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洪御史覺得很憋屈。
早晨起來的時候他還很愉快,桃源洞裡磨了一夜的“殺人劍”,一早起來神清氣爽,本打算一鼓作氣,在流人身上再耍耍威風,再現昨夜桃花朵朵開的盛況,不成想一劍劈下去,愣是劈出個敢跟女王叫板的愣頭青。
好在他有聖旨在手,羅椛韻那老滑頭不敢不屈服,可是陳如之剛被踢到一邊,居然又蹦出個同樣揣着聖旨的遙兒來,洪瑟焱沒咒唸了,憤憤地回到都督府,午後剛剛煮上一壺釅茶,還沒順順心氣兒,白髮蒼蒼的陳如之就扶着遙兒尋他晦氣來了。
乍見遙兒蒙着雙眼,洪瑟焱很是驚奇,待他得知遙兒竟然遇到了刺客,頓時幸災樂禍起來,唯一叫他遺憾的是那刺客刀子歪了一點兒,沒有真把遙兒捅死。不過看着遙兒那倒黴樣子,洪瑟焱還是很高興。
可惜他愉快的心情並沒有保持多久,很快又被遙兒和陳如之喋喋不休的質問和羅椛韻牆頭草的惡劣表現給破壞的乾乾淨淨。
遙兒在寇卿宮待了那麼久,於司法程序瞭如指掌,雖然她眼睛不方便,可此刻卻並不需要眼睛,只要她的嘴巴還能說話就夠了。
遙兒從法律程序上一一質詢,洪瑟焱根本就是暴力執法、草率結案,只想着能有一套圓滿的說辭叫女王滿意就行了,哪想過會有人來質疑他問案的過程,他的審訊和結案過程漏洞百出,對遙兒的質詢根本無從招架。
陳如之做縣丞多年,如今身爲一郡刺史,掌管一州行政事務,司法上面也不是外行。不過有遙兒質疑這方面的問題,他就着重講述流人在本地是如何的安份守己,列舉流民的人數、尤其是其中男女老幼的比例,以此證明指證他們造反是何等的荒謬。
遙兒和陳如之咄咄逼人,羅椛韻則一如既往地划水打醬油。洪瑟焱被遙兒和陳如之你一句我一句問的狼狽不堪,最可氣的是旁邊還有一個圍觀羣衆看他的笑話,也不知有了這種心理陰影的洪御史今夜還有沒有雙飛的興致。
一個下午,洪瑟焱就潰不成軍了。最後。陳如之提議、羅椛韻棄權。遙兒首肯,決定把流人放回居住地,只派少量官兵駐守其外,防止他們逃逸。重新審查他們謀反的證據,洪瑟焱無計可施。
午後暴雨突如其來。
這個地方在春夏之交的時候雨水一向充沛。像這種方纔豔陽高照、片刻暴雨傾盆的天氣很常見。
幾個蓑衣人踏着滿地的雨水,在暴雨中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跋涉着,中間一人也穿着蓑衣,但是頭頂另有人給他撐着一把油紙傘,只是雨太大了,串成線的雨珠被飄搖不定的風吹得忽左忽右,不斷撲打在人身上,傘在風雨中搖晃不已,根本不起什麼作用。
幾個蓑衣人匆匆走進刺史府的大門,這才鬆了口氣。蓑帽向後一推,露出他們的面孔,中間那人正是陳如之。
他剛從都督府回來,御史洪瑟焱急於離開,堅決拒絕了羅椛韻想要召集嵬州官僚爲他餞行的好意。羅椛韻只好送洪瑟焱離開,回城後才請陳如之過去通報了情況。誰知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刺史府大門內兩側有長廊一直繞向中堂和後宅,陳如之沿着一側長廊走下去,一邊抖動着溼透的袍袂,一邊問道:“欽差現在何處?”
