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上玄衆弟子面面相覷,過了許久,玄一才戰戰兢兢地湊上前。怯怯地道:“師父,咱們……”
穆上玄一轉身,從香案上抄起一部經卷就要往玄一頭上砸去,嚇得玄一也不敢躲,只是把眼睛緊緊閉上,過了片刻。那經卷未嘗砸到他的頭上,玄一悄悄睜開眼睛,不禁更是嚇了一跳,只見穆上玄一雙大眼滿是淚水,淚水在眼眶裡溜溜兒地打轉。
玄一哪見過穆上玄流淚,嚇得他卟嗵一聲跪到了地上,顫聲道:“師父!”
衆弟子都圍上來,怯生生地喚他:“師父!”
穆上玄突然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奮力撕着那經書,把它撕得一片片的,狠狠拋到空中。
滿天經文飛舞,如同片片血蝶。
穆上玄慢慢向後院走去,肩膀無力地塌下,高大的背影充滿了落寞與淒涼。
玄一爬起來,茫然看着他的背影,玄二在一旁小聲道:“大師兄,咱們……要不要過去安慰安慰師父?”
玄一看了衆師兄一眼,衆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穆上玄暴怒時會打人,眼下他的表現前所未有,怕是不只打人那麼簡單了,這時候誰敢勸他,又勸些什麼?
穆上玄失魂落魄地走進後院,在碑林塔林中間站住,眼神一邊茫然。
遙兒慢慢走到他的身後,在一丈處站定,陪他沉默半晌,緩緩問道:“上玄觀主爲何傷心?”
穆上玄顫抖地道:“我……陪了她十多年,十多年啊!”
遙兒冷冷地道:“那又怎麼樣?上玄觀主可曾真正喜歡過她一天?”
穆上玄霍地轉身,眼睛像噴火似的看着遙兒。
遙兒絲毫不懼,說的話反而更加冷酷:“我還記得,上玄觀主曾經對我酒後吐真言,你厭惡她,極其厭惡那個老婦。你和她同牀共榻的時候,一面做出着迷興奮的樣子取悅她,一面忍着噁心與鄙視。如果她不再寵幸你,難道不是一個解脫?”
穆上玄咆哮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陪了她十多年……”
遙兒笑了笑。語氣更加尖銳:“那又怎樣?難道你沒有得到什麼?上玄觀主當年是什麼人,只是一個街頭耍把式賣藥的,如果姜成不曾把你引介給她,你現在是什麼?還是一個耍把式賣藥的!”
穆上玄好象被空氣中一隻無形的拳頭狠狠打了一拳。踉蹌地退了兩步,臉色更加蒼白。
遙兒道:“這十多年,你陪着她,得到了無盡的財富、權勢和地位,王侯爲你牽馬墜鐙、宰相任你打罵侮辱。你吃虧了麼?既然你只是以色相娛人,和她從不曾有過一日真情,那麼被人取代,你又何必悲傷難過?”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穆上玄本已激憤得渾身發抖,但他忽然又平靜下來,默默轉過身,說道:“我知道你想點醒我,我知道……”
他慢慢仰起頭,看着滿是青苔的寶塔,沉默半晌。緩緩說道:“讓我靜一靜,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遙兒點點頭,轉身向外走去,當他走到塔林邊時,站住腳步,對穆上玄正色道:“如此失寵,於上玄觀主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只要你願意,從這一刻起,你就可以過上你真正向往的生活!”
