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燃斷臂的消息在京城不脛而走，很快，朝中官員便有了反應，有人上摺子彈劾柳燃，道他身爲朝中重臣卻在酒坊中買醉、與人鬥毆，按照大齊律例本該予以鞭刑，但如今他重傷在身，刑罰情可恕，卻不能再擔任大將軍的職位，更不能統領兵馬。也有不少人翻出了他原是高子明舊臣的事情，但因爲當初高浩成有言在先，對所有高子明的舊部都既往不咎，摺子自然不能寫得太直接，卻也能讓上位者對柳家心生間隙。
還有一些對大將軍之位虎視眈眈的朝臣，趁機上摺子累述柳燃已經無力再統帥兵馬，只能給予閒職不能委以重任。
在一疊一疊的摺子之下，高浩成再有心挽留柳燃也感到了疲憊。他在等，等柳燃最後的決定，等到三天的結果是柳燃上了一份辭官的摺子，言明他自己是殘缺之身，縱使有心報效朝廷恐怕也無力了，不願意讓陛下爲難，特此請辭。
看到摺子的高浩成當天夜裡在鳳寧宮中枯坐到天亮，這一夜到底情形如何無人得知。當值的太監們只記得，當高浩成推門而出的時候，他雙眼紅腫、臉上表情落寞，看得太小太監一個個都提心吊膽。
早朝之上，柳燃帶傷出席，再次提出辭官的請求，高浩成准許，當朝收了他所用的將軍印，卻遲遲沒有宣佈由誰接任柳燃的職位。柳燃高懸的心，總算是落回了遠處。
朝後，柳燃注意到高浩成身邊的太監將嶽思請到了偏殿中，柳燃越發肯定自己捨棄一隻臂膀的決定很正確，如今他不用做高浩成的走狗和良弓，雖然沒有高官厚祿，起碼能夠保住全家老小的安康。而岳家，岳家會成爲下一個柳家……
想到這裡，柳燃搖了搖頭，無端端管這些做什麼？岳家與柳家畢竟是不同的，岳家有高浩成鍾愛的嶽湘荷，而柳家只有一個被逼死的柳青青，他們縱使做了走狗和良弓，未必就會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場。
柳燃不再去想高浩成秘密召見嶽思是不是爲了對付鎮南王府的事情，他踩着明亮的大理石路往宮門走去，這條路走了上千次，這大概是最後一次走，他沒有捨不得，只是有些惆悵，惆悵當初爲何沒有早點看開，爲何要放任柳青青一意孤行。如果他對柳青青嚴厲點，一開始阻止柳青青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現下怕是應該找了戶門當戶對的人家成親生子了，又怎麼會落個香消玉殞的下場？
柳賀雖然沒有在他面前落淚，可是他知道，他的父親和他一樣自責，所以纔會捨棄了眼前所擁有的一切，只想安靜度過晚年。
回到家中，家裡老老少少已經開始收拾行李，只等着擇日趕路。柳家是大家族，自然像所有其他家族般內部存在着鬥爭和不合，此次柳賀父子急流勇退的決定得到了一些家族人員的支持，同樣也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他們不強求，一早就言明，族裡的人若是願意可以跟隨他們回鄉終老，若是不願意大可以自行在京城中謀自己的前途。
人終歸是自私的，平時裡再是如何尊敬柳賀，如今他們父子皆沒有了官職，那些本來擁護他們的族人也紛紛棄他們而去，另擇大樹乘涼。就連那些願意跟隨他們離京的族人，也多半是在京城中找不到活路，爲了生存不得不跟着他們回鄉。加上柳賀早早遣散了家裡的下人，只剩下幾個年老體弱的家生子，一夜之間丞相府變得門庭冷落。
天剛剛亮，丞相府的大門被打開，柳賀帶着柳燃及柳賀帶着十來個下人和十數個族人離開了他們居住幾十年的地方。
因爲不願意面對傷感的離別場面，柳家父子雙雙謝絕了朝中官員送行的好意，這樣一來，他們離京的時候場景看上去很是淒涼，大多是身體佝僂的老人，迎着晨暉，在路人的注視之下緩緩消失在了京城的城門之外。
不着急趕路，他們走得很慢，就連柳賀也放棄了坐馬車改而和大家一起步行，走了一個上午方纔走了十里多地。
柳賀以爲自己不會回頭看，當意識到他從此可能再也踏不上這塊土地時，他心裡生出難以描述的蒼涼，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巍峨的城樓，卻發現，這裡離得已經太遠，城門再高
