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現在被人逼的不得不低頭的人是歐陽家,可同爲墨宗,歐陽家不得不向一個後生小子低頭,他李羨訶的臉上就光彩麼?所以李太公笑的發苦,問的發澀:“小女娃究竟想要一個什麼交待?”
李羨訶今天是爲了遙兒來的,林府迎所說的那位可能想見見遙兒的老人家就是李羨訶,歐陽玉衍背後站着的人是歐陽太公,彌子暇身後站着的人就是李太公了。 李羨訶器重彌子暇,愛屋及烏之下,對這個屢屢在關鍵時刻產生重大作用的遙兒也就有了好感。
但他的初衷只是見見這個晚輩,慰勉幾句,或者還會給予她一些幫助,讓遙兒對彌子暇的扶持更大一些。從骨子裡來說,像他這種身份地位超然的人,是不可能對遙兒平等相待的,他想給予遙兒的幫助,準確地說是一位老人家青睞之下給予的賞賜。
大周之前,百家爭鳴,墨宗遍佈諸國,那時候宗內長老的地位與一國國君相當,只是由於近百年來,風雲突變,諸國爭霸,墨宗才隱居幕後,當這些真正老不死的還是跺一跺腳,諸侯國還是要顫上一顫的。
可現在呢?不光是他,還包括那個脾氣比他更壞,比他還要目中無人的歐陽老頭兒,兩個加起來快兩百歲的老人家,不得不向一個後生小女娃低頭,賞賜是不可能了,上趕着送地送錢,還生怕人家不要,這反差實在是……
遙兒斷然道:“很簡單,我要他死!”
遙兒向歐陽難一指,舉座譁然。
遙兒已經說過這句話,但是當時並沒有人當真,人人都只當她是在說狠話。如果有人意圖對歐陽家長房嫡孫不利,被歐陽家捉拿,逼她自盡,那是天經地義之事,可是反過來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何況遙兒既未受傷也未死。她的親朋也沒有人受傷。她居然想要歐陽難死?那是墨宗的歐陽氏,曾經的天下第一世家,這樣的要求……簡直是狂妄之極、無理之至!
歐陽衛勃然變色,李羨訶大驚失色。彌子暇一臉茫然,歐陽難激怒欲狂,唯有安軻……
安軻望着遙兒,目中滿是探詢、疑惑與好奇,他見過很多女人。個個都算得上是人中鳴鳳,田七娘、穆夫人……可是沒有一個女人能叫他這麼感興趣。
這個遙兒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她既不像是瘋子,也不像是白癡,更不像是一個睚眥必報、寧可搭上自己性命也不肯讓人半步的狂悖丫頭,可她爲什麼就能有這樣出人意料的舉動?
安軻那雙慧黠的眼睛盯着遙兒。觀察着她臉上最細微的表情,她眼神的每一次閃爍、她眉梢的每一次挑動、她嘴脣抿起的每一條紋路,他還是不知道遙兒究竟想要幹什麼,但他卻斷定遙兒一定有一個目的。
她一定有一個很充分的理由!
他就這麼看着她,彷彿一下子就看到了她的心裡。安軻很聰明,但他並沒有看破人心的本領。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看着遙兒,似乎就能感應到她心裡的一些東西。
這世間,總有一些令人無法解釋的東西,就像有些素昧平生的人,有的一見如故,有的一見生厭,沒有任何理由。佛家稱之爲善緣與惡緣,都是前世種下的因。既然無法解釋,只好如此解釋。
於是,安軻又向他的兄長遞了一個眼神兒。彌子暇雖然百思不得其解,對小弟的話卻言聽計從,他按兵不動,那麼上前勸解遙兒的就只有李羨訶李老太公了。
李老頭子已經豁出這張老臉了。剛出場時的神仙風度蕩然無存!面子?面子幾文錢一斤?今天要是迫於遙兒借來的天威,真逼得歐陽難自盡,那纔是丟盡了面子,不光是歐陽氏丟面子,堂堂墨宗所有的人都要跟着蒙羞。
可惜,遙兒就是不爲所動。忽然。樓梯處又有重響,一名甲士快步登樓,抱拳稟報道:“啓稟欽差,遠處旗幡招展,有兵馬調動,料是臨安令已調官軍兵發曲江了,看其速度,須臾便至!”
芙蓉樓上衆人臉色又是一變,李羨訶急聲道:“小女娃,殺一人,得罪一世家,何苦?”
