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亞東離去後將近一個月,一直沒有消息。那一天亞偉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來自省城監獄,是亞東的老師盧林申寄來的。信寄到了亞偉原來工作的銀行,要亞偉轉交亞東,顯然只知道亞東的現狀,全不知道亞偉早也是死過一回的人。

盧林申的信讓亞偉想起往事。當年正是盧林申,讓亞東第一次離開了辛店。亞東最後離去時要亞偉等。他要亞偉等他的信。他說他外面發展好之後,會寫信讓亞偉也過去。好男兒志在四方,他最後這樣說道。當時亞偉渾身蕩起一股寒氣,還沒等他來得及問是不是封雞毛信,亞東就走開了。亞偉總覺得亞東還是會給他來信的,但是給他的信,不再是叫他去工作,而是讓他去永嘉。提起永嘉,亞偉總覺得亞東有擦不完的屁股,了不盡的身後事。那一次,也是在亞東離去後不久,亞偉接到了盧林申的來信。但那封信裡,並沒有提到永嘉和地下銀行。是那封信讓亞偉想起家史。亞偉的出生曾一度改變了亞東的人生態度。但亞偉的出生其實不是父母的計劃,也不是靠了什麼奇蹟。已經寸草無生的荒漠,忽然鮮花盛開,是否那時就兆示了亞東一生的坎坷呢?亞偉記得父親說過,亞東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的。亞東的親身父母不送大不送小,偏偏送了亞東這個中間的,這是亞東一輩子的糾結。亞東一直在找他的生母,他就是要搞清楚,爲什麼是他,一出生就被剝奪母愛,遭到遺棄的命運。

亞東一直未能如願。他憎恨遺棄,爲此憎恨林嵐。憎恨小珠,憎恨女人和母親。在他一生中,似乎是遺棄在讓他奮發。應該說,亞東是帶着遺憾和憤恨,或者還有懸念上路上的,爲此亞偉能感受覺得亞東的心酸。除了心酸,說起來,亞東走的時候還帶上了亞偉的擔憂。他們是兄弟,無論他說過什麼,或者做過什麼,包括盧林申昔日的信都無法改變亞偉心裡的擔憂。亞偉擔憂亞東,更擔憂自己。亞東說過關於高利貸的話,讓他印象深刻。他不知道爲什麼亞東選擇了這條路,但是事實,他知道的事實是,葉臘梅被槍斃後,她的擡會並沒有解散,李健接着替她還利息,最困難的時候,爲了保住擡會的錢和聲譽,李健跳樓死了。隨後就是亞東。亞東接過了李健擔子。而現在,亞東再次出走,這個擡會他還在扛嗎?

多年過去了,亞東臨別的話語依然在亞偉耳邊清晰地響起。亞東說過他不做了,亞偉就得繼承下去的話。早晚會輪到你。亞東說,一個人的犧牲是不會白白犧牲的,每一次,每個人的犧牲都是一次激勵,激勵更多後來人去繼承和奮鬥,然後再犧牲、再繼承和奮鬥。但是亞偉怕犧牲,所以亞東的話回想起來,讓亞偉覺得了亞東的行走有了易水風寒的悲壯色彩,讓人揪心不已。亞偉有時候希望亞東兌現諾言,回來召喚自己跟隨他遠走他方,但更多時候是恐懼。他擔心有天早上,會突然收到一封雞毛信,告訴他速去永嘉某個地方,去幫擡會做事。每當這時,亞偉就會連夜出門,好幾天不回來,並且關閉手機,一連幾天不開機。

這一天還是來了。

臨近過年前的一個晚上,亞偉記得天是彩色的。那樣的彩色有些怪異,所有窨暗的色塊鑲嵌在一起,雜陳繽紛,鋪貼的是一種不肯將息於黑暗的抗爭,莫非這也是一種有關光明的繼承?有人敲門,亞偉很詫異。門口站着的人。瘦臉,刀削出來的一樣尖利。他交給亞偉兩樣東西,一張銀行卡和一把鑰匙。鑰匙上有一個金屬標牌,看上去像美國大兵脖子上的掛牌,上面寫着房子所在的地址。我叫李欣,門口的人說道,我們見過。亞偉馬上就想起來了,李欣是李健的弟弟。在李健跳樓自殺後,亞東帶着他第一次去永嘉的時候,他見過李欣。但那時的李欣還是個英俊少年,他身旁青衣少女環繞,有如蝴蝶翩翩起舞。昔日的風情歷經過滄桑歲月,眼前在李欣身上已經蕩然無存。亞偉用鼻子嗅了嗅,但那些殘留的蝴蝶氣息,竟是在那張陳舊的銀行卡上飄散出來的。味道時隱時現。李欣平靜地轉身,而去。這樣的平靜過於怪異,反而沒有了什麼波瀾。亞偉手拿的這兩樣東西,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早晚會輪到你,這是亞東說過的話。但繼承是一種神聖的時刻,即便是亞東要把高利貸的擔子交給自己,那一定會有一種強烈的儀式感,讓他內心掀起一股波瀾,心潮起伏,倍感莊重和神聖。所以面對李欣轉身,亞偉覺得亞東只是要李欣轉交給他這兩樣東西,讓他暫時保管一下而已。

