之際，定然不會怪罪他們。”
“你的安排中……包括我的父兄嗎？”
“嗯！他們已經趕往抗擊耶律竟的右部了！”
柳青青恍然大悟，高浩成設下一個局，只以爲柳家和高子明都會上當，卻不知道高子明心裡早有了取捨，乾脆將計就計讓柳家人去對抗耶律竟，讓他們立下大功以便將功折罪。
她沉默不語，高子明只當她是在擔心柳燃和柳賀，安慰道：“你不必擔心，你父兄手裡有我昔日在邊疆使用的兵符，若是情況緊急，他們自會使用兵符調動援兵！”
柳青青心裡一暖，抓住他放在她腰腹上的手：“子明，謝謝你。”
“傻瓜，你是我的妻子！”
柳青青笑了，忽然想到她們此番的境地，問道：“那我們呢？你打算怎麼做？”
“我若是活着，高浩成只怕不放心，爲我效力的官員和將士們也不能算上真正的安全，唯有我死了，這天下才算真正的太平。”
“你的意思是……”
“你怕嗎？”高子明沒有立刻解答柳青青的疑惑，而是直視她的雙眼，沉聲問到。
“不怕！我反正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人……”
“青青！”高子明沉了臉，打斷她的喪氣話。
柳青青癟了癟嘴，喃喃道：“我不說了，我不說了。你接着說，接着說。”
“我的打算很簡單……置之死地而後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