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駕馭得當,那柳賀就能成爲帝王手裡最有力的武器。還說他家中有一女,若是能成爲皇妃,必定能使柳家永無二心。又說岳傢俬心太重,嶽湘荷做一個才人尚可,若想成爲一宮之主是沒有資格的,遑論母儀天下的皇后。
這些道理,高浩成一直是知道的,但是他卻不願意承認,尤其是嶽湘荷與他多年青梅竹馬的感情讓他失去了本該有的理智和冷靜。先帝駕崩時,朝中大小事情都仰仗柳家,在衆人看來柳賀是受先帝託孤的重臣。可他初登大寶,年輕氣盛,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而柳賀竟然敢威脅他娶柳青青爲後,這叫當時的他如何不懷恨在心?加上柳賀什麼事情都干預,朝中大臣更是以他馬首是瞻,他便打定主意去除柳賀,權當是剷除了一個專權的佞臣。
但如今想來,他覺得可笑,柳家哪裡有什麼狼子野心,當初柳賀逼迫他娶柳青青,定是因爲柳青青對他心意堅定,作爲一個慈愛的父親不得不成全她的心願。
高浩成心裡很矛盾,他一邊怨恨柳賀當時強硬的手段將他和柳青青逼到了勢不兩立的境地,一邊又覺得,若沒有柳賀的愛女心切,他和柳青青可能連開始都不會有,更別談什麼天長地久。
他再次低頭看向手中的酒杯,發現裡面空空一片,站在他身後侍奉的奴婢也發現他酒杯空了,執起酒壺正準備上前爲他斟酒,卻被他一把將酒壺奪了過去,接連給自己倒了 三杯酒。
殿中所坐的官員一個個都堪稱人精,高浩成心情不好他們如何會看不出來,一個個小心翼翼的陪着,卻沒有誰願意多一句嘴,好好的慶功宴開始變得索然無味,只餘吵雜的鼓樂聲在大殿中迴響,大多數人都是如坐鍼氈,巴望着宴席早點結束。
好不容易捱了一個多時辰,高浩成喝光了兩壺酒,腦袋有些發暈,思緒卻是異常的活躍和清明。柳家人不願意受他的好,柳青青不願意,柳賀不願意,可是沒有關係,他是帝王,可以主宰人的生死,更何況是一個柳家?他想要給,別人就必須受着,沒有了柳賀,不是還有柳燃嗎?他就不相信,柳燃年紀輕輕能夠如同柳賀一般看淡名利,能夠毫不猶豫的辭官返鄉。
高浩成就像是一個賭氣的孩子,此時非要得到柳家的感激,非要挽留住柳家人!他主意打定,招手喚了身後的太監,在他耳邊小聲囑咐了一番。
太監會意,高聲宣佈宴席結束,陛下起駕,百官紛紛跪地恭送,這難捱的宴席算是到了頭。
等高浩成走遠,百官方纔敢起身,柳燃有些擔心的看向自己的父親,將對方對他做了一個安撫的笑容,他這才輕鬆許多。他幾步上前,與柳賀並肩慢慢向殿外走去,走了沒有多遠,一個小太監匆匆忙忙趕過來,對他微微一行禮,道:“大將軍,陛下有請。”
柳燃一怔,下意識看向自己的父親,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濃濃的擔憂和悲傷,柳燃心有不忍,強笑道:“父親先回府休息,我去見陛下。”
柳賀拉住了他的手,想要說什麼,餘光看了看在場的小太監,終於只是低聲道:“快去快回,爲父在宮外的車裡等你!”
柳燃點了點頭,心情異常的沉重,雖然說他大敗耶律竟收回了失地,可是畢竟他們柳家曾經追隨了高子明,若是旁人或許能夠大度的讓他們將功折罪,可是高浩成萬萬不會!高浩成憎恨他們柳家,從柳青青做了皇后的那一刻起高浩成就開始謀劃,試圖將他們的勢力全部瓦解,更試圖除掉他們滿門。
這些東西,他知道,他的父親柳賀也知道,可是他們都架不住柳青青一次又一次的懇求,懷揣着僥倖心理以爲柳青青終會得到高浩成的心,以爲只要他們交出兵權高浩成便會容許他們柳家生存下去。
但是事實太過殘忍,柳青青先是被逼得住到寺廟中,後被逼得跳崖自盡,柳家被逼得成爲了反臣。這樁樁件件,柳家人忘不掉,只怕高浩成會比他們記得更清楚。現下,因爲他有軍功在身,高浩成不能隨便處置他們,可是以後呢?誰知道哪一天醒來,一向憎恨柳家人的高浩成就翻了臉,要了他們全家的命呢?
柳燃跟着引路的太監沉默的走着,不由想到急流勇退這四
個字,今晚父親已經請辭,如果他也找機會請辭了,柳家對高浩成來說便再無威脅,那樣他就能放過柳家老小了吧?
