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任凱坐在小弟麪館的角落裡,邊喝着麪湯邊看着窗外匆匆而過的行人。
剛跟老婆趙薇通了電話,那邊都安頓下來了。所住的小區不遠處,有華人開辦的幼稚園,兒子剛去還有些認生,需要大人陪一段時間。女兒的學校也有了着落,就是語言跟不上,也需要慢慢適應。
一切都要重新開始,這大概就是背井離鄉最大的無奈吧。
還說了許多,大都是趙薇在講,他在聽。
知道她最希望聽到什麼,可自己沒法說出口。希望這個東西,它可以像烈焰一樣熾熱燃燒,卻又可以在燃燒的最猛烈的時候,如浮冰般突然融化。這個希望他不敢輕易給她,他怕如果有一天,氣泡炸裂,受傷的不單是他自己。
以前在一個城市,幾天不見也感覺不到什麼。現在一想到老婆帶着倆孩子漂泊於異國他鄉,心就被思念拽的生疼,惜惶的像個失去記憶的乞丐,。
他突然想起王家衛的“醉生夢死”,據說喝了以後會讓人忘記之前的任何事情。真想喝一杯。
就這麼胡思亂想的功夫,外邊居然淅淅瀝瀝的飄起了小雨。店裡客人急匆匆的來又急匆匆的走。只有角落裡的他,茫然無措,不知道該去哪裡。
老闆費胖子拿了一大盤滷肉,又拿了一瓶自己炮製的蛇酒,走到他對面坐下,笑眯眯的說道,“喝兩杯?”
任凱呵呵一笑,說道,“好啊,在這吃了幾年,頭一次見你這麼大方。”
老闆哈哈一笑,說道,“任律師是做大事的,還計較這針頭線腦的?”
任凱聞言,自嘲一笑,而後搖了搖頭。
酒是散白,偌大的一個玻璃罐子裡泡着幾條花裡胡哨的蛇,看着着實可怖。
這酒跟平日裡喝的酒不一樣,一入口就像吞了一團火,等嚥到肚子裡,覺得肺腑都被點燃了,然後激靈一下,渾身通泰。
水是越喝越冷,酒是越喝越暖。幾杯下來,兩人就滿頭大汗了。
費胖子嘬了個牙花,拍了拍肚子,笑着說道,“早先在家的時候,最愛的就是耍錢,一聽到哪裡有局,不吃飯不睡覺也要去耍兩把。久賭無贏家。先把自家敗光,又把老爹的家敗光,有個疼我的姐姐,因爲幫我打饑荒,被她男人把腿都打斷了。”費胖子依舊笑嘻嘻的,搖了搖頭拿起酒杯一口喝乾,接着說道,“人啊,非的撞了南牆才知道回頭。我去找那人拼命,斬了他兩根手指,判了三年。等我出來,爹孃墳前的草都比我高了。姐姐聽說是後來被打的吃不過,跑了。”
費胖子哈哈大笑,淚都流到杯子裡了,他還沒有發覺。
任凱聽了心下悽然,拿起酒杯也一口飲盡,又給兩人滿上。
費胖子笑完又怔怔的看着桌上的酒杯說道,“只聽人說有人在龍城看到姐姐,我便尋過來。沒想到,龍城太大了。哪裡能找到。有一天喝了點酒,晃悠到龍城大橋上,心裡一窄,就想着跳下來一了百了算求了。”
費胖子摸了一把臉,衝任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也是命不該死,遇到了我老婆。就有了這家店。以前你問爲什麼掛這麼個招牌,我沒說實話。小弟是我姐姐的名字。是大名哦。也不知道我那死鬼老子怎麼給起這麼個怪名字。我剛纔看到任律師一直悶悶不樂,可能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就過來多說幾句。你別笑話我。”說完拿起酒杯示意一下,仰頭喝乾。放下酒杯後,眯着眼笑道,“今年我五十六了,姐姐要活着也六十三了。只希望賊老天發發善心,讓我臨閉眼見見姐姐。也不枉我每逢初一、十五貢獻他。”
任凱低頭不語。
天不遂人願,不知凡幾。人這輩子,最難的就是感同身受。與其輕飄飄安慰幾句還不如悄然爲他祝福。
遠處費胖子的老婆早注意這邊了,只是忌憚着男人,不敢過來。眼見的酒嘩嘩的往下喝,心裡直滴血,那可是真金白銀買的,死胖子好日子沒過幾天,又開始往水裡扔鈔票了。思前想後,實在按耐不住,拿了盤醃黃瓜走過來,陪着笑,對任凱說道,“我們當家的腦袋是實心的,一喝就大,讓任律師笑話了。”
費胖子看到老婆來了,順嘴說道,“快,再來點滷豬蹄和臘腸。”
老闆娘假裝沒聽到,接着說道,“現在生意實在太難做了。房租見天就漲,水呀、電呀,什麼都要錢。前幾年買房子的按揭還要二十幾年才能還清。每天早晨醒來一睜眼想到這些,連動都不想動了。”說完偷偷摸摸看了自家男人一眼。
任凱哪還不明白,不禁莞爾一笑。暗歎道,“天道姻緣早註定,有人是來報恩的,有人是來要債的。胖老闆是個有福氣的。”
費胖子也明白過來,尷尬的看着任凱,想呵斥老婆子,念頭一轉,化爲一聲長嘆。
