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得失尋常事

京城市中心的一座四合院。

單慕沄怔怔的望着遠處斜倚在牀頭的女兒單豆豆,那小子的外套被洗的乾乾淨淨,放在一側。

豆豆的手此刻正輕柔的摩挲着那件滿是破洞的外套,蒼白的臉上難掩笑容,羞澀的紅雲不斷從嘴角泛起,到底還只是個憧憬愛情的孩子。

她爲了家族聯姻,匆匆嫁爲人婦,儘管已經爲人母,卻從未品嚐愛情,乍遇英雄救美的老橋段,哪還能把持得住。那段視頻被她看了又看,整日恍恍惚惚,淚水漣漣。任凱盡顯狼狽的形象,以及爲激發她生機的厲聲喝問,已經深深的刻入她的腦海裡,與之渾然一體。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原來,這就是愛情!

單慕沄沒有煞風景,而是暗自嘆了口氣,輕輕的走到院中。

想起昨晚丈夫單輝的話,有些犯愁。單輝看了視頻,一眼就相中了視頻中的任凱,連說三個“好”字。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順理成章的了。她明白丈夫,在對女兒的婚姻上,是有愧的,儘管他從未說起過。

出嫁從夫,雖然慕家是孃家,可爲了女兒,少不得做一回白眼狼了。她如是想到。

“外婆,前幾天救媽媽和小小的爸爸去哪兒了?小小很想他。”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來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仰頭問道。

“小小,誰告訴你,他是爸爸啊?”她竭力壓着火氣,蹲下身子輕聲問道。是誰這麼大膽,敢造謠污衊自己重傷的女兒。

“媽媽以前說過,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只有在我遇到危險的時候,纔會出現。那天他真的出現了!救了媽媽,救了小小。可是又不見了。”小女孩滿眼都是企盼。

單慕沄聞言,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唯有將孩子緊緊抱住。

“沒想到,大馬豪族的單家也會幫你。否則,只憑你在HK的那人,是掀不起什麼浪花的。有人從中插手了,而且出了大力氣。”龍小年眯着眼睛,頗感遺憾。

任凱皺了皺眉頭,在這種時候龍小年沒必要說謊。自己無意間救了那女子,單家居然悶聲不響的幫了這麼大忙,讓他深感意外。

龍小年看了看錶,十點十分。自嘲的笑笑,說道,“我的問題,本來陳書記來之前就有定論。上邊也一直在着手查辦。只是,手頭還有未完的工作,等這事情一有頭緒,就向外公開對我的處理。兩個月,最多兩個月。可惜,行百里者半九十。你說你爲螻蟻,我又何嘗不是?聖人之下皆螻蟻!”

任凱斜眼瞥了他一下,依舊沒有說話。

龍小年左手把紫砂壺端起湊到眼前端詳着,右手卻拿起茶杯輕啜一口,慢慢說道,“天南官場歷來排外,非本地官員難有作爲。這與天南人本性護短有關,更深的原因則在於,各種關係盤根錯節,利益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陳功成這次下來可是立過軍令狀的。原想畢其功於一役,現在看來是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任凱不置可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淡淡說道,“茶不錯,水質偏硬,可惜了。”

龍小年呵呵一笑,搖頭說道,“這裡的水土向來都是硬的。從郝平凡開始,裴茂土,裴茂財,錢東東,胡引娣,白開明,死了六個。抓了更是有十幾個。你就從來沒有疑心過?”

任凱鼻子裡哼哼了兩聲,說道,“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講了這麼個故事:一個官員在閻王面前自稱生時爲官清廉,所到之處,只飲一杯清水,無愧於鬼神。閻王笑道,設官是爲了興利除弊,如果不貪錢就是好官,那麼在公堂中設一木偶,連水都不用喝,豈不更勝於你?”說完看着龍小年笑笑,又用食指在自己的額頭輕輕敲了敲。

兩人所說的話看似馮馬牛不相及,可龍小年聽了,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後合,好半天才止住笑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本來我還在懷疑你與此事有牽扯,現在看來,你們的恩怨遠不止如此簡單。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說着,連連點頭,放下手中的紫砂壺,慢慢的起身向外走去。邊走邊說道,“老夥計,我是輸了。不過,你個蕭何休誇蒯徹舌,這的是強中自有強中手。”

唱腔頗有功底,臺步也邁得有模有樣,活脫脫一個老藝人。

任凱眯着眼睛看着他推門向外走去,忍不住問道,“劉小軍到底有沒有變黑?”