也高不過沿路的參天大樹，他所能看到的不是一片綠樹，哪裡有什麼皇城？
柳燃發現了父親的舉動，卻只能裝作不知，勉強笑道：“父親，前面有一個長亭，我們加快腳步興許能在午時之前趕到那裡乘涼休息。”
柳賀點頭，將心事埋下，人老了就是這樣，對太多的東西都捨不得，可是沒有誰能夠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一切，唯有選擇最重要的一樣而將其他都拋下。
他嘆了一口氣，心裡開朗不少，打起精神與大家一起趕路。
到了柳燃口中所說的長亭，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一個身穿青袍的男子早已經等候在長亭裡，聽到腳步聲，那人回首看來，所有人都驚住。
“陛下！”柳賀不由自主的喚了出來，喚完後方才意識到這裡是宮外，而高浩成一身常衣，身後甚至沒有一個帶武器的侍從，只有兩個看上去身材極爲單薄的小太監，他此時如此稱呼對方顯然不合適。
大家都愣了愣，柳燃最先回過神來，面帶狐疑的走向前，略微猶豫之後，對高浩成作了一個揖，道：“您來這裡……做什麼？”
“子贊要走了，岳父也要走了，我這個做姑爺的自然該來送一送。”
高浩成的表情很真誠，如同以往每一次與柳家的談心，他的語氣也懇切，讓人直覺相信他的話。可是，柳家人畢竟上當受騙了很多次，懷疑高浩成已經成爲每一個柳家人的本能。
柳燃抿脣不語，眼睛的餘光警惕的打量亭子四周，雖然沒有看見埋伏，他卻不敢大意，半響方纔笑道：“謝主隆恩！”
高浩成眼眸暗了暗，嘆一口氣：“子贊，到了今天你還不相信我嗎？”
“我……”
打斷了柳燃的解釋，高浩成苦笑道：“不信我也是我咎由自取，無論如何，我今日是誠心前來相送，絕無其他目的。”
說着，他招了招手，身後的兩個小太監立刻機靈的將早已經準備好的酒水端了上來。高浩成拿起其中一杯，看向身後的柳賀，道：“岳父，這是我第一次喚你岳父，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今日一別我們可能再無相見之日，過去我多有得罪，還請岳父見諒，滿飲此杯，就當我賠罪！”
柳賀蒼老的眼中立刻盈滿了淚花，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許多往事紛紛涌上了心頭。還記得當初先帝在位時十分賞識他的學識，曾命他教導過高浩成半年的課業。說起來，他們之間不僅是翁婿，還是師生，可惜……終於只剩下可惜，他們的立場不同，無論是那一種關係都不可能做到真誠以待。
高浩成大概也想到了曾經的過往，眼裡也有悲傷流過，沉聲道：“請老師……滿飲此杯！”
“好，好……”柳賀點頭，身體微微顫抖，一步一步走上前，眼看着就要取走托盤裡的一杯酒，卻聽柳燃低聲道：“父親！”
柳賀和高浩成同時看向柳燃，柳燃微微鞠躬，道：“父親近來夜裡咳嗽，大夫道父親肺熱有毒，須得忌酒忌燥，請主子體恤，允許我代父親飲下此杯！”
他，這是在懷疑酒裡有毒！高浩成握着酒杯的手越發用力，面上卻笑得雲淡風輕：“也罷，子贊此番重傷在身不宜飲酒，這酒，還是我一個人喝吧！”
話畢，高浩成仰頭，將一杯酒滿滿喝了下去，隨即扭身去擡第二杯，然後第三杯，眼看着只剩下最後一杯酒，柳賀忽然出聲，道：“慢着！”
高浩成手上動作一滯，看向柳賀。
柳賀笑，眼中有流光溢彩涌過，從容道：“雖然大夫叮囑老夫不能飲酒，可是老夫本就是酒中人，面對美酒怎能不喝，更何況是賢胥準備的好酒？”
說話間，柳賀已經上前，將最後一杯酒拿了起來，欣慰的看着高浩成，道：“賢胥的心意老夫心領，這杯酒，老夫飲了！”
話畢，柳賀仰頭，將酒一乾而盡。柳燃有些着急，欲張嘴說話，柳賀卻輕輕看了他一眼，吩咐：“你帶人出去等我！”
“父親！”
“去吧！”
柳燃不情願極了，可是柳賀態度
十分堅決，他再是不願意也只能帶着家丁和族人退開。
高浩成終於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也將身後的兩個小太監遣退，輕輕喚道：“老師……”
