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漫天,茫茫無邊,如大漠般寂寥。
身在此處,沒有人會認爲這是在大草原深處一隅。
遙兒抹了一把黃沙,柔聲對沈人醉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曾經不幸,並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是沉溺於不幸的回憶之中不能自拔,讓那不幸永遠影響着你。你現在還活着,活的還很好,這就是幸福!
你知道自己曾經遭受過怎樣的痛苦,那現在就更要好好地活着,而不是一味的沉溺於痛苦的過去!懷念死者,就更要珍惜生者!這是一位年過百歲的老人告訴我的,我一直在按照他的話去做,所以,我過得很快活。”
沈人醉眉頭微微一挑,道:“他的話,就一定有道理?”
遙兒臉上露出了異常尊敬的神情,道:“他說了,我就信!再說,老人家活到這麼大歲數,遠比我們經歷了更多的人生,他的話就算不是這世間最有道理的,也一定比我有道理。醉人,上天眷顧你,讓你活下來,你還活在這人世間,那麼就該努力尋找人世間的幸福,不要辜負上天對你的眷顧!”
望着遙兒異常真誠的眼睛,沈人醉心中一陣悸動,遙兒真情流露的語氣,看不出一絲作僞,他更加懷疑自己的判斷了,但他還是不能確定。
畢竟,他做的事,干係實在太大……
沈人醉輕輕地道:“我會的。”
沈人醉細密的眼簾緩緩揚起:“我也想……吃一碗飯。”
兩個人相視而笑,那笑如靜謐的夜燈,攸然亮起,一瞬間照亮了前行的路。
……
醉人,你快看。這裡有一根樹樁,咱們是不是快走出去了?
遙兒發現沙土地上有一截樹幹孤零零地矗在那兒,立即欣喜地趕過去。
不好說!
沈人醉也快步趕過來,俯身看了看。喜色消失了。說道:這是一棵胡楊樹。老話說,胡楊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這半截樹樁還不一定是什麼時候的呢。
沈人醉彎着腰又仔細觀察了一下樹樁。撫着比較光滑。少有裂紋和高低不平的疙瘩的一面道:這一面。應該是衝着南面的,咱們往這邊走!
遙兒沒有問他其中的道理,一路而來。她已經知道對於沙漠中求生的知識,沈人醉遠比她知道的多,所以毫無異議。
沈人醉從那樹樁上敲下一把樹幹拿在手裡,時時回頭看看那根木樁。確定自己沒有走歪。當那木樁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內,再也看不見時。就把手裡捻散的木刺時時往沙地上插下一根。這一路上,他總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標識,每走一段就做個記號,確保他走的是一條直線。
這已是他們在十萬丘鳴的第五天了。
不幸的是。這幾天天氣都不好,不是風暴就是陰天,兩匹馬已經有一匹早在他們進入的第二天就凍死了。另一匹既無草料餵食,也沒有可以禦寒的東西。從大前天起就腹瀉不止,疲弱不堪。
那天的風暴特別猛烈,颳得兩人站不住腳,五步之外就不能視物。
沈人醉扶着遙兒深一腳淺一腳不辨東西地尋找着可以避風的地方,當他們終於趕到一處沙谷時,那匹半死不活的馬不知是不是被風沙打痛了眼睛,突然發瘋似地從他手裡掙開了繮繩,迅速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先前死掉的那匹馬,沈人醉採集了一些馬肉馱在這匹馬背上,準備在萬一的時候當作食物,也隨着它的消失一併不見了,幸運的是,原本袋囊中就有的水酒和肉乾,爲了避免吃的時候凍得又涼又硬,都被遙兒揣進了懷裡,這就成了他們唯一的食物。
兩袋水酒即便再如何節省,如今消耗的也只剩下半袋,這時的水酒度數雖不算高,也有禦寒效果,靠着這水酒,他們能比較容易地克服冬夜的寒冷,可以想見,當這水酒喝光之後,日子該是何等難熬。
肉乾也吃的差不多了,沈人醉雖然在趕路時還能保持冷靜,可是小時候落下的飢餓恐懼對他影響很大,眼看着食物越來越少,從幼年時起就深深銘刻在他心頭的那種恐懼感縈繞不去,讓他極爲焦慮。
沙漠的白天太炎熱,夜太寒冷,兩個人把一切可以禦寒的東西裹在身上都無濟於事,失去戰馬以後,晚上休息的時候他們要緊緊抱在一起,儘可能在讓自己的身體不要全部暴露在刺骨的寒風之中,就是在這種緊緊依偎的時候,沈人醉感覺得到,其實他沒有一回真正能夠睡着的。
雖然被他強大的意志強行壓抑着,可是那種深藏心底的飢餓恐懼把他童年夢魘般的回憶都勾了起來,他在時刻擔心着斷糧的那一刻,也許那一刻來臨之際,就是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之時。
遙兒能夠看到他眼底深處隱藏的恐懼。
