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植桑的、養蠶的、織布的、牧馬的、種莊稼的……,每一個人都是這天下最卑微、最不足道的,可是如果把他們的力量集中起來呢?世家不是朝廷,無法動用政令國法和軍隊來左右天下,但是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完成。
無數個植桑的、養蠶的、織布的、牧馬的、種莊稼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自上而下遙遙地控制着、掌握着他們。你開着布莊綢緞莊,你就掌握了所有植桑、養蠶、織布的人,你購買馬匹、販賣馬匹,你就掌握了那些牧馬人,你收購糧食、運輸糧食、販賣糧食,你就掌握了天下的莊稼人,這種掌握當然很輕,真的就像一根絲線,他只要一掙就斷了。
所以掌握了這力量的人,不是去統治他們,也不是去向他們收租收稅。更不是驅使他們去替自己打仗。那些是朝廷的權力。世家是通過這種隱藏的控制,通過天下黎民來影響朝廷,再通過朝廷反過來影響天下!
天下間每一個人的聲音都太弱小,朝廷聽不見!我們把他們的聲音攏在一起,朝廷就聽得見!女王要是發佈一道不利於天下農人的政令,如果等着這道政令的惡果自己顯現出來,那時天下早已崩沮。饑民暴動,不可收拾。
而我們,就可以利用我們所培植的諍臣,在朝堂上提出反對的意見!如果女王還是不肯改變呢,我們就可以通過糧價的浮動、糧食的短缺,叫她曉得其中的利害。”
遙兒的嘴角飛快地閃過一抹譏誚的笑意。悠悠說道:“這麼說,世家倒是比朝廷更加關注天下民生了!”
李羨訶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這女娃,你出身寒族,先天就看不慣我們這些世家中人,總覺得我們作威作福,魚肉百姓。我就知道你會有這番憤世嫉俗的言語!”
遙兒嚇了一跳,沒想到她竟能聽出自己的譏誚之意。趕緊解釋道:“晚輩……”
李羨訶搖頭笑道:“行了行了,不用解釋,老夫活了這麼大的歲數。什麼事情沒有見過,什麼道理還不明白?沒錯。世家也有私心,也要爲自己打算,可世家融於這天下之間,或者它會多佔些好處,但是你以爲它會逆天下之利而行?”
李羨訶轉向遙兒。目光炯炯地道:“我們傳承千年,有過衰敗,有過興旺,痛定思痛,就有了許多教訓;我們不像朝廷,可以通過政權凌駕於天下蒼生之上,所以我們比朝廷更瞭解什麼纔是對天下有益的。
當然,世家也有私心,可是誰無私心?女王沒有私心還是天下間任何一個人沒有私心?你沒有?”
遙兒啞口無言。
李羨訶道:“我們和你們每一個人所做的並無二致,能夠兼顧天下也就是了。你以爲。把世家拋在一邊,換一些寒族子弟上來,他們就擁有天下爲公的品德?就會天下爲公,就會路不拾遺,絕不可能。如果有一天世家不復存在,這天下就會變成天堂麼?”
李羨訶搖搖頭道:“也許不會比現在差,卻也不會比現在好。換一羣泥腿子上來,也不過是製造一羣新的貴族。不管他原來是什麼,都不可能再回去
上來一個一窮二白的人,他也一樣要維護自己的家族。要建立自己的勢力,於是他就需要積斂財富,他就需要結交人脈,這些餓鬼。比那些已經吃飽了只想給兒孫積攢一份‘口糧’的人更窮形惡相。
李羨訶摸了摸鬍鬚,狡黠地瞟了遙兒一眼,道:“老夫不會強行要求你改變想法。你現在已經是官,又即將成爲顯墨之主,百十年後,你的子孫後代也會成爲一個大家大族。如果那時你還活着,你殫精竭慮的也是他們的存在與發展。”
李羨訶伸出手去,在湖面上開始畫圈,說道:“在這個小圈子裡,向着自己的親人;再大一點的圈子裡,偏幫自己的友人;再大一點點的圈子裡,要照顧自己的鄉親。你是齊國人,他是燕國人,你們兩個打架,我要幫着齊人;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以後還會是這樣。”
遙兒無言無對。
李羨訶莞爾一笑,又道:“世家也是這大圈套小圈的衆多圈子中的一個,有什麼好口誅筆伐的?好了,說回我們的話題。你將要掌握什麼樣的力量?剛剛老夫已經用柴米油鹽、糧食布匹舉了個例子,其它的如文教資源、官場資源也是一樣!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天下間真正的大力量,從來都是隱藏在朝堂背後,看不見摸不着,卻實實在在地發生着作用。當然,我們不可能事事影響女王和天下,我們也受着天下間各種力量的制衡。
有許多事,同樣是我們辦不到的,我們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影響的作用。而繼墨堂,就是整合各世家的力量,以期我們的影響力可以更大一些。現在,你知道你將掌握多麼雄厚的力量了麼?”