……
遙兒無言離去。本以爲穆上玄就此解脫,豈料一件今天之事在晚上發生。
上元時節,遙兒終於有機會與沈人醉在繁忙擁擠的街道散步,就在這時人羣鬆動。驟然奔跑起來。
原來王宮裡面,最雄偉最巨大的“天堂”已經變成了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
這“天堂”是全木製結構,裡邊又懸掛了無數寫着經文的布幔,一點就着。天堂裡供奉着以田七娘的容貌爲原型建造的一尊女媧大像,大像巨大無比,舉世無雙。僅僅一根小指上就能站立十多名壯漢,由此可見其巨大無朋。
可是這尊大像也是以木製漆金的,如今這尊大像也燃燒了起來,如同一座萬丈金神,火光衝宵。
穆上玄一手提着酒罈子,一手擎着火把,望着熊熊燃燒的“天堂”狂笑不已。
今天在白馬觀,他遭受了莫大的羞辱,獨自在塔林中默默地坐了好久,他不得不承認,遙兒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雖然鋒利如刀,卻是切切實實地切進了他的心裡。
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嫉妒、沒有理由發火,從他第一次以身體侍奉女王,他就應該有被拋棄的覺悟。何況,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獲得的一切已經足夠補償他所付出的一切。可他就是不甘心,沒有理由,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尤其是,哪怕是金銀滿堂,哪怕是爵至侯爵,他覺得自己其實依舊是一無所有,他唯一擁有的就是面子,哪怕只是別人表面上恭維和敬畏出來的面子。
但是,現在隨着他的失寵,這一切也在迅速失去。他不甘心,他還想挽回,所以他在塔林裡痛罵、哭泣、自憐自傷,等他把傷口舔好,他又臊眉搭眼地回來了,厚着臉皮參加宮廷的賞燈晚宴。
往年,這個時候是他最風光的時候,他負責製作宮中的彩燈,負責引導女王觀燈,他就坐在女王的御座之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這一次,他的座位排得遠遠的,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靠近女王一步,更加年輕更加俊美的鄭安易已經取代了他的地位。
更叫他無法忍受的是,別人也都把他當成了一團空氣,甚至當他主動放下身架,堆起笑臉向別人敬酒時,那些原來對他阿諛奉承,恨不得把他當親爹供奉的人,居然也冷冷淡淡,有些人只顧拍手大笑,假裝沒有看見他在敬酒,有些人只是端起酒杯虛應其事地舉一下,便無所謂地放下。
他終於明白: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在自取其辱!
自斟自飲、酩酊大醉的穆上玄不知不覺便離開了那熱鬧的人羣。沒有人在乎他的離去,曾經被人前呼後擁的他,分明還看到坐得離他很近的那些人,臉上都露出了輕鬆了的笑容。這些人原本都是想巴結他都排不上號的人呀!
不知不覺中,他就來到了“天堂”,這是他爲了討好田七娘而建,那裡邊供奉的大像就是以田七娘的容顏爲原型,如今這座通天寶塔般的巨殿在燃燒。裡邊的巨像也在燃燒,他心中好不通快,一切的憤怒與嫉妒,如今都付之一炬了。
大火熊熊,有那飛濺起來的火苗在空中飄舞着,竟然一直飄到北市上空才熄滅,整個臨安城都沐浴在這通天大火之下,紅光直衝雲宵。天津橋頭都被照得如同白晝,無數的百姓擁擠在那兒,驚駭地看着這壯觀的大火。
“看吶!看吶!鼻子着火了!”
“看吶!手臂掉下來了!”
火苗因爲大像的分解。化成了更加絢麗的的火焰。
天空中正颳着北風,北風把那高達百丈的火苗稍稍移動了一下,前面的“明堂”,史上最壯觀、最恢宏的天子大殿“女媧神宮”,突然也燃燒起來,天津橋頭又是一片驚呼:“天吶!女媧神宮也起火了!”
穆上玄被滾滾熱浪灼着倒退了幾步,怔怔地看看熊熊燃燒的“天堂”,再看看剛剛着火的“明堂”,好象酒意突然清醒了一些,他踉蹌地退了幾步。忽然把酒罈子一扔,火把也像咬手的毒蛇似的一丟,便慌慌張張地推開呆若木雞的宮娥內侍,一溜煙兒地逃去……
……
當晨曦又一次把大地沐浴在它的溫柔之中時。玄天門上沒有如往常一樣響起悠揚的鐘聲和不緩不急卻振聾發聵的鼓聲。
大火還沒有熄滅,高大無比的“天堂”和恢宏壯觀的女媧神宮已不復存在,但是那些巨大的木料和硬木製作的各種精美雕飾還沒有完全燒光,火焰依舊噴吐着,更多的地方則冒着黑煙。
女媧神宮殿頂那隻高達一丈的金鳳已經被烈火燒得扭曲了,表面的黃金已融化脫落。剩下純鐵的架子,以一種奇怪的形狀趴在火堆上,薰得漆黑一片。這座氣勢恢弘、壯觀華麗、巍峨參天,有吞天吐地、包羅萬象之氣的華美宮殿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這一夜,臨安幾乎無人入睡,所有的人都在望着王宮中那場前所未有、無法想像的大火,王宮裡的人更是如此。奔波取水、試圖滅火的武士、內侍和宮娥,一個個筋疲力盡地癱倒在地上,連他們的女王從身邊走過,都無法爬起來行禮。
田七娘讓和鄭安易架着她,顫抖地看着這象徵着她的天命和王朝氣運、平素朝會羣臣、祭祀天地的樞機所在,就像看着她畢生追求的一切都被人毀於一旦。
幾個看管“天堂”的侍衛、內侍和宮女惶恐地跪在她的面前,白髮蒼蒼的田七娘恍若未見,只是迷茫地看着那依舊燃燒的火焰和那噴吐的黑煙,努力想像着那個地方昨天的樣子。
“大王,宰相們求見!”