遙兒渾不在意地笑道:“我相信,爲了保住整個歐陽家,便是讓歐陽老太公自盡,老太公也情願一死。你們若是不捨得歐陽難死,那麼,就等着爲整個歐陽家招來滅門大禍吧!柳徇天若是到了,我可隱瞞不得!”
“要知道柳徇天可是女王的心腹!”
如果死他一人能換來歐陽家太平,歐陽衛的確不惜一死,可他捨得自己死,卻不捨得孫子死,歐陽家長房嫡孫,就只有他一人,歐陽玉衍才絕冠世,但她終究是一個女人,長房要開枝散葉,全靠這個孫兒呢。
歐陽太公臉色陰晴不定,種種念頭紛至沓來,卻哪裡還拿得出一個主意。
遠處一陣嘈雜聲起,衆人擡頭看去,遠遠一行人馬已經擁至長橋。
“罷了!我死!”
歐陽難目欲噴火,怒視着遙兒,猛地抽出侍衛腰間佩劍,橫向自己頸間。
“難兒,不可!”
歐陽衛倉惶大叫,幸賴歐陽難身邊侍衛身手了得,急忙伸手扣住歐陽難的手腕,長劍鋒利,已在歐陽難頸間劃破一道血痕。
歐陽老太公踉蹌了一下,險險沒有嚇死,李羨訶氣得跺腳,那高齒木屐跺在木板上,“嗒嗒嗒”的似馬蹄聲聲:“女娃,你就真的如此不開情面嗎?你要不怕折壽,老夫這就給你施禮,求你饒過了那小畜牲!”
歐陽老太公傲氣全無,憤懣地大呼道:“老夫替孫兒一死,向你謝罪,長史,你看如何?”
“哈哈哈哈……”
遙兒突然長身而起,扶住欲待行禮的李太公,又對歐陽太公道:“兩位老人家愛惜晚輩,拳拳之心,令人感動。只希望這狂悖小子能夠體會到兩位老人家的良苦用心纔好,你們若想小女子不殺歐陽難卻也不難,但是須得答應晚輩三個條件!”
歐陽老太公一聽還有希望。擡頭一看那一羣人簇擁着臨安令的儀仗已經過了橋頭,急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了腔子,一迭聲地道:“你說,你說。你快說。柳徇天馬上就要到了!”
遙兒笑道:“這卻不急!”他走過去,對虞七附耳說了幾句話,虞七聽了臉上頓時露出古怪的神氣,看了遙兒一眼,又看一眼那位娉娉靜立的安軻。有些忍俊不禁的樣子向樓下趕去。
遙兒回身笑道:“好啦,這位將軍能夠阻他片刻,現在就說說我的條件吧!”
遙兒豎起一根手指道:“第一條,歐陽難馬上返回祖宅,今生今世,不得離開家族一步!”
歐陽衛正恨孫兒無能,害得他偌大年紀跟着出乖露醜,把牙一咬,恨聲道:“使得!”
遙兒又道:“第二條,散佈各處的歐陽氏族人盡數返回。三年之內,不得復出!”
歐陽衛怔了一怔, 臉色頓時一變,眼下南疆空出許多職位,歐陽氏正在積極參與謀劃,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如果歐陽氏族人盡數返回。豈不坐失良機?
遙兒的笑容有點冷:“怎麼?”
李羨訶聽了遙兒這個要求,一怔之後,雙眼卻陡地亮了起來。
各大世家爲了空缺出來的官位爭來爭去,可是空出來的職位雖然不少。想爭這個官位的各方勢力卻更多。世家只是佔了人力上的資源優勢。不可能一手遮天瓜分這些職位,若是少一個歐陽氏,其他世家就能多安排兩個子侄。
李羨訶馬上對歐陽衛低聲道:“這遙兒少女意氣,悍不畏死。若不應允,恐怕她真是寧可舍了一死,也要把歐陽氏拖下水去,老兄,謹慎!”
歐陽衛狠狠地橫了他一眼,沉聲道:“我歐陽氏家族如今在朝爲官者不下二十餘人。依你所言,難道要盡數辭官歸故里?嘿!女王雖然巴不得打壓世家,可是隻怕我歐陽氏真要這麼做,女王反而要日夜不安了?”
遙兒道:“歐陽氏家族已經做了官的子侄,自然不在此例!”
歐陽衛聽到這裡,心中稍安,想了一想,只好忍痛舍了南方那許多空缺,咬牙道:“這一條,我也答應!”