李羨訶深入淺出,很直白地向遙兒說明的其實就一句話:“不王而王!”
一直以來,這就是大宗世家奉行不渝的生存哲學,這就是一個王朝只有短短的兩三百年國運,而世家卻可以傳承千年的原因。他們從不曾想過奪取政權,他們只是依附於政權,又相對自主。
爲了更好地生存,他們要不斷地給一個政權提供養份,同時又從政權那裡吸取他們所需要的養分,與之共生共存,當這個政權的生命走到盡頭,便拋棄它,再尋找一棵“大樹”,繼續共生共存。
……
遙兒好不容易纔聽完李羨訶的一番說教,對“繼墨堂”的真正力量和作用也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毫無疑問,“繼墨堂”所掌握的力量是龐大無匹的,甚至連“繼墨堂”自己都不確定如果他們全力發動這股力量,究竟能夠產生多麼巨大的作用。
因爲這股力量大而無形,滲透到了國計民生的方方面面,一旦分寸掌握不好,全力發動之後,究竟會向着什麼方向發展、究竟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就連他們自己都無法估計。甚至一旦失控就無法再控制,所以“繼墨堂”也從未冒險做過這種嘗試。
這股巨大的力量,今後就將掌握在她的手中!
饒是遙兒不是一個戀棧權位的人,也不禁有種飄飄然的感覺。
……
書呆子鄭宇身着獵裝。荷弓挎箭時,倒是頗有一種乾淨俐落的颯爽丰姿。
他帶着幾十名侍衛,還有幾輛馬車,出臨安城,向南而去。
車子上有食物美酒、有炊具帳篷。看這樣子,他是要去秦嶺打獵,這一去沒個三五天的功夫是不會回來的。
世家子弟之中,因爲鄭宇的個性方正到了近乎木訥的程度,所以一向不被風流自詡的王思聰等人所喜,在這些世家子弟交流的小圈子裡面,他一直是被排斥在外的。
儘管王思聰等人平時與他見了面也是嘻嘻哈哈,絲毫不缺禮數與熱情,可是與他實在是格格不入。
所以,這趟遊獵。只有他一個人帶着他的隨從,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車隊遠離了臨安城,趕到秦嶺腳下時,天色將晚,侍衛們開始在山腳下紮營。
鄭宇依舊騎在馬上,看着忙碌的侍衛們,許久才一撥馬,調轉頭來。
在他身後,有兩名形影不離的侍衛正佇馬站立,豔紅的夕陽就映在他們身上。一個侍衛正低頭拍着馬鬃,馬兒扭過頭,親暱地舔着他的手背。
另一個侍衛筆直地坐在馬背上,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雖然他也穿着一身侍衛的襴衫,卻依舊掩不住他那種高傲的氣質,夕陽映得他半邊臉龐發紅,他的眼睛在夕陽中熠熠放光:歐陽玉衍!從前的顯墨之主!
人人都以爲此刻已經狼狽地逃走的歐陽玉衍,居然在這裡!
秦嶺,淺山。
山腳下。鄭宇撥轉馬頭,冷冰冰地道:“歐陽大公子,你可以走了!”
歐陽玉衍不以爲忤,微笑拱手道:“多謝鄭兄援手之恩!”
鄭宇冷哼一聲,道:“談不上,只是還你的人情罷了!祝你此去一路平安!”
鄭宇一撥馬頭,又道:“還有,衆長者已經決定,由遙兒擔任‘繼墨堂’顯墨宗主之職。你如果再鬥下去,便是各世家也有了對付你的理由,如果你不想讓整個歐陽家都因你而爲難,最好就此罷手,回衛地去!”