這樣的死亡之旅,即便是有一位帥哥相伴,也絕對不是愜意的,浪漫的。一路走去,這十萬丘鳴總是無邊無際的沙海,似乎永無止境,那是一種讓人絕望的恐懼,連一向樂觀的遙兒都開始絕望了,她不知道這沙海還有多大,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能走得出去。
但是隻要他們還能走,就必須得堅持,沈人醉有兒時留下的恐懼症,處於崩潰的邊緣,所以她絕不可以在這個時候露出崩潰的神情,儘管在這沙漠裡沈人醉比他經驗更豐富,但是遙兒知道,她現在已是沈人醉的精神支住,如果她也崩潰了,沈人醉心裡崩緊的那根弦會馬上斷掉。
兩個人,一步一步地行走在茫茫無際的沙漠中。
漸漸的,天光又暗了,兩個踽踽而行的身影,隱沒在遠方連綿的沙丘之中……
……
無盡的風暴又來了,這是他們直接穿行於綿綿黃沙中的第十天。
食物、飲水已經全部耗光。兩個人又餓又累,儘管這寒冬使得水分的消耗不是那麼快,可是飢渴的感覺依舊十分強烈,遙兒感覺自己的嗓子幹得快要冒煙了,她的嘴脣已經像皸裂的枯樹皮。
沈人醉的情形比她還要糟糕,這些天他一直處於恐懼和擔心之中,每次進食。他都像一個精打細算的“小婦人”。把食物和飲水的分配精確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饒是如此,那些肉乾和水酒還是吃光了,當囊中再也倒不出一滴水。袋中最後一片肉乾也被吃掉的時候,遙兒看到了他眸底那無盡的恐懼終於顯現出來。
風不會停下來的,我們繼續趕路吧,幸好現在是順風。走的快些,也不會……咳咳。迷了眼睛。
遙兒艱澀地對他說着,她乾渴的喉嚨好象塞滿了沙礫,一說話就疼。
沈人醉坐在地上,捏着空空的口袋癡癡發怔。
遙兒皺了皺眉。道:醉人,我們走吧!趁着我們還有力氣……
走不掉了,糧食吃光了。我們會死在這裡的,餓死……餓死在這兒……
沈人醉不光聲音在發抖。連身子都發起抖來,他的身心整個兒都沉浸在無盡的恐懼當中,童年時親歷親見的種種人間慘劇,種種刻骨難忘的恐懼本來一直被他埋藏在心底,這一刻統統涌現出來。
遙兒皺了皺眉,她知道沈人醉爲何而恐懼,可是她無法想像,也想像不出沈人醉童年所遭遇的那一切,對他造成的精神創傷究竟有多大。
眼前沈人醉所表現出的那種彷徨無助,那種極度的恐懼,她無法理解。
而此刻的沈人醉,彷彿已經回到了那個悲慘的童年,彷彿又變成了那個飢餓、無助,被親人拋棄,被無數人當成食物一樣覬覦的瘦弱孩童,被無盡的恐懼包圍起來。
沈人醉!
走不掉了,我們會餓死,我們都會餓死……
沈人醉好象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只是喃喃自語。遙兒皺了皺眉,突然硬把他拖起來,沈人醉吃驚地看着她,遙兒大聲道:走!繼續往前走!說不定我們馬上就能走出去了,我就不信這鬼地方還沒有邊了,走!繼續走!
沈人醉像一個無助的孩子,被她拖着,一步步向前走去。
風,越來越大了,只是片刻的功夫,兩個人又被捲進了滾滾黃沙,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他們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間曾經停下來,在一個背風的地方相擁在一起睡了一陣,他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當他們繼續踏上無盡旅程的時候,風似乎小了些,但是又飢又渴的兩個人幾乎已走不動一步。
沒用了,我們會餓死在這裡的……
沈人醉原本靈動的雙眼有些呆滯,他唯一能重複的就只有這句話,縈繞在他腦海裡的只有要被餓死這一個念頭。遙兒已經沒有力氣反駁他了,她就像一具移動的殭屍,用堅強的意志強迫着自己的雙腳一前一後的挪動着。
除了飢餓還有寒冷,原本很厚實很擋風寒的袍子現在已經起不到多少保暖的作用了,因爲他們身上已經散發不出多少熱量,極度的寒冷似乎能一直滲到人的骨髓裡去,遙兒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凍得僵硬了,現在不只是沈人醉,就連她也已經絕望。
忽然,遙兒腳下一軟,一頭栽倒在沙丘上,被她拖着手臂的沈人醉也隨之跌倒,兩個人從沙丘上咕嚕嚕地一直滾到丘底。遙兒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可是隻跪起一條腿,就覺得眼前一黑,重又撲倒在沙地上。
沈人醉沒有掙扎,他就靜靜地躺在遙兒身邊,滿面的塵土,容顏憔悴,皸裂的嘴脣泛着血絲,可是看起來卻有一種楚楚可憐的頹廢。
遙兒,別費勁兒了……
他突然說話了,聲音很清晰,不復那種癡癡的感覺,遙兒不禁轉頭向他看去,沈人醉眼中那種迷惘和恐懼不見了,眼神似乎一下子恢復了清明。
她仰着臉,看看陰沉沉的天色,聽着那呼嘯而過的風聲,忽然向遙兒笑了笑,笑容很恬靜:我們真的要死了……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