按照鑰匙牌上的地址,亞偉找到了房子。在臨近房子的時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就像做夢,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座房子,竟然就是那個老婦人居住的別墅。要是這裡也成了亞東的財產,那老婦人的真實身份就已經水落石出了。眼前物是人非,看不見老婦人,屋子裡的擺設也完全是另一種景象。老婦人昔日十足的書卷氣已蕩然無存。房子四周佈滿人羣,但依然不失寧靜。這些人三三兩兩,一小撮一小撮散開,就像草坪上的花綴,自然而和諧。今天是放利息的日子,李欣對亞偉說,他們是來朝拜的。

朝拜?亞偉暗暗吃驚。這才發現,這些人不是一般地站着,而是朝着一個方向,用同一種眼光注視他。他們的手不是下垂,或者毫無章法地擺放着,而是一個姿勢,交叉合十,放在胸前。亞偉看不見他們的嘴型,但是細細聆聽,還是能聽見細密的頌禱聲緩緩在空氣裡柔絲般飄滑過來,有如桃花開在春風裡。永嘉人是懂得感恩的,李欣說,當年在永嘉。亞東也接受過大家的祝福。早晚會輪到你,這是亞東說過的話。儀式突如其來,簡單,卻不失莊重,心裡儼然有旗幟在**的音樂裡升起,**和神聖如期而至。亞偉想起當年的永嘉,亞東帶着他去,但沒讓他參加任何活動。他在永嘉,被花簇般的女孩擁戴着,一連玩了三天,回來的時候,亞東對他說,早晚會輪到你。那話曾那麼遙遠,從未有那麼貼近他,又從來沒遠離過他。只是那樣一次旅行,他從沒有意識到,那會是一個儀式,迎接一個新首領,更隱蔽選定了另一個首領。亞偉沒想到,他早就成了亞東的替代者。

李欣站在他身旁,手裡拿着一個刷卡的機器,他從亞偉手裡接過銀行卡,然後按照序號,一個一個地給走進屋子的人刷卡。那些人不排隊,有人導引着進來,在陽光下步履鄭重,就像在高大肅穆的宗教殿堂裡走過。他們的神態和眼光,讓亞偉感到他正被推上了一個高大的舞臺。不容置疑,無可推卻。他接受了他們的信任,一切也就自然而然了。

亞偉有些奇怪,根本沒有什麼承諾,好像也根本不不需要什麼承諾,自己就走上了另一條路,做了另一種人。其實還是一樣的生存方式,但是感覺已經完全不同。巨大的責任感突如其來,命運也許就因此改變。此刻他又記起盧林申的信。信最後那段話的意思他還記得清清楚楚,時代在呼喚改革,改革就是犧牲。戰爭年代,改革就是槍林彈雨,爲國捐軀,和平時代,改革就是敢於探索,不斷在阻擾衝破惡舊勢力的困擾中艱難地前進。有時候每前進一步就是一次犧牲。倒下了再爬起來,前仆後繼,一代一代繼承下去,人類才因此進步,社會才因此繁榮。在這個意義上,犧牲就是一種榮譽。也因爲這樣的榮譽,人類的生存才獲得了終極的意義和價值。

亞偉難免感慨,這些年過去了,盧林申自己也進了牢房,他的犧牲繼承了誰,又有誰會來繼承他呢?犧牲和繼承,在亞偉心頭襲過一陣涼氣。亞東繼承了李建,李建繼承的是葉臘梅,那麼現在自己的繼承,不意味了亞東的噩耗嗎?你不用擔心,李欣說道,你只是代表亞東做做樣子,所有的事由我們來搞定。

兩年過去了,亞東依然杳無音訊。經歷過許多放利息的日子後,亞偉已從最初的驚慌裡走出來,他發現被衆人推上舞臺,晾在了舞臺,其實也就是晾着。戲在由大家演,他就是做着晾着的角色。拿着那張卡,在發錢的時候用鑰匙開門,大家來取走卡上的錢。他從來不用擔心卡上的錢。卡上的錢源源不斷,由李欣負責,或者更多的人負責。後來有一次,錢發完後李欣收走了鑰匙。李欣交給了亞偉另一把鑰匙,李欣說,這裡的房子手續辦全了,要賣掉了。李欣說到這裡。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說,想不到還會多賺了幾百萬。臨走的時候,樓上忽然傳來一陣陣號喊,時斷時續。看見亞偉詫異,李欣說,那些是欠錢的,也要一起帶走。聲音悽楚無助,滲透着苟且的惶恐。亞偉沉浸在那些聲音裡,不由想起了雙奎那隻貓,他覺得李欣收押的只是一些貓,在不被他看見的地方,正是那些貓在傷殘裡發出了不動聲色,但依舊悠閒的叫聲。到了晚上他醒來,他竟然在黑暗裡聽見那張銀行卡發出了貓的叫聲。