歐陽玉衍眼中閃過一抹厲色,臉上卻依舊掛着微笑:“呵呵,此事……就不勞鄭兄掛懷了!”
鄭宇沒有再說話,雙腿一磕馬鐙向前奔去。原地只留下了一輛車,六個人。
伴在歐陽玉衍旁邊那人拍拍馬頸,懶洋洋地擡起頭來,正是歐陽玉衍的心腹手下袁愚茤。
在山腳下手下們忙着清理草場、平整土地、搭建帳篷,挖竈坑做飯,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彷彿根本沒有看見旁邊還有一輛車、幾個人,正袖手旁觀着。堆在車子上的一些炊具和帳篷被歐陽玉衍的幾名侍衛擡下去,歐陽玉衍下了馬,舉步登車。
車子很寬敞,搬去各種炊具和帳篷之後的車中竟然早就有人,車中有兩個人,一個身材黑瘦、眼神銳利的三旬男子,還有一個體態豐腴的中年女子,兩人一見沈人醉進來,便單膝跪下,向她施禮。
歐陽玉衍擺了擺手,在榻上坐定,那男子便走出去,在車伕的位置上坐定,拔下插在座位旁的大鞭。歐陽玉衍從那中年婦人手中接過一個小小的襁褓,仔細端詳着,襁褓中有一個小小的嬰兒,只露出一張白白淨淨的面孔,甜睡正酣。
歐陽玉衍伸手一根手指,輕輕颳了刮孩子幼滑的小臉蛋,微微地笑了。
這個孩子,是寧小灼的女兒。
小灼當日生了一兒一女,龍鳳胎,先出生的是女兒。
懷了雙胞胎,本就比懷一個孩子多了幾分兇險,偏偏她又遇上難產,始終無法順利產出,小灼折騰的死去活來,孩子生出大半時,她也硬生生地痛暈了過去。孕婦一旦暈迷,結果必然是胎死腹中,窒息而亡。
古梅一見大勢不妙,只得壯起膽子,狠下心來助產,也虧得這個產婆是她。換作別的產婆,經驗再豐富也沒用了,古梅練的是柔骨功,手小骨軟,骨架纖細,硬生生把生了一半的孩子救了出來。
古梅剪斷臍帶,把孩子交給別人帶去沐浴。便着手施救,想讓小灼醒過來,這時候連她也不知道小灼腹中還有第二個孩子,不想她剛把小灼救醒,第二個孩子就探出頭來,古梅嚇了一跳,趕緊繼續忙碌。
幸好第二個孩子是順利生產,否則小灼只怕真要撐不過去了,孩子生出來之後,小灼全身力氣都耗光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古梅則把孩子帶出去清潔,然後去向歐陽玉衍稟報。歐陽玉衍聽說生了龍鳳胎,登時動了心思。
如果她能和遙兒交涉成功,迫使遙兒屈服,小灼和孩子會還給遙兒的,她本來原也沒想過留着的。但是聽說是一對龍鳳胎之後,她卻想起了在華山絕頂時,沈人醉帶給她的那份羞辱和憤怒。
她決定以此爲突破口,給遙兒他們一個驚喜!
她決定,把這個女孩留下!
所以,她瞞下了這個消息。
翌日一早,衆世家聞風而動,試圖軟禁她。歐陽玉衍心高氣傲,豈肯任人擺佈,當即決定分散突圍。這邊着手準備,那邊她就派人與鄭宇取得了聯繫,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當然不是今天才建立的。
他之所以要找鄭宇,是因爲她本人還不想走,她認爲只要把小灼和孩子送走,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遙兒就得聽憑他的擺佈。遙兒還沒有走,她怎麼能走?反正她手中掌握着武器:小灼和她的兒子!
卻不料,遙兒並沒有像一般親人被綁架了的人,六神無主地在家等她提條件,而是用暴力手段找上門來,由此迫使各大世家也無法再沉得住氣,爲了避免被牽連、暴露,隨着遙兒行動起來。
而且,小灼和孩子還真被沈人醉和遙兒救了回去,他們的決絕打垮了她的信心!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