柳賀點頭：“先……你父親若是在世，定然會爲你感到驕傲，你長大了，沉穩了，定能造福天下，我若是他日死了見到你父親，也算是可以交代了！”
高浩成心裡有股暖流流過，他一直將柳賀當做一個目標，儘管樹林目標是爲了打倒他，可是不可否認的，柳賀在他心裡佔了一席之地，如今親口聽到柳賀肯定他，他心裡自然是高興而激動的。
柳賀沉默片刻，接着道：“只是你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什麼？”
“爲君者，即便是錯了，也不能認錯，否則威嚴何在？你可以爲我送行，卻不能向我賠罪！”
“老師……”
“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該說不該說的早已經說完了，你快些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高浩成抿脣，看向柳賀的額頭，越發懷念柳青青，他們父女很多地方相像，以前他因爲這相像而厭惡她，可如今卻要通過這相像來懷念她。他心裡百感交集，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終喃喃道：“我對青青，起初只有利用之心，可是如今……我……”
乍聽他提及柳青青，柳賀身體晃了晃，不過很快，他便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好：“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再說了！”
高浩成點點頭，心裡越發難過，是呀，已經過去了，可是爲何在他心裡總是過不去呢？他如今沒有她，只是想要留住一點關於她的回憶，想要讓她和她的親人相信他的真心，可這做起來爲何那麼難？
此時的氣氛太過壓抑，柳賀覺得自己不應該再耽誤了，今天高浩成能來送他，已經表明了態度，他不用再擔心了。還有他死去的女人，一直想要得到高浩成的真心，如今她泉下有知，該是高興的吧？
柳賀深深看了高浩成一眼，輕輕說了‘保重’二字，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長亭，獨留高浩成站在長亭裡。
他這一站，站了將近兩個時辰，眼看着時候不早，外面等待的小太監方纔前來提醒他該回宮了。
高浩成整個人都有些恍然，一路想着心事，宮門近在咫尺也沒有發現，更加沒有發現在宮門外出現的嶽思和嶽湘荷兩兄妹。
他們二人沒有上前參拜，靜靜看着他騎馬進到了宮內。
嶽思望着他疲憊的背影，道：“你剛纔爲何攔住我？見到陛下你也不參拜，你這膽子越發大了！”
嶽湘荷冷笑：“你難道看不出來？這會子上前參拜只會遭他嫌！”
嶽思不解，看向自己的妹妹：“怎麼說？”
“聽說今天柳燃和柳賀離京，原本我還在懷疑陛下對他們是否有真情意，但是剛纔你也聽到了，今天一天宮裡人都不知道陛下的行蹤。”
“你是說，陛下去送柳賀父子了？”
嶽湘荷沒有回答，給了嶽思一個你還不算笨的眼神。
嶽思越發糊塗：“陛下不是一向厭惡柳家，怎麼會……”
“你記住，人是會變的！比起女人來，男人其實更善變！”嶽湘荷不耐煩的看向自己的兄長，而後接着道：“你不要以爲陛下親口承諾給你做大將軍，這大將軍的位置就歸你了。你的敵人，不僅有鎮南王府，還有柳家。”
“柳家？他們不是……”
嶽湘荷眼神更加森冷：“陛下對我，恐怕早沒有了感情，不然不會封我一個南國夫人的稱號，卻不給我妃位。不過不要緊，只要你坐上了大將軍的位置，扳倒了鎮南王府和楚音，這後宮早晚是我的天下。只是在此之前，你要讓人盯牢了柳家人，如果他們有回京的苗頭，就一定要搶先下手，將他們解決了！”
聽到這裡，嶽思總算明白了自己的妹妹，細細一想，確實是這麼一回事，鄭重答道：“你放心，我立馬派人去盯住柳燃父子。只是陛下那裡……未必對你無情，你還是要多用些心的好，少使些性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