聽着外邊風大雨大,眼裡看着這對平凡夫妻,心裡平添了些許暖意,覺得自己先前太悲觀了,大戰在即,不應該再有這種小兒女的心思。
人生是苦,這苦就像卡在喉嚨裡的魚刺,要麼吐出來,要麼自己嚥進去。結果二選一而已,自己卻糾結於選擇本身,瞻前顧後的不像個男人。
三人正各有所思,門外進來一人,合上雨傘,是溫如玉。
老闆夫婦藉機打了個招呼,走開了。
任凱對着老闆娘喊道,“老闆娘,把拿手酒菜端上來,放心,不賒欠,現金結款。”
老闆娘嘿然應道,而後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酒菜換好,玉美人嫵媚的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忙碌的老闆娘,拿起酒杯先抿了一小口,皺了皺眉頭,說道,“這也是酒?車上有茅臺,我去拿。”
任凱沒等她站起身,淡淡的說道,“在這裡只能喝這種酒,喝不慣就別進來。”
玉美人眉毛一立就要發火。
任凱沒搭理她,自顧自拿起酒杯一口乾掉,又倒滿,拿起筷子吃喝起來。
女人見狀咬了咬牙,又坐下,拿起酒閉着眼喝完。又拿起筷子看了看油膩的滷肉,搖了搖頭,夾了筷子醃黃瓜,勉強吃了下去。
任凱抓起滷豬蹄,一陣大嚼,末了拿起酒杯又悶了一口。然後看着女人說道,“許寧寧是你打發到我這的吧?只此一次。”
溫如玉冷笑一聲,拿起酒杯喝乾,又倒滿喝乾,如此連喝三杯,直喝的面如桃紅,眼若秋水。看的旁邊上菜的夥計口水都流出來了。
女人放下酒杯,兩手抓起剩下的滷豬蹄,放到小嘴邊也是一陣猛啃。
任凱看了,嘴角泛起笑意,拿起酒壺給女人倒滿,又端了自己的杯子輕輕碰了她的杯子一下,然後飲盡。
溫如玉吃喝了一陣,邊用紙巾擦拭手上的油膩,邊慢慢說道,“孫天寶造的孽,就該他還。只是可憐了女孩,她拿了這錢,怕是這輩子都沒法過她自己這一關了。”
任凱沉默了一下,說道,“你不怕她反過來咬你一口?”
女人譏笑着說道,“你不累?跟曹操似的,疑心太重,小心早夭。”
他輕笑一聲,看了看女人油膩的小嘴,說道,“很少見你這麼情緒化。”
女人又喝了一杯,怔怔的看着他,說道,“他死了。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說完,眼淚一滴一滴的滾落下來,模樣我見猶憐。
任凱擡眼看着她,沒有說話。
有時候,別人訴說並不一定希望得到迴應,無論這種迴應是善意的還是敷衍的,也許她只是單純的想找個傾聽者。
女人年少早熟,非常愛慕自己的老師,可他已經有了家室。與所有任性的女孩一樣,她借用外力把他搞臭,想着是他身邊的女人受不了,就會自己離開。
誰曾想,女人一時想不開,吞金了。
從那以後,他就再沒有笑過,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的桃李遍天下,可他從沒有離開校園半步,他總說有人在等他,怕他一走開,等他的人會迷路。
她知道他其實是怪怨她的,只是從沒有說出口。
她也一直都在等,等着他原諒自己,等着他走出校園。哪怕就這樣遠遠的陪着他等。
現在他走了。她以後連等的機會都沒有了。
故事很短,卻很虐心。
當晚,女人大醉。
任凱打電話給餘燕來,她正好去了外地。只能把孔燕燕叫來。
孔燕燕看着醉的不省人事猶自淚流滿面的女人,疑惑的看着他,問道,“你把她怎麼了?”
他搖了搖頭,沒說話。結了飯錢,與孔燕燕一起把女人送到翠府,開了個房間,安頓好才走。
雨一直沒停,下的也不大,便沒有打傘。任憑如絲細雨淋在身上。孔美人走在身旁,欲言又止。
他看了她一眼,問道,“天籟爲什麼看上餘氏這麼個小所?想來想去,整個所也就我與外界的糾葛多一些。如果是衝着我,希望你們不要牽扯其他。”
孔美人看着他,笑了。
曇花一現,只爲韋陀。任凱看着女人的驟然綻放的笑靨,瞳孔縮了縮,轉過身去。
孔燕燕咯咯一笑,上去攀上男人的胳膊,跳躍着說道,“怎麼,覺得我漂亮,不敢看啊?”說完低聲問道,“你那裡真是一尺?”
任凱駭然而逃。身後一串笑聲銀鈴般響徹夜空,驚起幾隻鳥雀。
翠府大廳門口,一身暗紅色唐裝的孔紅軍看着遠處開心大笑的女兒,微笑着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轉身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