思及此,柳燃心裡很不痛快,若是以往,他大概拼死也要爲柳青青報仇,可是現如今,他的父親已經老去,而他肩上擔負着柳家上下幾百口的性命,他不能再意氣用事了。
出乎柳燃的意料,高浩成並非在書房中召見他,而是選在了萬壽宮的寢殿內,這讓柳燃越發警惕。寢殿乃是皇上的內室,若非寵臣和寵妃,能有幾個人夠格進來?
若說這是高浩成對他的恩寵他決計不會相信,他唯一能夠想到的是,高浩成正佈下了天羅地網,等着他往裡面鑽!~
柳燃心裡忐忑,面上倒是十分恭敬,上前給坐在上位的高浩成行禮,哪知道對方不等他出聲,便從位置上面站了起來,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子贊,快免禮,這裡沒有外人,不過我們兩個,就當是在家裡,不必拘束。”
高浩成越這樣說,柳燃越是害怕,尤其是聽到他稱呼他的字,他不由想起了往事。每次高浩成要利用柳家,要對付柳家時,便是這種親切的口氣……
他勉強笑了笑,忙向後退一步,避開了高浩成的攙扶,微微低頭道:“臣不敢!”
高浩成的手一滯,僵在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而後訕訕的將手收回,喃喃道:“你們兄妹真是脾氣相同,一樣的倔強……”
柳燃聽高浩成提到柳青青,忙不迭的跪下,道:“陛下,青青她雖則對不起陛下,可是她畢竟已經死了,請陛下看在她曾經跟隨陛下的份上,就原諒她吧。”
高浩成苦笑,柳燃如此膽怯做什麼?難道以爲他還會去扒她的墳對她鞭屍不成?即便他想,也做不到呀。當初他在蜀中就昭告天下他的皇后薨逝,在蜀中的墳不過是草草做個樣子而已。而今,柳青青真的去了,他卻找不到她的屍首,在崖下苦苦尋找了五天,得到的不過是染了血的一隻鞋子和幾片破布而已……
他嘆一口氣:“起來吧,我不怪她。”
柳燃戰戰兢兢起身,心裡更加認定此番高浩成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他不會刻意提起柳青青,提醒他他們柳家個個都背叛過他的事情!
高浩成施施然坐回上位,又指了指下手的位置,道:“坐吧,我們隨便說說話,說起來,我們兒時十分投機,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加冠之後反倒疏忽不少。”
柳燃依言坐下,答:“陛下是真龍天子,日理萬機,哪像臣這樣的無用之人,自然沒有時間閒聊。”
柳燃話裡的謹慎和疏遠高浩成如何聽不出來?他倒是沒有不悅,只是心在再次充滿了濃濃的無奈,柳家人一個個對他防得緊呀,大概沒有誰會相信他此番是真心了?
高浩成有些失落,畢竟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帝位,在失落之餘更多的是理智和大局,他微微一笑,不再提起私人話題,直接問道:“子贊,你對鎮南王怎麼看?”
柳燃呆了呆,恍然醒悟,原來他是打算對付鎮南王府了!虧得如今鎮南王府的郡主楚音是他的皇貴妃,以爲能夠坐上皇后的位置而日漸裝橫跋扈,虧得全天下乃至鎮南王府的人都相信他極爲中意楚音,原來楚音在他心裡不過是曾經的柳青青,而鎮南王府儼然成爲了當初的柳家!
想得明白,柳燃絕不願意成爲他的工具,不動聲色的說道:“陛下,請恕臣愚鈍,對鎮南王府的事情並不清楚。”
“不知道也沒有關係,朕慢慢說給你聽就是了!”高浩成沉了臉,語氣變得冰冷,一改剛纔親近的態度。
柳燃叫苦不迭,若他真的去對付鎮南王府,只怕以今時今日鎮南王府的勢力,他柳燃恐怕會落個不得好死的下場,即便僥倖取勝,也不過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不等他有反應,高浩成已經沉聲道:“藩王割據對天下無利,如今大小藩王都接了旨交出兵權,也同意朕派出使臣協助治理封地,唯有鎮南王居功自傲,竟然不把朕放在眼裡!”
“陛下……”
高浩成斜睨柳燃一眼,緩和了語氣,繼續說:“朕本來打算讓嶽思領兵對付他們,可是朕想來想去,此乃大功一件,青青雖然走了,可朕與他的夫妻之情尚在,如此大功自然讓子贊去立!”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做了他的工具那麼多次,柳家得到了什麼?柳燃如何會再願意爲他賣命?當初率兵抗擊耶律竟不過是以爲柳青青被耶律竟的
人加害,心裡存着一口惡氣,而後來則是得知高子明跳崖身亡,爲了保住柳家滿門,他纔不得不任高浩成驅使!