“大王,長樂侯、未央侯、穆夫人等王室宗親求見!”
“大王……”
★ttka n ★¢○
“叫他們等着!”
田七娘顫巍巍地轉過身,語氣居然出奇地平靜,只是僅靠鄭安易的攙扶,似乎她還無法站穩,她手中的龍頭柺杖也在用力地拄着地面。
田七娘努力向前邁動,努力讓她的腰挺拔起來,僅僅走出幾步。她就像跋涉了很高的山峰,氣喘吁吁起來。
田七娘站住腳步,目光盯在一個人身上,那人立即快步趨近,躬身立定。
田七娘喘息着、斟酌地道:“吉卿,你素來乖覺機警、心思縝密,那些人……老婦就交給你了!”
田七娘說着,眼神向不遠處飄忽了一下。面前那人心領神會,微微欠身,輕輕答道:“臣吉象,一定不會讓大王失望的!”
田七娘又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往前邁動的腳步似乎有了些力氣。吉象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田七娘走遠,臉上慢慢升起一抹冷厲的殺氣,他擺了擺手,一位全副披掛的羽林將軍便大步走到他的面前。
吉象當日狼狽,乞求面見女王,裴紈察覺其中另有蹊蹺,而且這蹊蹺十有八九對俊下臣不利後,便立即控制了他,然後去見田七娘。
天子近臣,近就近在這兒了。一些女王可做可不做、可允可不允的事情,尋常大臣去說和他身邊近臣去說,得到的結果就可以完全相反。
田七娘破例傳見了吉象,由此清楚了劉斯酈、纂連耀一案真正的告舉人就是眼前這個倒黴蛋,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她並沒有懲罰俊下臣,而是給了吉象一個太常博士的官職,把他留在了身邊。
太常博士掌引導乘輿,撰定五禮儀注,監視儀物,議定王公大臣諡法等事。職稱清要,品級不高,卻是名符其實的天子近臣。沒有人理解田七娘爲什麼要這麼做,吉象雖然化險爲夷,卻沒能扳倒俊下臣。
吉象也是一個心思極深沉的人,對此事他明智地不再提起,只是很安份地做起了太常博士。俊下臣知道此事後,很是惶恐了一陣,但是女王沒有任何處置,他也只好厚顏裝作不知此事。不過這個敲打,倒比任何警告都管用,俊下臣做事更勤勉也更規矩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吉象知道,女王這是要他把昨夜所有看見穆上玄放火的人都殺掉,她不能讓人知道,她佈政天下,統率羣臣的莊嚴所在,是因爲她的一個情夫捻酸吃醋而焚燬的,那將令她在國民面前顏面無存。
田七娘一走,他便開始準備起來,這是女王交給他的第一件差使,他一定要辦的漂亮。一番耳語之後,那位羽林將軍露出駭然的神色,但是吉象冷如冰雪的臉色讓他清醒起來,吉象又低低吩咐幾句,那位羽林將軍艱澀地吞了口唾沫,匆匆離去。
很快,一支在外圍警戒的羽林軍被集合起來,緊接着當晚所有值守在明堂和天堂的宮娥、侍衛、太監被一個個捆綁起來,被捆綁起來的人一個個垂頭喪氣,他們知道如此重要的所在被毀,但是他們沒有想到……
一個又一個捆成糉子一般的人,被投進了熊熊大火,因爲火焰熾熱無法靠近,每一個每捆綁起來的人都是由四個身材魁偉的武士遠遠地扔進火堆的,滿目悽惶恐懼的目光,但是沒有人哭叫咒罵,因爲所有人的嘴都被堵了起來。
正在救火的其他宮娥太監們,被這可怕的一幕驚呆了!
這一夜,對他們來說,是地獄般的一天……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