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高浩成到萬壽宮裡用膳,看到桌上擺設着他喜歡的菜式和小點,他隨即笑道:“戴立國,還是你瞭解朕,朕自打回宮以後就沒有吃過這些小點心了!這些奴才們每天給朕張羅的那些飯菜簡直讓人倒胃口。”
聞言,戴立國雙眼中泛着淚光,前段時間的辛苦生活簡直是一場噩夢,幸虧眼前的高浩成是個念舊的人,派人到江南將他尋了回來,他哪裡不懂得抓住這個機會?
“陛下愛吃就好,陛下若是喜歡,奴才再讓御膳房多做些。”
高浩成點點頭,今天心情是難得的好,不僅是因爲戴立國回到了京城,還因爲
耶律部派了使者前來,願意歸順北齊,成爲北齊的附屬國,每年向朝廷上供。
戴立國爲他佈菜,見他吃得開心,隨口問道:“陛下今個兒可是有什麼喜事?”
“嗯,耶律部向我北齊稱臣了。”
戴立國道:“這真是天大的喜事,當年先帝在位時便希望能夠讓北面的蠻子歸順,可惜蠻子野性難以馴化,屢屢騷擾我邊境的百姓。如今陛下實現了先帝的夙緣,先帝在天之靈定會以陛下爲驕傲。”
高浩成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這就是他將戴立國找回來的一個重要原因:他有別人沒有的記憶,可以與他一起回憶他不願意忘記的東西。
見高浩成難得高興,戴立國忙又接着道:“陛下,在奴才看來陛下就是千古一帝,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四海笙歌,怕是連堯舜禹也要被陛下比下去……”
高浩成停下夾菜的動作:“你想說什麼直說就是。”
“奴才雖然回宮才兩天,可奴才看着陛下比以前辛苦,這一晚一晚的熬就是鐵打的身體也經不住,如今天下太平,陛下應該注意身體呀。”
高浩成眼中淡淡的笑意消失,嘴裡也不再有剛纔喝粥時口齒留香的感覺,徒留滿嘴苦澀。在戴立國甚至宮裡所有的人看來,他是個勤勉的君主,經常爲了批閱摺子通宵達旦,事無鉅細一一過問。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勤勉,只是睡不着而已。
自打柳青青在他面前跳下山崖,他便沒有睡過一個好覺,起初還好些,僅僅是夢到以前的事情或者她跳崖的情景,醒來後徒留惆悵而已。但是,他寵幸了宮裡的幾個妃嬪後,他便連覺也睡不着了。
他想夢見柳青青,跟她說聲對不起,可是連睡意都沒有,他又怎麼能夠夢見她呢?
他身爲一個帝王,是最看重臉面的人,也最不希望別人猜到他的心思,因而他連太監都沒有宣過,每晚靠着批閱大小官員的摺子來打發時間。
戴立國之所以能得他的重用,還有一點極爲重要,便是很會看主子的臉色,發現他臉色不好,戴立國立馬轉移了話題道:“陛下,今早宮外遞了一份密摺子來。”
聞言,高浩成鬆一口氣,他不願意被人看穿他的悲哀,接話道:“是哪裡的摺子?”
“是林將軍的摺子。”
“你是說子贊?”
隨着戴立國點頭,高浩成變得迫不及待,當初柳燃和柳賀辭官辭得決絕,沒有留下一絲轉圜的餘地,他只能忍痛讓他們離開。事後,卻也有過悔意,如果當初態度親切些,和他們詳談一次,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呢?
乍聽到柳燃上了密摺子給他,高浩成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柳燃並不像他所說的那般看淡了朝野之事。他肯遞密摺子給他,定是心裡還記掛着朝廷。
“快,快去將摺子取來給朕!”高浩成急到。
不大一會,跑腿的小太監雙手捧了一份摺子遞到高浩成面前。高浩成接過去,幾下拆開,當那密密麻麻的黑字映入他的眼睛中,他的神色變得沉重。
看完信,他已經臉沉如水,一手抓着厚厚的信,一手拿着柳燃特意命人寫下的供詞,兩隻眼睛似乎在看遠方又不像是在看遠
方,眸子裡面的光影忽明忽暗,讓人捉摸不透。
戴立國見他呆呆坐了大概有一刻多鐘,卻沒有絲毫回神的打算,只能硬着頭皮喚他:“陛下,陛下?”
