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兒一見他向自己施禮,連忙避讓一步,還禮道:“下官可當不得蘇相一禮,下官今日來,只是奉諭拿王弘義歸案,蘇相的案子,下官無權過問。”
蘇味道一聽,不禁嗒然若失。
遙兒見他年不過五十,頭髮已經白了大半,髮髻蓬鬆,容顏憔悴,心中終究不忍,忽然想響起昨日裴紈對他說起的一件事情,便道:“聖人慧眼普照,洞燭天下,蘇相若無過錯,斷然不會冤枉了你。若有過錯,當誠心悔過,聖人乃彌勒轉世,有大慈悲心,或者會網開一面。”
遙兒說到這裡,向他拱一拱手,轉身退了出去。
這番話夏如和張錫也都聽在耳中,但是這番話不疼不癢的也就是尋常安慰的語言,兩人聽了只是更加沮喪,哪會往心裡去。唯有蘇味道,遙兒說到一半時,眼神與他一碰,隱隱丟了個眼色過去,蘇味道看在眼裡,心中頓時一動。
看着遙兒離去的背影,蘇味道反覆地咀嚼着遙兒的這番話,漸漸咂摸出了一些味道。如果遙兒只是這麼安慰幾句,他也不會有別的想法,這是很常見的安慰之語,就跟家裡有喪事時別人必道一聲“節哀順變”一樣。
但是加上遙兒那個若有深意的眼神,蘇味道可不認爲這句話有那麼簡單。他還是不明白其中緣由,但他已經決定要按照遙兒的說法去試一試,或許他的希望就在這一個眼神、一句話裡……
遙兒帶着人從公堂上出來,外面早就圍滿了御史臺的人,一見王弘義被他們鎖了,頓時大譁,馬上就有人圍上來大聲質問,寇卿宮也不含糊,扯着嗓子喊“奉旨拿人”,一番熙攘之後,那些人聽清他們果然是奉旨而來。倒是不敢阻擋了,只是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們。
遙兒站在後面由着他們去鬧,一雙眼睛若有意若無意地在人羣中掃視着,他不相信御史臺裡主事的人會不露面。寇卿宮有聖旨在手。要來拿人誰也沒辦法阻攔,就算當初一手遮天的俊下臣還在,他也不能阻攔。
但是出面問問情況,安撫一下王弘義,甚而摞下幾句狠話充場面。卻是一衙主官應盡之義。若不如此,御史臺的士氣勢必一蹶不振。
果然來了。
遙兒看到急匆匆趕來的衛遂忠和侯思止,心頭暗暗一笑,只是沒有見到如今的御史中丞萬國俊,不免有些意外。此人雖無領袖魄力,但心機深沉尤勝俊下臣三分,他不會不明白,越是這種時候,他越需要出面穩定人心的道理。
不過萬國俊不來也沒關係,他要敲打的本來就是侯思止。直接對他說也是一樣。
衛遂忠和侯思止一來,御史臺的人立即閃向兩邊,給他們讓開了一條道路。
王弘義一見侯思止,立即激動地道:“侯兄,萬中丞呢,你們可千萬要給小弟做主啊!”
侯思止安慰道:“弘義莫慌,萬中丞去大理寺辦事還沒回來,等他回來,我們兄弟一定好生商量個對策救你出來,咱御史臺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這個公道我們一定會替你討回來的。”
遙兒啓齒一笑,道:“咳!本官受王命審理此案,若御史是冤枉的,本官自會還他公道。若他當真有罪,這可是大王關注的案子,恐怕沒人能救他出來。”
衛遂忠滿面戾氣,不屑地冷笑道:“長史,你真是好大的威風啊!我臺獄向來只有拿人進來,被別人從咱御史臺拿人出去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遙兒微笑道:“衛御史何必這般大驚小怪。御史臺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此處若有人犯法,自然一樣難逃國法制裁。俗話說有一就有二,這回只拿了一個,下一回說不定就拿兩個,你習慣了就好了。”
衛遂忠的鼻子差點兒沒氣歪了,厲聲喝道:“你別太猖狂!當我御史臺好欺不成,今日你拿我一個御史,來日必要你千百倍的補償。”
遙兒神色一冷,曬然道:“朝中有百官,天下有千官萬官,這些心懷忠義的官,你是抓不光的。倒是你們,你以爲本官只抓一個王弘義就了事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還是先爲你自己好好打算打算吧!走,咱們回寇卿宮!”
