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從軍帳裡走出來,他是大將軍。面對着大梁最雄心壯志的男人們,帶領他們開疆闢土,熱血年華。可越是見慣生死,越是轟轟烈烈,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寂滅無聲就會將他吞併、消蝕的一點都不剩。雖然他年少成名,在沙場上是一員讓敵軍聞風喪膽的鐵將,但是真的長大了,才明白人生的複雜,一份功業也難能填補內心的空洞。
在外的風風雨雨,總想要找到一個遮蔽的地方。家,他是有家的。
哪怕還有那麼一點希望,也許在拿着地方,他能得到些許安慰,能夠停下衝殺的腳步。從十二歲到二十一歲,這個疆場上勇往直前的將帥,突然想到,是不是該停下飛馳的腳步,回頭看看身邊的人,身後的人?他的那個妻子,被他置之腦後的女人,他突然想知道,這一年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對這門婚事釋懷,有沒有對他多一點兒接納,而不是牴觸。
一個契機,他需要一個回家的契機。
心裡不斷又一個聲音說道,回家吧忽哲宇,回家吧。那裡有你想要的東西。
…………
外公的人找到三皇子了,卻弄丟了小公主。
皇上最終也沒有責罰他,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這件事,往後不準再提。”
忽哲宇不知道爲什麼,可畢竟是他失守,是他沒有盡到責任,所以他不可能置之不理。三皇子回宮的那一天,皇上也終於召他回京。他卻發現自己竟然驚喜於此,一個回京的理由,一個面對自己的那個“家”的理由。
心情好起來,就好像什麼問題都不是問題,都可以解決一樣。他可以做一個笨男人,妻子牴觸他沒關係,他只要一直對她好,總有一天他可以打開她的心,走進去;沒有盡到責任,那就去彌補去補救,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找到小公主……他一直都相信,功夫不負苦心人。就這樣,忽哲宇帶着一半忐忑和一半的自信,回到了源京城。可卻沒想到他所有的自信,所有的樂觀,都將毀於一旦。
回家的第八天,江譽典懷孕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爲什麼?爲什麼她一丁點兒慌張都沒有,爲什麼她一丁點愧疚都沒有?她懷着別人的孩子,竟要當着他的面兒,養胎育兒,一句解釋都沒有。
他的世界就像是被顛覆了一樣,年輕氣盛的忽哲宇一把掐住了江豈唸的脖子,恨不得把他掐死,而江譽典狠狠地瞪着他,笑道:“你掐死我好了。”她要讓那個人後悔,要讓他愧疚!她沒有好日子過,他們就別想有好日子過。
“你掐死我,會有人感謝你的。”江譽典挑釁道:“大將軍一點兒力氣都不使?恐怕連一隻兔子都掐不死吧?”儘管他的手在她脖子上,可絲毫不影響她說話。
“誰?”忽哲宇瞪紅了眼睛。
江譽典反問:“你有資格知道嗎?不是喜歡打仗,喜歡軍營麼?一輩子呆在哪裡別回來好了?其他的事情和你有關係嗎?大將軍。”她咬着最後三個字,怎麼會不恨。新婚之夜她是傷心難過,可那些加起來也敵不過成親一年,守着活寡……皇家看不起她,連忽家也把她看輕了。既然如此,還有什麼禮義廉恥,她根本不在乎。
是全世界先對不起她的,是老天太偏心。
“我再問一遍,誰的。”忽哲宇平靜了一些,鬆開手……他的理智慢慢復歸,他在心裡不斷提醒自己,他絕對不願意成爲父親那樣的人,更不願意讓自己的妻子像洛姨娘那樣慘死,她縱然是錯了,也罪不至死。
“我說了,你敢聽嗎?”江譽典挑着丹鳳眼,紅脣白齒,眼中有着忽哲宇從來沒有見過的烈焰。就好像要把他燒穿看透一樣,她不怕他,也不怕死。她是看不起他的,她竟然看不起大梁威震天下的大將軍,忽哲宇想要開口,卻好像少了一些什麼。爲什麼她做錯了,卻這麼理直氣壯,而他沒錯卻覺得百口莫辯。
江譽典貼過來,在他耳邊輕輕道:“要是姜鬱冰知道了,你說,他們還會那麼恩愛嗎?”
一道驚雷,凌空打下來,他的瞳孔驟聚,盯着她喃喃自語:“你……什麼意思?”
“就是大將軍想的意思。”江譽典後退,端正的理了理衣服。“譽典全憑大將軍處置,生死無怨。”忽哲宇從來沒有被這樣羞辱過,她懷着別的男人的孩子,卻理直氣壯地站在這裡,藐視着他,但求一死。甚至,那個男人還是天子。
忠君愛國……江譽典心裡冷笑,她倒要看看忽哲宇忠哪個君,又愛的是哪一門的國。真愛……多麼值得守護的真愛,可以置他人死活於不顧的真愛。爲什麼世界上那麼多美好的東西,都會被毀掉,哪怕不惜以悲劇結尾,也要毀掉。其實哪有那麼多所謂的美好,哪一份美好背後,不是血粼粼的傷害和踐踏?
