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人醉慢慢轉過身來,對遙兒解釋道:沙漠裡,風向是不定的,這麼大的風,一些沙丘會改變形狀,還有一些甚至移動了位置,如果我們沒有可以確定方向的東西,我們連來路都找不到的。
遙兒想了想,指指身後道:我記得咱們是從這一面下來的,明天就沿着方向一直往回走呢?
沈人醉低低地道:一直?那只是你想像的一直罷了,你根本不知道你走的是不是直線,也許你走上一天,當你筋疲力盡的時候,你又走回到這裡了。
遙兒拍拍腦門,若有所悟地道:哦……,這就是所謂的‘鬼打牆’?
沈人醉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轉過身,幽幽地道:我那匹馬上面,本來帶着好些食物的。
遙兒聽到這裡,看着他焦慮不安的樣子,突然想起自己的悲慘童年,一個瘦骨伶仃的女童,行走在餓殍遍野的世界裡,沒有了親人,恐懼着倒斃路旁、成爲狼、野狗以及其他難民口中的食物。
遙兒不知道世間有飢餓恐懼症、飢餓後遺症一類的心理疾病,也許自己經過恨天的成長,已經治癒了這心理疾病,但沈人醉呢?
沈人醉爲何如此的恐懼?
如此的焦慮?
難道他的童年……
她想安慰安慰沈人醉,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遙兒擡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遙兒只希望明天是有太陽的。
太陽,意味着生的希望!
兩人就這樣疲憊的向前,向前……
沈人醉揉了揉痠痛的腿,停了下來,淡淡地道:“還是忍不住想要打聽我的身世?”
“呃……你可以不說。”
沈人醉搖搖頭。沉吟一下道:“說也無妨,不過……我只能告訴你我八歲之前的身世。”
遙兒振奮道:“那也可以,你說。”
沈人醉靜靜地想了一陣,輕輕說道:“我家住興業郡周巫縣,家裡沒有什麼特別的,父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有十幾畝旱田地。記得那一年是大旱。很熱很熱,赤地千里,繼之以蝗蟲。莊稼本來就枯死了,又被蝗蟲啃個光。”
這個開頭,恐怕絕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遙兒不由斂了笑容。靜靜地聽着。
沈人醉道:“沒有糧食賑災,爲了活下去。阿爺(父親,當時最普通的口語稱呼)賣掉了家裡的十幾畝田,可那時米價已經漲到一斛萬錢,這點錢夠活幾天呢?很快。城裡鄉下,哀鴻處處,人多相食。死者枕籍於路。”
沈人醉黯然道:“禍不單行,緊接着又發生了大瘟疫。災民們拖兒帶女,白天乞討,晚間就宿街頭和野地,不少人在睡夢裡就口吐黃水,陳屍路旁。當時有一首民謠說:“李四早上埋張三,晌午李四又昇天。劉二王五去送葬,月落雙赴鬼門關……
餓瘋了的饑民開始不擇手段。有人剛買的饃被饑民搶走,眼看就要追上,饑民就把饃扔進馬尿裡再踩上一腳,被搶者只好作罷,饑民再揀起饃,狼吞虎嚥。樹皮都被剝光了,顯現出白花花的樹幹,樹葉也被蝗蟲和饑民啃光。
不少人開始吃觀音土,明知道吃了依舊是死,但是胃裡不填上東西真的餓的慌呀。我們村裡有個人賣光了地,又賣了妻子,最後把餓死的四歲的兒子用炕蓆捲了一埋,奔往他鄉逃命去了。
還有一個寡.婦,家裡有上百畝田,在村裡算是很富有的,這時也難以維持了,她有一兒一女,年紀都不大,爲了養活兒子,保住亡夫的一點血脈,她親手把自己年幼的女兒摁進水盆裡活活溺死。”
沈人醉擡起頭,看着遙兒,認真地解釋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些和我沒有關係?我說這些,其實只是想告訴你,當時到底有多慘,很多遠比我家富有的人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不管我的爹孃對我做了什麼,我都不恨他們,從來沒有!”
