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上鐘鼓聲響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已經沉靜了一夜的天空又下起雨來,彷彿老天爺只是想喘口氣,歇夠了就繼續把雨澆下來。
好在這幾天不像頭一天那般暴雨傾盆,洛河發洪水的可能不太大,只是市面上的米麪油鹽、蔬菜水果,因爲運輸不便利,價格有些上漲。
這樣的雨天,百姓們還是要出門做事的,商販們也要開張經營。不管是朝堂上的風風雨雨,還是這天上的風風雨雨,都不能阻止他們討生活。
飯,總是要吃的。
有一個打扮很得體、容顏很俊俏的郎君,撐着一柄魚戲蓮的荷花傘,領着兩個青衣小廝緩緩地走在雨中,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腳下的步伐卻緩慢悠然的彷彿是閒庭散步,行色匆匆的行人不免向他投去驚訝的一瞥。
宮城,長樂門。
管家三爺管光昭畏畏縮縮地走到宮城前,遲疑地望着那黑洞洞的城門口,彷彿那是一隻洪荒巨獸,他一走過去就會被活活吞噬似的。
他沒有帶雨具,衣袍已經被細雨淋溼了,顯得有些狼狽。管光昭踟躕良久,才猶猶豫豫地湊上前去,他看見一個撐傘的男子,背影竟有些熟悉,微微有些驚訝,但他只是偷偷看了一眼,便轉向宮門。
一名侍衛向他迎去,厲聲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管伯的袍服送回家裡以後,一家人正在六神無主,聽了送飯的家僕捎回來的消息,他們也素知管伯爲人節儉,只道他是心疼這朝服。便想依着他的吩咐把朝服清洗一下,明日送飯時再攜幾件常服去。
管伯身邊侍候的嬋娟姑娘卻起了疑心,自從管伯被抓進臺獄,一家人根本見不到他,無法知道里邊的具體情況,也無從做出相應的營救舉措。如今這是什麼時候?罪證一旦確實,那是要殺頭的。管公素來節儉不假。可是總也不至於在這種時候還憐惜一件衣服吧?
嬋娟越想越覺可疑,便主動攬下了清洗那件朝服的差使,隨後她就把這件朝服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寸地方,終於被她發現了管伯暗藏的血書。
既有血書,就可以爲他鳴冤了管家人當然不會傻到拿着血書去臨安府、寇卿宮甚至御史臺喊冤,這封血書要直達御前纔有一線生機。可是誰去送這封血書呢?管家長子也受牽連入獄了,管家老二。哎,不提也罷,早已經反出了家門……唯一的男丁就是老三管光昭。
管光昭雖然貪財好色,對父兄家人還是有感情的。再說。即便不是出於親人之情,如果他父兄的罪名坐實,他的前程也就完了。這是爲了父兄的性命,也是爲了自己的前程。無論如何他都要搏一搏的,管光昭一咬牙,揣起血書就奔了宮城。
可他到了這裡,不免又畏怯起來,遲疑半晌才鼓足勇氣走過來,那侍衛一問,管光昭趕緊施禮道:在下乃鳳閣鸞臺管公之子光昭,家父一身清白,含冤入獄,在下乃是替父親向聖人鳴冤的。
那侍衛雙眼一瞪,喝道:若有冤屈,你可以去御史臺、寇卿宮。聖人不是三司法官,哪有閒功夫升堂問案。管你的閒事!去去去,走遠些!
管光昭趕緊道:家父當朝宰相,宰相蒙冤,事關重大,三法司怕也難決此案。相信聖人對此案甚爲關心,有勞足下爲光昭稟報一聲,說不定聖人肯見我的。
滾滾滾!你還真能想啊,誰爲你擔這偌大的干係啊,一旦惹得聖人不悅,你來替我承擔不成。你走不走?再不走。就把你抓起來,交臨安府治罪!
管光昭嚇了一跳,走也不願、留也不敢,正遲疑間,管仲扭頭聽見他與那侍衛的對話,躊蹴少許,便走了過去,說道:管家三郎?
那侍衛還要喝罵,忽見管仲趕來,忙住了口,輕輕退開兩步。管仲常常出入宮禁,這侍衛當然認識他,管光昭一擡頭不禁惶驚地道:是!正是在下……你是?二哥?真是二哥?!