天亮的時候,李欣派人來接他。又是個付利息的日子,他們又要到一個新的地點,兌付又一期利息了。而這些利息。來自於李欣派發的高利貸,來自於萬萬千千使用了高利貸,還得出利息和還不出利息的企業和個人,還可能,來自亞東……這是一個嚴密的組織。就像一臺機器。機器需要無數零件,而他,只是這臺機器上放在比較顯著位置上的那個部件。至於亞東,其實並不重要,可能就在他身後,在這臺機器某個不顯眼的地方運轉着,發揮着更加重要的作用。每個人都發揮着每個人的作用,但機器不靠某個人。離開了任何人,機器照樣可以運轉。每個人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臺機器幾百年來已經有了自己良好的秩序,這就是信用。信用就是這臺機器的秩序。機器可以離開任何人,但從不會離開信用。信用在使不守信用的人守信用,守信用的人得到表彰。只要有信用,機器零件就能得到更新,機器就可以一直運轉下去。零件不重要,正猶如每個人的可有可無。每個零件都不是自己走上機器的,零件是被選出來,然後被推上去的,由不得你,更說不上願不願意。亞偉還覺得,不要說自願不自願,就是這樣的念頭也沒得有過。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命中註定。民間金融幾百年,影子銀行無所不及,無所不在,在金融生活的每個毛孔裡,每個人身上,都是這種健壯的無奈,鋪蓋了生長繁衍子孫後代的土壤,任何風吹浪打,一樣無可動搖。

一直沒有亞東的消息,漸漸生成的可有可無的感覺,讓亞偉覺得自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犧牲和繼承的悲壯和無上感已經蕩然無存。但是他怎麼想並不重要,機器在轉,犧牲和繼承就在繼續。

回到家裡,亞偉收到了一個包裹。打開一看,是一個優盤。把優盤放進電腦,顯示器上是他一次又一次在永嘉擡會的現場發放利息的場景。他把優盤放給李欣看。李欣看了一個開頭就對亞偉說,這是二龍乾的。

二龍?亞偉有點不明白。

李欣說,二龍。他還在想着亞東欠他的錢,但是他在你身上動念頭是癡心妄想。李欣說,有我們,他就是癡心妄想。李欣最後走到門口了,他說你知道二龍是誰嗎?

亞偉一愣,是誰?

毛大。二龍就是毛大。毛大逃脫後跟了趙部長,他在趙部長的地下銀行裡做事。

趙部長?趙部長在哪裡?

李欣沒有回答他、但是亞偉隨之明白過來,趙部長就在他身旁,哪裡都是趙部長,趙部長也是一個零件,是整個機器的一部分。趙部長的期貨公司也好,高利貸公司也好,投資的實業也好,都只是影子銀行的一部分,一個零件而已,不值得一提。

時間來到了2026年6月6日,這一天,亞偉收到了明信片。但他怎麼看就是一封雞毛信。信是寄給亞東的。亞偉簽下日期的時候不免仰天一聲長嘆。6是亞偉和亞東繞不過去的坎。亞偉們相差6歲,按照當地陰曆的排算,他們犯衝。亞偉在亞東六歲那年出生的時候,就打亂了亞東一帆風順的生活。雞毛信在這個6天6地的日子裡到來,亞偉看見那封信上的三根雞毛,在信封的沿口下露出一公分的樣子,在風的吹拂下整齊劃一地翕動着。一切突然而又自然。亞偉想道:這還是雞毛嗎?

留在亞偉印象裡的,是亞東許多不同時期的樣子。中學裡亞東的數理化成績很出色,大家以爲他長大後是個科學家。到了大學裡,他寫過很多金融研究的文章,特別是他是怎麼掌握了那麼多的醫藥知識的?在他青年時代提起過的那個山裡,真有一位得道的法師嗎?這都是一個謎。而最後,他與國家銀行擦肩而過,成爲一時顯赫,擁有衆多追隨者的貴金屬操盤手。但是真相在天亮出現,一枕黃粱再現。亞東的一生,是太多太多的犧牲,但是他從來沒停下過前進的步伐。他的行走一直在讓人遐想,他的行走一直是個迷。但可以肯定的是,前進的路上崎嶇坎坷,但他從不停歇,從不繞路。儘管在別人看來,他的行走好像是麻木的,從來沒有過悲傷。亞東曾給亞偉一種穩定有加的感覺,亞偉曾相信他是個能成就大業的人。但亞偉對亞東這樣的自信,現已轉爲一種平安的祝願。惟有祝願。他不給亞偉來信,證明一切都好,他一切都好,世界就好。

下雪的時候,亞偉再次收到一封信。這是封來自美國的郵件。亞偉拆開來,是一張畫展的請柬。是彩雲的女兒雪蓮寄來的,她邀請亞東去美國參加她的首個個人畫展。

2014年9月—12月

2015年春節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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