管家答道:“方纔大雨一起。欽差頗覺睏倦,已經回房歇息了,吩咐我等不要打擾。”
陳如之本想馬上把洪瑟焱離開的消息告訴遙兒,聽說他已經休息。便轉向自己的書房。
刺史府的門子老竇候着阿郎和幾名侍衛回府,便又關了大門,打了幾盆水來沖洗了一下階石上黃泥的腳印,當他回到自己門房的時候,忽然發覺少了些什麼,老竇四下瞅瞅。這才發覺掛在牆上的蓑衣不見了。
這個季節多雨,雨具是常備的東西。雖然他不大出門,一進門的牆上也掛了一件備用,因爲天天掛在那兒,平時不太注意,反而沒有察覺是什麼時候被人拿走的。
老竇拍拍額頭,罵道:“一定又是鄺四兒那小子趁着大雨清閒,偷了我的蓑衣出去賭錢。”老竇罵了兩聲也就不以爲意了,反正不會有人特意跑到刺史府來就爲偷件蓑衣,定是熟人取用無疑。
大雨一起。魚市街的客人便紛紛散去,大雨如注,潑在地上,因爲一時不能排去,積水沒了膝蓋。魚市街的地面很髒。被雨一衝,污水中混合着魚頭和魚內臟向低窪處流去,平日這裡腥氣熏天,大雨中腥氣倒是淡了些。
街上的客人已經絕跡,少數攤販家的雨篷下面躲着些沒有攜帶雨具也沒有來得及回家的顧客。販魚的用大木盆舀了地上的滾滾濁流,一盆盆地潑在雨搭下面雨水澆不到的案板上,把血跡和魚頭魚鱗內臟一類的東西衝出去。
一個披着蓑衣的漢子出現在魚市街上。他趟着骯髒的雨水,從魚市東頭往西走,一開始並沒人注意到他,直到他走到盡頭又折回來。這才引起了一些避雨人的注意。只是他披着蓑衣,因爲怕雨水澆在臉上,又刻意低着頭,根本看不見他的長相。只能從他光溜溜的下巴忖測此人年紀不大。
一家家販魚的攤位上掛着的幡子都在雨中沒精打采地垂着,偶爾被風一卷。將三角形的旗面張開,馬上又被密集的雨水打回了原形。但是就只這麼一剎那,足以叫人看清上面的字跡。
蓑衣人從魚市東頭走到西頭,一共就只看見一家姓陳的攤位,所以他再走回來時,便徑直奔了這戶人家。
老陳繫了一條皮圍裙,正在篷佈下沖洗着案板,雨水打在頭頂的篷布上,發出“噗噗”的聲音。案板上的污血和魚鱗、內臟等物被一盆盆水衝到滾滾而過的污水中。
案腿上還沾着一些黏糊糊的魚內臟,老陳用大木盆舀起一盆污水,剛要衝洗,那蓑衣人就走到了棚下。老陳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一盆水潑出去。一些污水潑到了那個人的蓑衣上,他也渾不在意。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個人不是來照顧他的生意的,大概只是借他門前的棚子擋擋風雨吧。可是。那個蓑衣人看着他,居然說話了:“勞駕!”
老陳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這人垂着頭,五官看不清楚,蓑衣上正滴着雨水。只能看見他鼻子以下的部分,這是個年輕人,高挺的鼻樑、輪廊分明的嘴脣,並不難看。不過大雨攪了生意,老陳心情正不好,所以皺着眉,不高興地問道:“什麼事?”
年輕人對他惡劣的態度毫不在意,他很客氣地笑了笑,嘴角勾起了兩道笑紋:“請問,上官不信在嗎?”
老陳瞿然一驚。猛地擡頭,年輕人還在微笑,他依舊沒有擡頭,脣邊有笑紋,頰上還有兩個酒窩,這年輕人何止不難看,其實挺好看。
老陳手中的木盆“噗”地一聲掉到近尺深的雨水裡,濺起一片水花。老陳搶步向前,一把抄起了紮在案板上的尖刀。
這口尖刀是他用來宰魚的,每天都磨得很鋒利。方纔用水一衝,刀上的血污已經被沖刷的乾乾淨淨,尖刀在手,寒光閃閃。
老陳握刀在手。二話不說,便自上而下,向年輕人一刀當胸劃去,就像他平時剖宰大魚時一樣,哪怕是百十斤重的大魚,掛在棚下那隻鐵鉤上。他只一刀,就從鰓下劃到尾鰭,再伸手一掏,魚漂魚肚連着血糊糊的內臟便能掏個乾淨。
“啊!”
對面棚下避雨的顧客看到這一幕,忍不住驚呼出聲。
年輕人擡起頭,看着從空中劃下的那口刀,刀尖划着弧形,掠過他的鼻尖,眼看將要觸及他的胸口了,再往下劃去,就將準確地剖開他的蓑衣和他的肚腑,此時空中還有一道閃亮的虛影沒有消失。
年輕人的雙手從蓑衣下閃電般伸了出來,老陳只覺手腕一麻,眼前的年輕人還是好端端地站在那兒,他的蓑衣沒有剖開,他的肚子也沒像掛在鉤子上的大魚一般左右分開,年輕人還在笑,微笑着說:“看來,他還在這兒,是嗎?”