如今,柳家暫時安全,他若真去對付鎮南王府,不管成功與否,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柳燃再次跪下,道:“陛下,臣無能,臣如今舊傷復發,恐難當大任,請陛下另擇良將……”
高浩成冷哼一聲,打斷了柳燃的話,道:“子贊過謙,這朝中還有誰比你更適合擔此重任?再說,朕看你年輕力壯,一點小傷小痛,修養幾日便可,朕也沒有讓你立刻出兵對付鎮南王府,你推辭什麼?”
“陛下……”
“好了,不要多言,朕意已決,你若再說朕便治你抗旨不尊的罪了!”
“……”柳燃痛心疾首,卻無論如何不能再說。
高浩成沉吟片刻,似乎知道柳燃心裡的顧忌,輕聲道:“子贊儘管放手去做,朕也並非是要你帶兵圍剿鎮南王府。朕下月打算冊立皇后,作爲皇貴妃的兄長,楚翔必然要帶兵前來。若帶的兵少,你便在途中將他刺傷,隨便找個山匪頂罪就是。若是他帶兵極多,違反了祖制,你便光明正大以謀逆的罪名將他拿下就是!”
柳燃嘴巴里發苦,越發覺得悲哀,不難想象,等楚翔死了,第二個倒黴的便是他柳燃。
在萬壽宮裡呆了好一會,高浩成將事情吩咐得差不多,這才心滿意足的放柳燃離開,末了還語重心長的說‘你是青青的兄長,只要你以後忠心爲朕辦事,朕一定不會虧待你。’
高浩成哪裡知道,就是他這句話壓斷了柳燃脆弱的神經!今時不同往日,柳青青早已經不在,提及柳青青再也不能讓柳家人妥協或者感動,反倒讓他們心寒!
離開萬壽宮,他慢慢走在大理石鋪就的路上,心裡想的只有一個念頭,要怎麼樣才能全身而退!
到了宮門外,柳家的馬車還等在門口,見到他,趕車的車伕對着車裡說了一句,柳賀忙不迭將車簾子掀開。
在柳賀開口之前,柳燃低聲道:“父親,有什麼事情一會再說,外面風寒,我們先回家吧!”
柳賀點頭,待柳燃坐進了車輿裡,車軲轆便嘎吱轉動起來。
過了好一會,柳燃方纔開口打破車裡的沉寂,道:“陛下要利用我對付鎮南王府。”
柳賀聞言閉了閉眼睛,酸澀而無力的說:“鳥盡弓藏、兔死狐悲,只怕下一個便是我們柳家了。”
柳燃也不否認,認真想了想,道:“父親放心,陛下聖旨尚未下,此事還有轉機。”
柳賀倏忽睜開雙眼,目光中閃耀着光芒:“轉機?”
“若我再不能帶兵打仗,就不用去對付鎮南王府了,更加可以帶着我柳家全身而退返回故土。”
柳賀先是疑惑,待發現柳燃的雙眼直直的盯着他自己的右手臂時,他眼中盈滿了淚水,卻沒有反對,一瞬間似乎蒼老了很多,喃喃道:“都是爲父的錯,怪爲父當初縱容青青,纔會犯下如此大錯,纔會連累了你……”
柳燃笑:“父親說得哪裡話?自古功高蓋主者能有幾個善始善終?即便沒有青青,以陛下的性格,又怎麼會饒過手握重兵的我呢?”
高浩成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穩,想到鎮南王府即將被拔除,再想到柳家人從此後要對他感恩戴德,他臉上浮現出難得的笑容。
他的喜悅是如此明顯,身邊的每一個太監都察覺到了,紛紛上前拍他馬屁,他也笑呵呵的接受。
可惜,這份喜悅沒有維持多久,梳洗完畢他正要上朝聽政,禁衛軍的副統鄧渭便慌慌張張在宮外求見。
鄧渭做事情一向有分寸,聽到他此時求見,高浩成心知定是發生了大事,忙讓人將他宣了進來。
“陛下,出大事了!”鄧渭來不及請安,跪在地上便徑直說到。
“何事?”
“昨夜大將軍柳燃在酒坊喝醉了酒與一幫地痞發生了衝突,慌亂中被人砍下了右手臂!”
“什麼?”高浩成倏忽站起,顧不得儀態,心裡閃過無數個念頭,最後全部歸於平靜!柳燃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本事他太清楚了!怎麼會無端端的跑去酒坊喝酒,又怎麼會被幾個地痞砍斷了右手臂呢?
他心裡一慟,他這是在自殘,用這樣的方式換來辭官的結果呀?
高浩成再次想到了柳青青,嘴裡喃喃念着:“好!好樣的!你們柳家兄妹都是好樣的!好!好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