遙兒道:“第三條,歐陽氏子侄難免有對我遙兒心懷不忿的。如果這三年之中,有你們歐陽氏家族未曾返回的子弟意圖對我不利,我們雙方相鬥,生死各安天命,歐陽氏族人將來複出,不得以此與我爲敵!”
這一條比起第二條實在不算什麼了,歐陽衛想也不想,便道:“老夫答應!”
遙兒道:“好!那麼就請歐陽太公以歐陽家列祖列宗名義起誓,若是歐陽家違背誓言,千年世家將毀於一旦,從此再無傳承!”
這個誓,對這樣的大世家來說,實比任何毒誓還要管用,歐陽衛既然答應了,也不猶豫,馬上豎三指向天,高聲發起誓來。
遙兒聽着歐陽衛琅琅起誓,臉上慢慢綻開一絲輕鬆的笑容。自始至終,她就沒想過真的逼死歐陽難,若是逼死了歐陽難,歐陽家必然不會放過她,不管是發動歐陽家的官場勢力算計她,還是動用死士行刺暗殺,都將危險重重,煩不勝煩。
而且,墨宗旗下的各大世家既是競爭對手又有盤根錯節相互交叉的利益關係,這麼多年來,幾大世家只在內部通婚聯姻,那可是打斷骨頭連着筋吶,真把歐陽家逼到這份上,那就是得罪所有人了。
另外,歐陽氏雖與遙兒結了仇,遙兒所在的隱墨和歐陽玉衍的顯墨也有仇,可是在對付田七娘這一點上,他們又是盟友,多一個盟友便多一份力量,如果真的剷除了歐陽家,獲利的只能是田七娘。
遙兒真正想要的就是逼歐陽老太公立下這三個誓,先逼歐陽難自盡,之後再退一下,那就很容易叫對方接受了。
讓歐陽難禁足範老家,根本就是一個用以掩飾遙兒真實目的的煙霧彈。她的真正目的只有後兩條,遙兒最在意的當然是第三條,可她也沒有想到,她只是想削弱歐陽氏才提出了第二條,可是真正給歐陽家造成噬心之苦的,恰恰就是這一條。
這一條,給歐陽家釀成了百年之痛!
遙兒之所以要求歐陽氏族人禁足三年,考慮的也是這一次的西南邊郡官員大清洗。她和歐陽家的仇是結定了,沒道理讓對方有機會更形壯大,能打擊一點是一點,何況西南官員清洗本就是她製造的一個機會,讓歐陽家人從中獲益,她該多憋屈?
另外,就是因爲她早已準備歐陽家的歐陽玉衍了,這個計劃,她回到臨安時就已經開始悄悄實施。只是當時她不知道歐陽玉衍的真正出身,卻無法確定是哪一家。
如今既然知道她是歐陽家的人,當然要迫使歐陽氏閥主起誓:三年之內,她與歐陽氏子侄發生的一切衝突,歐陽氏復出後不得追究,這樣她就可以放開手腳與歐陽玉衍大戰一場,否則想跟一個八百年大宗爲敵,那是自找死路。
歐陽衛迫於無奈,只能與遙兒締結城下之盟。在歐陽太公看來,只不過錯失了南疆邊荒地區的一些官位,對歐陽家的影響並不大,可他到死都沒有想到,這幾年恰恰是天下政局風雲變幻的關鍵時刻,世家力量龐大無匹,沒過幾年就捲土重來了。
一步遲,步步遲!錯過了這一個機會,歐陽家的腳步永遠趕不上別人了。
昔日百家爭鳴,以儒、墨兩宗爲尊,而後大周帝國崩潰,諸侯之國共分天下,儒宗顯於天下,是各國的座上賓,權勢赫赫,風頭無倆;墨宗大隱隱於市,暗地積蓄力量,是地下霸主。
不過最初“兼愛”“非攻”的墨宗也逐漸演變成了各個世家的傳承,各分支之間的暗鬥之激烈,也是格外激烈。
在田七娘打壓世家的短暫時期之後,世家力量很快便捲土重來,乃至他們的偏支旁系照舊充斥朝野,這是沒有辦法的,他們掌握着最優厚的教育資源,門中子弟本就才俊輩出,在朝堂上的人脈又是無比雄厚。“氣候”稍好一些,怎能不茁壯成長?
不過歐陽氏註定會錯過這個機會了,爲日後的衰落埋下了伏筆。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