遙兒把手一揮,排開衆人,押着王弘義離開了御史臺。侯思止一旁聽見她摞下的這句話,心中不由一驚:“看樣子,他們盯我御史臺好久了,怕是我們還有什麼把柄落在他的手上,否則不會這般硬氣。”
看着遙兒背影,侯思止忽然想到自己正有一樁把柄,不禁暗道:“不行,爲防萬一,我得早做綢繆!”
王弘義心中原還存着一絲僥倖,希望遙兒只是得到了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但是當他看到“珍奇閣”的掌櫃薛平儼,看到薛平儼旁邊的小夥計,看到曾經給他送過三次厚禮、此刻正跪在那裡號淘大哭的趙逾,再看到目睹過他所有受賄經過的管家以及替他保管贓款贓物的小舅子全都被抓了來,王弘義立即崩潰了。
如許之多的人物,見過大場面的並不多,對他們根本無需動用大刑,只消分別審訊,稍加恐嚇,無法串供的犯人們就能被套出全部秘密。
寇卿宮裡面也非鐵板一塊,重利之下,已經有人把王弘義鐵證如山的消息透露給了御史臺的人。匆匆從大理寺趕回御史臺的萬國俊一俟得知這個消息,心中便是一涼,他知道王弘義是救不得了。
如果王弘義是落在別人手上,或者他還能運作一下,向對方施加壓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既然對手是寇卿宮,他們會放過這個打壓御史臺的機會麼?尤其是主審此案的人是遙兒,此人曾是御史臺的階下囚,恨御史臺入骨,他是絕不會網開一面的。
萬國俊絲絲地吸着涼氣,好象牙疼似的念道:“遙兒!好一個遙兒!好一個寇卿宮!好一個政事堂!”
萬國俊冷笑着,笑得臉龐都扭曲起來,彷彿一個輸光了籌碼的瘋狂賭徒:“他們寧可放棄三個宰相,也要置我們於死地啊!”
侯思止彷彿又變成了那個臨安市上賣餅的潑皮,氣極敗壞地道:“咱們抓了三個宰相。他們不過抓了咱們一個御史,這筆買賣,划得來!我就不信朝中百官屁股底下都是乾淨的,身爲宰相都要受人好處。那些官員豈能例外,咱們再尋些證據,多抓些人進來,看看誰先吃不消!”
萬國俊連連搖頭:“沒那麼容易!你想的太簡單了!張錫賣官鬻爵,以朝廷公器謀一己私利。這是天子所不能容忍的,所以纔會大發雷霆。只要與大局無礙,如果只是施政過程中收受些許好處,天子是不會在意的。水至清則無漁的道理,女王比你我更明白,她是不會由着我們狂捕濫殺,把諸多官員全都抓進大牢的。否則,朝政靡爛,誰來收拾?你,還是我?”
萬國俊冷笑道:“女王老而不昏。心裡明白的很。她知道我們的用處是什麼,也知道我們能幹些什麼,治理百姓、主持朝政,還是要靠那些讀書人,她是不會倚仗我們的。”
衛遂忠瞪眼道:“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萬國俊在房中徐徐踱了幾步,把牙根一咬,道:“他們這是在盼着咱們自亂陣腳,只要咱們亂了,胡亂攀咬一番,到時候不需要他們動手。女王見咱們鬧得太過份,權衡得失利弊,就得扼殺咱們這些爪牙。”
侯思止聽了也不覺驚憂,忙問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萬國俊睨了他一眼。曬然道:“王弘義罪證確鑿,咱們救不來的,他們現在就盼着他們施救,以便抓咱們把柄呢。咱們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哼哼。他們捨得三個宰相,咱們就捨不得一個御史?”
衛遂忠與王弘義都是潑皮出身,素來交好,萬國俊是讀書人,與他們的關係就沒有那麼親密,聽了萬國俊的話,衛遂忠登時不悅,道:“敢情抓的不是你萬中丞,是不是隻要沒有抓到你的頭上,我們兄弟不管是誰遭了算計你都可以袖手旁觀?”