高浩成扭頭,眼睛對上戴立國的視線時整個人有剎那的恍惚,愣了會方纔說道:“老丞相……去了。”
戴立國怔住,半響沒有反應過來。
“朕是說,青青的父親……去了。”
青青?乍聽到高浩成提及柳青青,戴立國便感到一陣的心虛,眼珠子四處漂浮、到處打轉,就是不敢看高浩成。高浩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時間竟也沒有注意到戴立國的異常。
很快,戴立國回過神來,偷偷打量高浩成,驚見他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戴立國在高浩成身邊服侍已經十多年,對他的事情很清楚,尤其是他年少的風流。自然也知道當初迎娶柳青青爲後並非是高浩成自願,而是被柳家人逼迫,更加知道高浩成對柳家人恨之入骨。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情,戴立國沒有經歷,也就無從得知高浩成對柳青青乃至對柳家的看法早已經改變。
戴立國一時間有些拿不準高浩成的悲傷是在做戲,還是別的原因,他不敢貿然詢問,只得小心翼翼道:“聽聞老丞相已經被封爲國公,陛下不如下旨厚葬他?”
“厚葬?厚葬有用嗎?她就會原諒我了嗎……”高浩成喃喃自語。
他的反應越加令戴立國感到奇怪,難道他真是爲柳賀的死而感到傷心?是什麼時候開始陛下竟然重視柳家人……他口中的她,是指誰?
這些問題戴立國自然不敢問出口,他想起在江南遇見柳青青時的情景,連忙搖頭,他這一輩子沒有做過什麼好事,可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柳青青畢竟在他困難的時候幫了他一把,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將她隱居江南的事情說出來。作爲皇后,無論她得寵與否,私下跑了,甚至可能與別的男人成了婚,被抓回來都是死罪,整個家族都要受到牽連。
高浩成不知道戴立國心裡的想法,兀自道:“你說,要是青青尚在,他父親被人……她會作何反應?”
高浩成說得斷斷續續,可戴立國畢竟見慣了這種事情,立刻從他的隻字片語中瞭解到柳賀是被人害死的!想到這一點,戴立國心驚膽戰,謀害國公的罪可不輕。他當然不敢妄加議論,只得避重就輕的答:“陛下,娘娘是仁孝之人,如果娘娘在世,恐怕要傷心欲絕。”
“仁孝之人?是呀,青青那麼善良,就是一個無關輕重的侍衛她也願意冒險去救,何況是她的生父呢?”
說完這話,高浩成又開始沉默,整個宮殿裡只有壓抑的呼吸聲。
戴立國有些懷疑,陛下如此失態是爲了誰?莫非陛下的心變了?
如果陛下的心裡真有柳青青,那是不是應該讓他知道她的下落……
沉默半響,高浩成悶聲道:“傳南國夫人進宮見朕!”
聞言,戴立國愣了愣,而後又覺得理該如此,至於剛纔的懷疑立刻被他拋到九霄雲外。陛下還是以前的陛下,柳家人也還是以前的柳家人,不管怎麼樣,陛下喜歡的永遠是嶽湘荷,這宮裡能夠得勢的女人恐怕也非她莫屬。
這不,在陛下最難受的時候,想見的人永遠是嶽湘荷!
至於柳青青,她的名字已經被刻在了皇家的宗譜裡面,他在江南遇見的不過是個心地善良的尋常女子。
當初的宮變真相如何除了參與者和陛下外誰也不知道,作爲奴才,戴立國雖然有所察覺,可是高浩成都已經對嶽湘荷既往不咎了,他能說些什麼?