管三郎一聲驚呼。
你來!
管仲喚了他一聲,轉身走開幾步,管光昭急忙趨身跟過去,管仲走到僻靜處,站定身子對管光昭說道:你爲父……管公鳴冤,可有證據?
見管光昭露出遲疑神色,管仲忙道:遙兒,我的娘子同樣是含冤入獄,我來這裡,也是向大王鳴冤的,你可以相信我!
管光昭略一沉思,說道:遙兒的事,在下也聽說過,二哥,我相信你。
管仲道:如今宮禁森嚴,輕易進入不得,你堂而皇之鳴冤,這些軍士一則不願多事,二則也怕得罪御史臺,定然不肯替你傳稟的,你若信得過我,有什麼狀子或者想說的話,不妨交待一下,我替你一併送到御前。
管光昭猶疑地道:這個……二哥,事關重大,你有把握能見到大王?
管仲微微一笑,肯定地道:那是自然!
管三郎知道他這二哥一向手段通天,無法無天,此時他自信的神態打動了管光昭,或者在他心底,那份血書就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拋也不是,留也不是,眼下有人願意接手,他巴不得趕緊把這份責任讓出去。
而且這人不管如何,總是自己的親二哥。
管光昭壓低聲音道:二哥,其實……其實父親大人在獄中寫下一封血書,藏於換洗的袍服之中送回家來,我等發現這份血書,這纔想入宮喊冤。
管仲雙眼一亮,說道:你可願把這封血書交予我?
管光昭心中暗喜,他左右掃了一眼,鬼鬼祟祟地從衣袖中摸出一張疊好的布片,宮門前管仲也不便細看,急忙接過,揣進自己的衣袖,血書入袖。管仲的心便踏實了幾分。
穆上玄鎩羽而歸,田三思拒不出面,穆夫人又斷言遙兒必死,管仲心中最後一個希望就只剩下裴紈了。然而,若只是爲了問問裴紈採取了什麼辦法,能否救出遙兒,他就沒有必要堅持入宮了。
管仲今天來。是因爲他知道裴紈的底蘊。管仲不敢說絕對了解裴紈,卻也知道個大概,畢竟。他也曾在宮中長大,也是那女大王的義子。
裴紈位高權重,但是他的勢力主要在宮裡,在宮裡面他和團兒是各佔半壁江山。裴紈的勢力相對還要大一些。不過他的勢力也僅限於此,幾乎不出宮門。裴紈是沒有野心的。他結交人脈、招納心腹,只是想保證自身的安全而已。
他的權力來自於女大王,安危也繫於大王,所以對宮裡的人他非常注意結交。而朝中幾乎沒有他的門下,他所結交的那些外臣大多是些詞臣文士,清談之人。聚在一起談些風花雪月、歌賦文章,這種時候能夠幫忙的極爲有限。
管仲覺得。裴紈最大的能力。是他侍奉君前,便於進言。而他想進言,就需要有個契機,總不好貿然就提,那樣的話勢必引起大王的疑心,所以他此番前來,就是爲了幫裴紈製造一個進言的契機。
他也寫了一封血書,這是一封絕筆。
如果大王肯見他,他就到御前喊冤,能觸動大王最好,如果不能。裴紈也能趁機替他說話,遙兒或有一線生機。
他身藏的血書,也必定會被大王發現,如此慘烈的鳴冤之舉,就算大王再如何鐵石心腸,總也該有所觸動吧?如果依舊不能,裴紈還是能做好這件事,巧妙地向大王施加影響。這,已是管仲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他不知道的是,裴紈與遙兒的關係,就算沒有他的請求,裴紈也會全力以赴。
不想這時管光昭竟然攜來了管伯的血書,管仲心中歡喜不已:有了這份老爹的親筆血書,想必事情會多幾分希望吧。
……
銅雀臺上,田七娘沿着白玉欄杆緩步而行,靜靜地欣賞着薄薄雨霧下的花花草草。
這些天,田七娘的精神體力都不太好,直到今日才稍稍緩了過來,向廊下看去,石榴紅、鳳丹白、藍田玉、玉樓點翠等各色珍稀奇花競相綻放,雨珠如露,凝於花瓣之上,顯得嬌豔欲滴,田七娘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
可是,伴在她身旁的裴紈,眉毛似籠似舒,隱隱罩着一抹輕愁,就如那遠處輕煙般繚繞不去的雨幕,顯得心事重重,可是每當田七娘轉首與他說話時,他還得急忙換一副顏色,不讓田七娘看出來。
這時候,一名侍衛來到銅雀臺,與站在石階上的小內侍低語了幾句,便由那小內侍引着走過來,田七娘凝神看着圃中的鮮花,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侍衛叉手施禮,說道:聖人,今有管仲,於外求見!
