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高舉,鳳寧宮內燈火通明,太醫、宮婢和各宮的大小主子將寢殿圍得水泄不通, 本該在御書房裡與兩位丞相商議國事的高浩成聞訊也趕了過來。
“陛下,救救臣妾腹中的孩子,陛下,求您救救他……”
“嶽湘荷,你爲何要對我的孩子下手,爲何?”
“陛下,您一定要爲何臣妾做主呀,一定要爲臣妾做主……”
皇貴妃楚音在寢殿裡痛呼,一聲聲傳到衆人的耳朵裡,大家忍不住斜睨向高浩成。感受到衆人的目光,高浩成沉着臉,身體繃直,渾身散發着一股陰冷的氣息,令大家誰也不敢靠近。
宮門外,嶽湘荷着一身單衣,跪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雖然夏末不算冷,可今年氣候十分反常,還未入秋便開始打霜,入夜後的地板沁涼,久跪在地的嶽湘荷又冷又痛,一雙膝蓋和腿腳彷彿已經不是自己的。
來來往往的人從嶽湘荷旁邊經過,沒有人理睬她,甚至沒人看上她兩眼。
不過半天時間,南國夫人衝撞皇貴妃楚音的消息傳遍大小街道。楚音素來得寵,雖不是皇后卻掌了鳳印且住在鳳寧宮內,儼然是未來的國母。宮裡人大多趨炎附勢,若楚音丟了腹中的孩子,只怕嶽湘荷十個腦袋都不夠砍,在這種情況下誰敢與嶽湘荷有往來?
嶽湘荷跪了將近四個時辰,夜風起,她渾身發顫,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唯有咬牙硬撐着。
她一雙眼睛裡充滿了仇恨和不甘,楚音真狠,比她還狠,爲了鬥倒她,竟然用腹中的孩子做籌碼向她下手,想起白天發生的事情,她一口銀牙差點沒有咬碎。
一大早上,楚音下旨召命婦陪伴她賞荷花,身爲南國夫人的她自然到場。
嶽湘荷歷來是個警惕的人,一開始就懷疑其中有詐,進宮後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可當楚音走到她面前主動牽住她的手同遊荷花池時,她哪裡能夠拒絕?豈料,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船,楚音一下跳到池裡,楚音身旁的宮奴一個個都喊着‘南國夫人將娘娘推到水裡了’,不等她分辯,聞風而來的侍衛已經將她押下。
嶽湘荷豈會不知道這是楚音設下的計?只是現下楚音沒有脫離危險,而事發之時周圍全是楚音的人,她百口莫辯,只能隱忍着跪在這裡。
好在,高浩成沒有立刻着人審問她,只是令她跪在宮門外反思。
幾個時辰過去,她沒有一刻不在恨楚音。她告訴自己沒有關係,等明日上了早朝,大理寺卿將調查結果當庭說出,楚音也就翻不出風浪。
思及此,她笑了出來,那笑容陰冷而狠絕。
丑時將盡,御醫們終於將楚音腹中的孩子保住,隨着楚音歇下,熱鬧的鳳寧宮重新安靜下來。
而跪在外面的嶽湘荷,卻沒有因此擺脫麻煩,謀害皇妃和皇嗣是誅滅三族的大罪,儘管楚音和她的孩子沒有受到實質的傷害,可嶽湘荷難免要受到重罰。至於重罰到何種程度,就要看高浩成和楚音的想法了。
高浩成在楚音牀邊坐了片刻,見楚音睡着了,他方纔將被楚音抓住的手抽走,慢慢走向外面。
戴立國立時拿了一件披風迎了過來,將披風輕輕搭在他的肩膀,小聲道:“陛下,南國夫人還在宮門外面跪着呢,您看……”
高浩成抿脣不語,深邃的眼神中看不出絲毫情緒,好半響方纔道:“你說,楚氏方纔的傷心有幾分真?”
戴立
國一愣,微微思量,答道:“應該有八分。”
“八分?那就是很傷心了,既然傷心,爲何還要……”
戴立國再次愣住,高浩成的意思他明白,今天楚音落水之事實在是蹊蹺,旁的不說,楚音身邊的那羣身手厲害的奴才在場,一個弱質的嶽湘荷怎麼能將她推下水去?
或許,楚音自己也明白此事騙不過高浩成,只是高浩成和嶽湘荷卻找不到證據證明她是故意陷害,無法證明,嶽湘荷便活該擔着謀害皇妃和皇嗣的罪名。
戴立國小心的觀察高浩成,他畢竟是宮裡的老人,深知有些話不能說,便是想一想也是罪過。
久等得不到戴立國的回答,高浩成扭頭斜睨他:“你是看着朕長大的,今晚不必把朕當成主子,也不要把自己當成奴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朕只是……想聽實話。”
聞言,戴立國倒也不猶豫,直接道:“奴才以爲女子疼愛自己的骨肉是天性,不管娘娘目的爲何,她身爲女子,總歸是不願意失去自己的孩子……所以,她的傷心必定有八分真。”
高浩成面上露出一絲動容,眼光微閃,女子天生疼愛自己的骨肉嗎?他當初對柳青青下毒,讓她一直沒有孩子,她若知道真相可會恨他?
現下想來,她未必不知道真相,高子明冊封她爲皇后時,怎麼會不讓御醫爲她診脈?還有她柳家的幕僚中不乏能人異士,未必不能識破他所下毒的。她後來懷了高子明的孩子,很可能是有人爲她調理了身體……
想到這些,高浩成心裡一疼,低聲喃喃道:“那你說,若當初青青有了朕的孩子……她會不會……”因爲孩子而留在朕的身邊,因爲孩子而選擇原諒呢?