萬國俊怒道:“他們抓了王弘義,就是盼着我們出手去救,以便一一算計,明知是陷阱,還要往裡衝?何其蠢也!中丞把御史臺託付給我,絕不能在我手中毀於一旦!該忍的時候就要忍!王弘義罪不當誅,大不了貶官流放,我們靜候時機,還怕不能救他回來?”
侯思之聽他說的兇險,慮及自家還有一個禍害來不及處理,忙道:“萬中丞說的也有道理,咱們且靜觀其變。眼下形勢不利於咱們,且蜇伏一時又算什麼,來中丞如今還不是在同州等待機會麼。”
萬國俊見他贊成自己意見,神色好看了些,說道:“不錯,誰沒個三災五難的,一時挫折算不了什麼,當初遙兒是咱們的階下囚,生死只操於咱們一念之間,如今還不是騎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咱們且作隱忍,來日未必沒有機會東山再起。
衛遂忠想起當初遙兒得以出獄,自己還曾出了大力,萬沒想到今日遙兒卻成了御史臺的大禍害,心中暗悔,氣勢就弱了些,無奈地問道:“那……牢裡那三位宰相怎麼辦?”
萬國俊微微眯起了眼睛,陰沉地道:“原來的計劃怕是行不通了,暫且放下,關着他們,看看風色再說。如果王弘義真的被處置了……”
衛遂忠惡狠狠地道:“那就讓三位宰相爲王御史陪綁!”
……
牢房裡,蘇味道不再只是長吁短嘆了。
大概是因爲王弘義被抓對他三人的案件卻沒有任何轉機,蘇味道已經徹底絕望,他常常盤坐於地,黯然垂淚,每天家裡送來的儘量豐美的飲食他也不動幾口,後來更是央求王德壽給他取來紙筆,寫下一封遺書。
遺書中蘇味道對四個兒子諄諄教誨一番,言辭懇切,盡是對自己觸犯國法的悔恨,留下家訓要幾個兒子立身要正,今後好好報效朝廷,爲自己贖過。
因爲蘇味道不是謀反要案,傳遞一份家書也不是特別爲難的事,他是宰相,這個面子王德壽還是要給的,王德壽滿口答應幫他這個忙,等他寫完之後便揣了書信離開。
很快,蘇味道的遺書便出現在田七娘的御案上。
田七娘把蘇味道的家書仔細看了一遍,輕輕摞在案上,對王德壽道:“他們三人在獄中,一向表現如何?”
王德壽欠身道:“回聖人,蘇味道每日裡長吁短嘆,常垂淚不止。張錫面壁而坐,不言不語,除了吃飯的時候,連頭也不回一下。夏如痛罵過張錫幾次,偶爾也有吁嘆,自遙兒從臺獄鎖了王弘文離開之後,夏如似乎寬懷許多,常在獄中走動,偶爾還會吟詠幾首詩詞,這幾天飯量也大了些。”
“你做的很好!”
田七娘點點頭,對王德壽嘉許地道:“只要你忠心於老婦,勤勉作事,何愁不能升遷,前番逼迫管國老攀咬大臣,卻是你的大錯,何止有錯,簡直愚蠢之極!”
王德壽一聽有門,趕緊跪倒在地,垂淚道:“聖人教訓的是,臣一時利令智昏,之後每每思及都羞愧的無地自容。臣有罪,臣慚愧啊!”
田七娘擺擺手,淡淡地道:“罷了!看你誠心悔過,還算是個可造之材。如今御史臺日見凋零,貪官污史固然要懲治,可是御史臺不能倒,老婦有心提拔你做個侍御史,今後好生爲朝廷效力!”
王德壽一聽又驚又喜,他原來是判官,原指望能官復原職就好,不想竟還升了官,頓時叩頭如搗蒜一般,賭咒發誓地表了一番忠心,田七娘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蘇味道這封家書你拿回去,使人送回蘇家便是。”
王德壽連忙答應,畢恭畢敬地接過書信離去。
裴紈看着他的背影莞爾一笑,對田七娘道:“大家可是有意對三位宰相做個處斷了?”
田七娘頷首道:“三位宰相身陷獄中,久久不做處治,百官不安,已無心公事,也該做個處斷纔是。”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