他說話的時候,頭擡起來了,老陳看到這個英俊的年輕人似乎害了眼病,雙眼有些紅腫。老陳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胸口,他的手仍緊緊攥着刀柄,但是一尺多長的刀刃,已從他胸緣第三根肋骨的縫隙裡插了進去。
老陳殺過人,雖然他殺的魚更多。如果不是殺過人,他出手不會這麼果斷凌厲,所以看到那口刀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擡起頭,一雙眼睛就像掛晾在棚下的那些魚乾的眼睛,死死地凸出來,瞪着那個蓑衣人。
蓑衣人正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道:“他居然真的藏在這裡!無法無天之地,無法無天之人吶!”
老陳聽到這句話忽然很想笑,一個無法無天之人已經被你殺了,你又是什麼人呢?
對面棚下和其他攤位上的魚販都驚愕地看着這裡,有人已經緊張地抄起了刀子和魚叉。
老陳搖晃了一下,卟嗵一聲跌進骯髒的污水,被流動的雨水衝着,一點點漂到棚外,向排水溝的方向移去。
片刻之後,老陳的棚屋中就傳出了嘶吼聲和打鬥聲,因爲下雨沒有生意,老陳已經上好了門板,只留下一個出入的門口,這時“砰”地一聲巨響,門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撞,猛地爆裂開來,門板下方的卡槽也被撞壞了,一排門板“啪”地一聲拍在積水裡,濺到對面好象見了鬼似的看客臉上。
看客們驚愕地看見一具軟綿綿的身體,好象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似的,從傾斜的門板上向外翻滾了幾圈,頭栽進水裡,腳仰在門板上,寂然不動了。然後,那個蓑衣人一步步走出來,還是低着頭,還是沒有人能看見他的模樣。
蓑衣人趟着滾滾濁水一步步向前走着,有一種血脈賁張的感覺,這正是他少年時候最嚮往的事情,可是他已經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他本市井一遊俠,匿蹤於坊巷之間,快意恩仇,無拘無束。後來,他發現個人的武力同官府強大的力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爲了復仇,爲了掌握更大的力量,他果斷投身官場。
但是官做久了,整天守在一堆規矩裡面,他幾乎忘記了這種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以至於處處都要受限於規矩、遵循於規矩,連可以不用規矩就能解決的事都習慣於用規矩之內的辦法去解決。
幾乎對遙兒瞎了雙眼的可怕後果和上官不信對一個無辜孩子的威脅,激起了他心中的戾氣。今天再作馮婦,心中當真暢快!
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是,魚市街頭殺人,打破了他心中的那道枷鎖。
天空中閃電如紫蟒般一閃,隨即一道驚雷劈下,震得大地猛地一顫,蓑衣人於驚雷暴雨中突然放聲大笑,吟道:“魚市街頭我殺人,天潑豪雨洗紅塵,一場閒事君莫問,荊軻原與秦無忿……”
蓑衣人趟着雨水,步子越邁越大,如同劈波斬浪,向長街盡頭行去,兩側高低錯落的棚子下面有許多雙眼睛看着他,有畏懼、有驚疑、有兇狠,就是沒有一個人敢衝上來。
蓑衣人旁若無人地走着,大笑聲中,消失在迷茫的雨霧之中……
看門的老竇去了趟茅廁,回來的時候發現他的蓑衣已經掛在門房裡,蓑衣水淋淋的,下襬上還沾着些泥土和樹枝,地上積了一窪水,蓑衣上還有水珠滴滴嗒嗒地落下來。
老竇忍不住又罵了一句:“鄺四兒這個龜兒子!”然後悻悻地摘下蓑衣拿去沖洗了。
陳刺史的晚膳簡單而豐盛,兩張苜蓿雞蛋餡的胡餅,一碗放了胡荽(香菜)、湯鮮味美的麪條,一盤炒豆芽,一碟魚鮮生膾,這就是他今天的晚餐。
當然,還少不了美酒,老張每晚都會喝一盅劍南燒春。他喝酒絕不多喝,每晚就是一盅,只是爲了活絡一下血脈,倒不是嗜酒。
“阿郎!”
管事喚了一聲,匆匆走了進來。張府的規矩嚴,秉承着“食不言”的聖人訓示,陳如之進餐的時候,只有這個貼身管事纔敢進來打擾,而管事只要是在這個時候進來,必定是有大事稟報。
管事在陳如之面前跪坐下來,傾身上前,低聲道:“上官不信死了!”
陳如之抿了一口酒,白眉一揚,問道:“是他殺的?”
“是!”
“呵呵……”
陳如之笑了起來:“好!好啊!此人不敬王法,不守規矩,只要他認爲是對的,就會去做,而不在乎用的是什麼手段,此少年郎,可爲同志!”
陳如之仰起脖子,一口喝乾杯中的殘酒,捋了一把鬍鬚,把酒盅遞給管事,很開心地道:“今晚破例,再爲老夫斟上一盅!”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