高浩成想問的問題終究沒有問出來,柳青青的死是個秘密,關乎皇家的尊嚴,也關乎他身爲男人的尊嚴,還關係到柳家和高子明的舊臣,即便親近如戴立國,他也不能提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死在屬地,死於惡疾,他還曾昭告過天下。
戴立國依稀聽到他提及柳青青,面上微微慌張,道:“陛下說什麼?”
高浩成回神,搖頭:“你去囑咐一下御醫,給楚氏用最好的藥,務必要將她腹中的孩子保住。還有,以後楚氏的飲食要小心些,千萬不要讓人傷到她腹中的孩子。”
戴立國再次愣住,只覺得今晚的高浩成與平時十分不一樣,好像十分的多愁善感,更似一個普通的丈夫而非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侍候高浩成那麼多年,知道高浩成的性子,也明白這次高浩成準備動手對付鎮南王府,按理說,楚音腹中的孩子無關緊要。甚至說,作爲一個帝王,理應早早將這個禍害除掉,以免楚家生出謀朝篡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心思。
明明,他一直是這樣做的,怎麼轉眼間,便吩咐要保住那孩子……
若是當着衆人吩咐,那只是做戲而已,如今只有他們二人,他還如此吩咐,難道是真的在乎這個孩子?
戴立國收斂神色,小心問道:“那張貴人和莞貴人那裡……”
戴立國所說的是高浩成新晉的兩名貴人。她們兩人進宮後不久便得了高浩成的寵幸,很快被診出懷了身孕,算算日子孕期與楚音相近。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是當時高浩成得知消息後表現得很淡,無論是面對楚音還是面對兩位貴人,他的喜悅都是有限的,笑容雖然常常掛在臉上,可是笑意總是進不到他的眼裡。
現下聽到他
改了心意,打算善待楚音和腹中的孩子,戴立國便決定試探一下,看看他是因爲憐惜楚音而重視孩子,還是因爲忽生人父的慈愛而善待孩子的母親。
“她們那裡也一樣,吃穿用度都不能苛待了她們,平時你也替朕注意一下她們宮裡的動靜。”高浩成說完,擡首看了看天上,柳青青是個善良的女子,若是她知道他對自己的骨肉尚且狠心一定會失望吧?
當初,是他錯了,給她下毒,讓她沒有機會做母親。後來,還與嶽湘荷聯手墮掉許婷婷腹中的孩子嫁禍給她……
每每想到這些他追悔莫及,無論如何,他不願意將同樣的痛苦再加諸於別的女人身上。哪怕這些女人,已經不再是她。
戴立國無從得知他心裡的想法,聽到他說兩位貴人也一樣,戴立國恍然大悟:這便是因爲忽生人父的慈愛而善待孩子的母親了!
戴立國爲高浩成的轉變而高興,自打他回到宮裡,便感覺高浩成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好像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即便是昔日最得他喜歡的嶽湘荷進宮面聖時,他也總是疏遠而冷靜的模樣,讓人看了委實害怕。
如今好了,他身上又有了人情味!
戴立國樂呵呵的答應,高浩成略微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笑什麼?”
“奴才是爲陛下高興?”
“爲朕高興?”
“陛下身上又有了人情味,不再像……”說到這裡,戴立國方纔意識到自己一時激動而逾了矩,忙住嘴。
高浩成卻好像不太在意,隨口問:“像什麼?說吧,朕恕你無罪!”
“不再像前些時日那般冷冰冰的,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他話落,高浩成笑出了聲,那神仙可是無情無心的,他怎麼能夠與神仙相提並論?轉念一想,戴立國說得不無道理,他現下除了國事,哪裡還關心別的東西,可不就是無情無心的人嘛?
一時間,他有些感觸,這個時候,他多再見柳青青一次,可惜這是奢望。心思一轉,張嘴道:“朕要去見子贊,你不用跟着了。”
要去見柳燃?戴立國一愣,柳燃前些時日進宮見駕後因爲大罵高浩成昏庸,高浩成一怒之下秘密將他軟禁在天牢中,這麼多天過去,戴立國幾乎要忘記這個人……
戴立國更加琢磨不透高浩成的心思,提醒道:“陛下,南國夫人還在宮門口跪着呢,陛下……”
高浩成擺了擺手:“你去傳朕旨意,將她送到華太妃那裡,命太妃好生看管着,一切都查明真相後再定奪。”
華太妃乃是先帝的昭儀,只有一個公主早已經出嫁,因爲沒有子嗣當初並未參與到高子明的謀反案中。高浩成回京後,特意封她做了太妃,讓她協助管理宮中的大小事務,以期與楚音相互權衡。高浩成吩咐戴立國將嶽湘荷送到華太妃那裡,明顯不願意處置嶽湘荷,這點戴立國自然是看得出來的。
戴立國忙領了旨,心裡暗想着,陛下到底還是喜歡嶽湘荷,無論她做了什麼事情,他都會偏袒她,自己以後還是小心些,千萬不能得罪了她。
想到這裡,戴立國不由憶起在江南的柳青青,當初他還曾想過,若是高浩成對她有情,他不妨做一次背信棄義的小人,將她在江南的消息告知高浩成。幸虧他沒有多嘴,高浩成眼裡始終只有嶽湘荷一人,至於柳青青,還是讓她好好的活在史書裡,活在北齊的黃氏族譜中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