遙兒的心輕輕一顫,凝視着沈人醉晶瑩的目光,有心叫他不要再說下去,可是迎着那樣的目光,竟連話都說不出來。
沈人醉默然片刻,繼續道:“成羣結隊的饑民一路東行,向未知的遠方去逃生。逃難的人多如牛毛,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走着走着,就有人倒下,荒野裡到處都是狼和像狼一樣兇狠的野狗,它們根本不怕人,甚至竄到十室九空的村莊裡,把殘存的人類當成它們的口食。
沈人醉的聲音顫抖起來:“阿爺無奈之下,也把阿母賣掉了,可是換來的糧都不夠吃三天的。管它呢,那時候,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只要能多活一刻,還有什麼是不肯做的?許多婦女被迫賣身,賣一次身子,只能換回一碗米湯。”
沈人醉長長地吁了口氣,幽幽地道:“賣了阿母換回的糧食吃完了,阿爺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那時我好怕,以爲阿爺要吃掉我,結果……他只是把我叫到一口枯乾的井前,把我推了下去……”
遙兒身子一顫,嘴脣翕動了幾下,卻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沈人醉道:“阿爺又丟了些磚石瓦礫下來,然後就不知往何處逃命去了。”
遙兒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涼,正在輕輕發抖,遙兒一握住他的手,他立刻反握住遙兒的手,死死地攥着,彷彿掉進枯井的人抓住了好心人垂下的一根繩子,再也不肯鬆開。
遙兒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你不要再說了。”
遙兒聽得心情無比沉重,她知道,沈人醉之所以一再地強調父親的無奈,一再地強調他不恨父親,恰恰是因爲他童年時所受到的傷害太深,尤其是來自於親人的離棄,這如同一個夢魘,揮之不去。
他不想恨,卻又忘不了,只好用這樣的辦法,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的心靈。
沈人醉目中隱隱泛起淚光,幽幽地道:“可是,天不絕我,大概是因爲那三天有了吃的,我居然有了點力氣,我醒了,攀着井裡磚石剝落的空洞處爬了出來,一個人隨着逃難的人羣走鄉過縣鄉,到處流浪,後來……我被一個磨坊主收留了。”
沈人醉笑笑,道:“那個磨坊主對他娘子說,要先拿我當童工養着,等我長大了一些,就給賣給貴人做個奴僕,就當養了個牲口,他說這些話時,並沒有揹着我,他知道我沒有選擇。其實我很開心,至少我能吃飽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磨盤高,骨瘦如柴,磨坊主給我那些吃的也僅能活命。我沒有力氣,不小心被拉磨的驢子撞倒,竟然沒有力氣爬起來,被矇住眼的驢子依舊一圈圈地拉着磨,把我踩得奄奄一息。
治傷是要花錢的,磨坊主覺得划不來,就把我丟出了村子。饑民們綠着眼睛圍上來,想要把我生生地吃了,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馬上的人看起來很精神,衣裝很整潔,因爲瘟疫橫行,他們臉上都蒙了厚厚的毛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珠子好明亮,好明亮,我永遠也忘不了……
其中有一個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也許一路上他們已經見慣了種種人間慘劇,我沒有看出她想救我的意思,我想,我馬上就要被人吃掉了,可是她明明已經從我身邊馳過,忽然又轉了回來。
那幾個饑民呲着白森森的牙齒撲向我,想要生吃我的肉,這時候,那個人揮起了手中的鞭子,有氣無力的饑民在她的鞭子下面就像一個個紙糊的人兒似的倒下,我被救了。
她給我治傷,給我飯吃……”
遙兒問道:“她爲什麼改變了主意,願意救你?”
沈人醉沉默了片刻,答道:“後來,她告訴我,她一路上見到了太多垂死的人,有的人看他們經過,有的人會恐懼死亡,哀嚎哭泣;有的人則麻木不仁,對他們視而不見……”
沈人醉長長地吸了口氣,道:“而我……她說她在這個八歲的小男孩眼睛裡,看到的是解脫的平靜,一個八歲的小孩子,能有這樣超脫生死的目光,她覺得很不尋常,所以……她救了我……”
淚,在他的眼眶裡打轉,沈人醉仰起了頭,過了許久,當他緩緩低頭時,眼睛雖然是溼潤的,淚水卻已消失,他終究沒讓眼淚流下來。他凝視着遙兒,一字一字地道:“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沈人醉,人醉,醉……”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仍然緊緊抓着遙兒的手,遙兒能感覺出,在那地獄般的日子裡,他所遭受的打擊,不僅僅是來自乾旱、蝗災、瘟疫,不僅僅是目睹慘烈的死亡,趁火打劫的災民,還來自他的生身父親。
遙兒柔聲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不要總是記在心裡。”
沈人醉的嘴角輕輕勾起,帶些譏誚地道:“你不懂,雖然你的家境也不好,可是至少,你有平穩的生活,至少有個溫飽,你哪知道我所遭受的一切。”
遙兒沉默了,其實她也有一個不幸,但是比起沈人醉所遭受的折磨,她覺得自己所遭受的至少是驟然的打擊,遠沒有那日以繼夜,永遠絕望的痛苦更深,所以她沒有反駁沈人醉的話,她沉默片刻,凝視着沈人醉的眼睛道:“你知不知道,我聽完了你的故事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
“我想吃一碗飯。”
沈人醉:“……”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