高浩成就這樣靜靜的坐着,手腳的姿勢都沒有變化過,直到守門的太監大聲道‘南國夫人覲見’,他方纔擡起頭看向門邊。
當嶽湘荷婀娜的身姿出現在他面前,他立時從位置上面彈了起來,面部表情猙獰,不等
嶽湘荷開口便一手死死掐住她的咽喉。
這一變故驚住了一干太監和宮奴,戴立國最先回神,自然不敢上前勸解,只能揮揮手,示意宮奴和太監們退下,而他自己則走到門邊守着。
高浩成的手腕因爲太過用力而顫抖,手背上面的青筋根根露出,死死盯着嶽湘荷。嶽湘荷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雙眼已經泛出淚花,睫毛上粘着晶瑩的珠子,顯得楚楚可憐。
高浩成看着她這副故作無辜的樣子就怒火中燒,就是這個樣子騙了他,騙得他暈頭轉向,竟然不惜傷害自己的皇后。就是這個樣子騙過了世人,讓世人讚譽她是才情了得、善良賢淑的貴小姐。其實,她就是個毒婦,善於僞裝和做戲的毒婦!
她殺了柳賀,卻還能做出天真的樣子,其心何其歹毒?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氣,嶽湘荷隨之流露出更加痛苦,他的眼睛裡充滿了仇恨,惡狠狠的低吼:“爲什麼?爲什麼要殺他?”
嶽湘荷開始掙扎,許是因爲高浩成沒有想到她敢反抗,一下子竟然讓她將他甩開了。她趴伏在柱子旁,咳咳的喘氣,臉上露出可憐又可笑的表情說:“陛下如此生氣,是因爲柳賀的死嗎?”
高浩成咬牙切齒:“果然是你!毒婦!果然是你!”
嶽湘荷也不否認,徑直道:“臣妾確實歹毒,可是臣妾這麼做全都是爲了陛下!”
“爲了朕?”爲了朕,將朕的岳父殺了,讓朕百年之後無顏面對青青?
“當然是爲了陛下!陛下一心要剷除鎮南王府,可偏偏楚翔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根本讓陛下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臣妾看着陛下每日爲此事擔心,每夜無法安睡,臣妾的心就像刀割一樣,思來想去,唯有想出這個辦法。既可以剷除柳家這個隱患,又可以讓陛下師出有名對付鎮南王府……”
“你閉嘴!你哪裡是爲了朕,你是爲了你自己,你要除掉楚音,你要剷除柳家,你根本就是個毒婦!朕要殺了你!”高浩成暴吼,轉身找劍。
見狀,嶽湘荷並不慌張,而是冷冷的看着他,道:“陛下,你難道要老丞相白白死去嗎?”
高浩成被問住。
嶽湘荷繼續道:“陛下,您對皇后娘娘有情有義,她在天之靈自然會知道。至於老丞相的事情,從來不是陛下做的,她自然不會怪到陛下的身上。而如今,老丞相已經死了,與其讓他死得毫無用處,還不如讓他爲我大齊再做一次犧牲,陛下你說呢?至於臣妾,在家國大事面前,陛下怎麼看臣妾已經無關緊要,只要能助陛下建一個太平盛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不是嗎?”
高浩成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精光和算計,再不復年幼時的天真和真摯。她不再說話,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好像已經看穿了他的內心,看透了他的想法。
高浩成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可是他無奈的承認,自己心動了,面對嶽湘荷的說辭,他身爲一個帝王無可避免的受到了誘惑!無論他怎麼選擇,也無法改變柳賀被毒殺這個事實。至於柳青青那裡,如果、如果她真的在天上看着他,想來應該知道他的苦衷吧?
他沉吟片刻,鎮南王府勢力越來越大,尤其還有諸多藩王牽制,現在天下掌握兵權的藩王就此一家,若不盡快剷除終成禍患。
他不指望能夠利用柳賀的死一舉剷除鎮南王府的勢力,他只希望多多少少能夠起到一點牽制作用。
他閉了閉眼睛,再看向嶽湘荷時眼底已經沒有了那沖天的恨意:“你若是願意,可以參加下一年的春選,雖不好直接封你爲妃,賜個才人給你也是可以的。”
嶽湘荷鬆一口氣,對着他盈盈一拜,謝恩告退。
嶽湘荷一走,高浩成便像是沒有了骨架子支撐了般,頹然坐在地上,嘴裡喃喃道:“青青,你容我些時候,容我些時候,我一定會親手殺了這個毒婦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