田七娘略一沉吟,緩緩地道:管仲麼?
她轉過身來,凝視着侍衛道:老婦說過,非國家第一等大事、亦或大夫以上品秩官員請見,一概不見,你爲何又來稟報?
侍衛的腰彎的更深了:聖人,管仲說,他……他此番前來,並非爲了國事,而是因爲一樁私事!
田七娘眉頭一挑,微微冷笑道:什麼私事?替他那謀反的娘子求情麼?他把老婦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還想要老婦爲他升堂問案不成?
傅塵低聲道:管仲說,聖人是他的大媒人,感謝聖人賜了他一個稱心如意的好娘子。如今,他是來‘謝媒’的,還……還帶了謝媒禮。
裴紈聽了,目光微微一閃,忽然輕笑道:管二郎卻也有趣,明明是想救他娘子,偏還找了這許多借口。又要謝媒,又要送禮的,真虧他用了這許多的心思,只可惜他這點心眼兒,能瞞得聖人一雙慧眼麼?聖人是一定不會見他的,你去告訴他,叫他不要枉費心機了。
慢着!
田七娘本想不見,聽裴紈這麼說,反而喚住了侍衛,說道:帶他來見老婦!
裴紈作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說道:大王,你這是……
田七娘微微一笑,說道:這二郎的用心,自然是瞞不過老婦的。不過,老婦很好奇,他有什麼見面禮要送與老婦這位大媒人,又有些什麼說辭,來爲遙兒開脫。呵,走吧,咱們回殿裡歇息一下,老婦,等他來!
大王,管仲殿外候旨!
宣他進見!
遵旨!
小海拂塵一揚,轉身走去。
裴紈站在田七娘身側,自上而下看着她的面容,皺紋尤其明顯。
裴紈心中很失望,他陪伴在大王身邊十年,親眼看着大王一步步走向輝煌。曾幾何時,他曾非常崇拜這個強大的女人,倒不是他想把持權利,留念權利,而是被田七娘這個女人強大的個人魅力,她的精明、她的強幹、她剛強的個性而征服。
可是現在,裴紈漸漸覺得,大王的精明和睿智,其實一直都只體現在她如何跟後宮裡的人勾心鬥角,如何跟朝廷上的大臣爾虞我詐,如何巧言名目的殺戮姜齊宗室,如何一步步剷除反對勢力,以圖登上大王之位。
如今她如願以償了,可是隨着她真正地登上帝王,取代姜齊,以國君的身份來治理國家,她的缺點就漸漸暴露出來,她的能力和智慧,不足以駕馭一個國家,或者說,她只是有能力把權力穩穩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正是她一向最拿手的本事。
可是國君只要做到這一點就行了麼?於國於民,她做過什麼?也許相對於史上許多無能之君,這位女王還是有些守成之功的,可是上兩代齊國之君奠基之後,這個大週五個霸國之一的齊國本該進入最鼎盛的時期,如今卻是風雨飄搖,君王和大臣們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爭王儲、爭國本、爭名奪利上了。
或許是田七娘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直處於害人和被害之中,幾十多年來一直是這樣的生活,已經在她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慣性思維,她總想着會有人害她,一旦發現就堅決剷除。
或許是因爲她以女兒之身成爲大王,開創了前所未有之局面,百官之牴觸確實是以前所有大王都不曾遇到的強烈,所以她不得不用更加嚴厲的手段來對付他們。
或許是因爲年邁,精力不濟、腦力不濟,以致昏招頻出,這一點倒是有不少古之明君晚年與她相似,可是不管她是出於哪一方面的原因,裴紈還是對現在的田七娘感到失望。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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