龍小年腳下頓了頓,連頭也沒回,呵呵笑道,“只要你斗的贏那人,自會明白。要是輸了,黑與不黑,又有什麼意義?”說完叫了一聲雲板,用破鑼般的嗓子高唱道,“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星夜趕科場。少年不知愁滋味,老來方知行路難。”

隨着房門關閉,歌聲也嘎然而止,只是餘音繚繞不散,猶自嗡嗡作響。

午後,官網發佈重磅消息,天南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龍小年接受組織調查。

任凱獨自一人慢慢的走出省政府的大門,與等候多時的郭建軍相視一笑,說道,“朋友,幸不辱使命。”

郭建軍仰天大笑,淚水卻再也壓不住了。

孔燕燕遙遙的望着兩人,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在玻璃上輕輕的撫摸着愛人的輪廓,嘴角微微上揚,眉眼間滿是難捨的情意。

“我不想死了,怎麼辦?三年太短,三十年還差不多。”女孩兒第一次對生死離別有了恐懼。

“既然對美人不動心,那就給你座江山吧。有一天我走了,你守着我們的江山,逗弄兒孫,想必也會時常想起我來。”孔美人喃喃低語道。

孔紅軍隱身門後,聞言眼圈發紅,有心出聲,卻又不敢,高大魁梧的身軀居然有些顫抖,望着猶如珍寶的絕世麗人,平生第一次生出無力感。他後悔了,不該讓女兒接觸那男子,也許懵懂中離世纔是對她最好的選擇。

左玉江來到休息室門口輕輕敲了敲門,過一會兒,常凡出來迎着他詢問的眼神,微微搖了搖頭。

左玉江推門進去,呵呵一笑,對着華海天說道,“省長,我是來向您檢討的,我的工作沒有做實啊。顏永正這個財政廳長遞交的全年預算報告草案,居然存在疏漏,好幾處緊要的數據自相矛盾,剛纔被我批評了。您看,這接下來,是不是要推遲……”說着目視華海天,態度極爲恭敬。

華海天聽了,微笑着伸出手在左玉江胳膊上拍了拍,溫和說道,“玉江省長,是天南人吧,有個名爲若虛的小縣城,聽說那裡有道叫莜麪栲栳栳的地方小吃,極有特色,有時間一起嚐嚐吧。”

左玉江愣了愣,說道,“對、對,這個東西雖然上不得檯面,不過確實別有風味兒。呵呵。”

幾分鐘後,左玉江在大會上嚴厲的批評了顏永正,並宣佈會議推遲,時間另行通知。

左玉江辦公室裡,剛纔還灰頭土臉的顏永正,此刻卻翹着二郎腿,喝着茶水,一副座上賓客的模樣。

“省長,莜麪栲栳栳這東西整個天南都有,華省長爲什麼偏偏提到若虛縣?他要去調研?那應該跟藺向北說啊。”顏永正邊喝茶,邊說道。

藺向北是天南省政府秘書長,省長的大管家。

“永正啊,說過多少次了,在稱謂上要注意!我只是副省長。現在是非常時期。一定要謹慎。唉。剛纔龍小年被帶走了,估計稍後會有正式消息。”左玉江站在窗前,望着大門口聊天的任凱與郭建軍,長嘆一聲,說道。

“咳咳咳。”顏永正一陣猛咳,好半天才緩過來,沙啞着嗓子問道,“不是說年後嗎?陳書記沒有……”他沒有說下去,相信對方也能明白。

“只知道,龍小年最後見的是任凱。是在魯豫南的辦公室見的。他們聊了些什麼,不清楚。隨後龍小年就被帶走了。我恰巧還知道,任凱就是若虛縣城的。”左玉江望着樓下那名清清淡淡的男子,長噓了一口氣。

顏永正坐在沙發上冥思苦想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他們討論的對象與他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五百米。

華海天嘴角噙着笑,也在往下看。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一旁常凡手裡的電話響了。

他皺了皺眉頭,沒有吱聲。

常凡有些尷尬的看了看電話,輕聲說道,“省長,是任凱。”

華海天點點頭,不動聲色的說道,“就在這接。”

常凡咬了咬牙,直接點了免提。

“常哥,我臨時有事,就不打擾華省長了。中午,你要有時間。一起吃個便飯。”任凱笑道。

華海天臉色雖然沒變,可眼中卻滿是笑意,微微點了點頭。

常凡提着的心終於放下,他真怕那位說出什麼不可收拾的話來,聽到只是爲了吃飯,本想推辭。一看老闆點頭,他立刻順嘴就應下了。

華海天看着樓下的奧迪車緩緩開出,漫聲說道,“近期我要回趟京城,你把日程安排好,一塊去。這麼久連家門都沒有認住,讓人笑話。”

常凡聽了,笑着點了點頭。心下一陣狂喜,明白自己的位子總算是保住了,自此以後才真正坐實天南省長大秘的身份。

任凱開着車往四合院走,聽着郭建軍絮絮叨叨的講述,以前辦案過程中遇到的一些趣事,有些糊塗。這位遇事兒挺穩當啊,怎麼事情過去了,反倒是開始緊張。人一緊張,話就容易多。

在四合院裡,老牛夫妻兩人忙着收拾院落。李亞男一身警服,正蹲在陽光下逗弄一隻大貓,那貓渾身黑色,油光水滑,懶洋洋的躺在正房的臺階下,偶爾還睜開眼睛,用綠油油的眸子凝視一會兒逗弄它的女孩,也不叫嚷,更不反抗。

那貓赫然正是前幾日,任凱遇到的那隻大黑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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