忽哲宇的忍耐極限,頓時坍塌掉。他不是沒有衝動,衝進皇宮去……可那是皇帝,是君主。那一瞬間的衝動,頃刻間就被理性給埋沒掉了。他可以衝進皇宮,甚至犯上弒君,可後果呢?大則生靈塗炭,亂世起;小則滿門抄斬,喪命歸。他一個人的衝動,連累的何止是忽家,還有追隨他謀臣將士,都會被無辜地牽連。
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熱血衝頭,敢打敢殺不計後果的忽哲宇。
他見得是人間最虛無的死亡,最慘烈的爭鬥,最血腥的紛亂……何必又多添一筆?
忽哲宇突然冷淡下來,漠然道:“打掉這個孩子。”
江譽典看着忽哲宇,緊緊地盯着看:“不可能。我可以跟孩子一起死,就像洛妙言一樣。忽家不是最擅長做這樣的事情嗎?你可以殺了我,殺了我肚子裡的孩子,甚至把我也綁着大門外示衆,只要你覺得不丟人,我不在乎。”
忽哲宇看着近乎瘋狂的妻子,一年……這一年發生了什麼,這還是新婚之夜哭的梨花帶雨的那個小女孩兒嗎?可今年,她分明才十七歲。
忽哲宇不與她爭執,他看着這個更加陌生的女人:“從今天起,這大將軍府,你休想走出去一步,直到這個孩子從世間消失。”說完,忽哲宇格外冷漠地走出房間,背後傳來江譽典淒涼的笑罵:“忽哲宇,你以爲你和你爹不一樣?都一樣!你們都一樣!”
忽哲宇的身影,明顯晃動了一下。他最害怕的東西,原來她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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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你進去看看夫人吧,夫人都疼暈過去了!”江譽典的貼身奴婢跪在忽哲宇腳邊苦苦哀求,知道夫人有孕的,整個大將軍府只有五個人。
忽哲宇卻無情地拒絕了,那時候他對於墮胎的所有意識,都僅限於小時候父親的姬妾被母親灌藥,疼痛一陣,就過去了。這麼說服着自己,忽哲宇終究是沒有進去看一眼。等到暗下找的墮胎婆子出來,他以爲了了事就離開了。那一次,他一走就是半年。
直到後來他不報希望地回家,才知道江譽典這輩子都不可能懷孕生孩子了。每日在朝堂上看着那個高高在上,以專情聞名的君主,他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關於這件事,他再也沒有跟江譽典提起過,江譽典的性子也比以前收斂了許多。兩人井水不犯河水,做起了門面夫妻,做給別人看。
他恨樑辰,卻有忠於君主。
事情的真相還重要嗎,在這樣赤裸裸的結果後,兩個人的人生都被毀掉。
後來那年屠城,樑辰和姜鬱冰殉情。他遠遠地站在漫漫黃沙後,看着那道墜落的身影和那個被萬箭射穿的男人……那麼一個空檔,他不得不承認,就像埋在漫漫黃沙下的種子發芽了一樣,痛快的感覺,哪怕僅僅是那一瞬間,他也清楚的知道,那一刻的背叛是存在過的。那一刻的存在,好像是永恆。
後來他被流放西北的那些年,躺在漫無邊際的戈壁上,看着近在咫尺的星空。想的最多的人,竟然不是止心,而是江譽典。這個一生都和他有名無實的原配夫人,當他懂得什麼是愛情的時候,最後悔的事,或許就是曾經……在他不懂的時候遇見,傷害,錯過;等他懂了,卻只能留下如同綿綿黃沙般的悔恨。
如果當初,就在成親的那個晚上,在他揭開譽典的紅蓋頭的時候,在他看見她淚流滿面的時候,他能夠溫柔一點,能夠安慰她,能夠給她擦乾眼淚……如果他能在成親的那一年,陪在她身邊,哄哄她……後面哪裡會有那麼多悲劇,那時候的譽典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兒。忽哲宇這麼想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那時候的他,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傻軍癡。
而讓他懂得這些的那個人,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樑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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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的人生沒有止心,這一輩子他都不會明白,他虧欠了譽典多少,更不會知道什麼是愛情。他娶她的時候,只覺得這世上所有的荒唐事,讓他看了一遍,經歷了一邊,還有什麼呢?那一年他三十六歲,而她只有十六歲。如果他和江譽典有一個孩子,恐怕都比止心要大幾歲吧?
她嫁給他做續房,皇帝唯一的妹妹,在人生最美的年紀,嫁給他……那時候的忽哲宇,除了抗拒還有滿滿的恐懼。他害怕,忽哲宇竟然會害怕。他怕止心會變成第二個江譽典,他心頭永遠都抹不去的陰影,後來他才明白。原來這是上天在一片陰雲密佈後,賜給他了一抹暖陽。剛開始他覺得刺眼,用盡方法去擋,後來那種溫暖漸漸地讓他放鬆,讓他接受,最後他發現,離開了陽光,他彷彿會立馬死去。
他和止心之間的一切,不需要回憶。
那一段會在他們的命運裡,蔓延開來,融入骨血。
…………………
忽哲格在赤嵬峰的柵欄外面躺着睡覺,睡柵欄睡得久了,在牀上竟然睡不着了。他的日子清閒的無所事事,天天在赤嵬居跟師父鬥法,去山上偷偷菜……這就是他活動量最大的事情了,啊,對了,他還收了一個徒弟。是個女孤兒,四五歲的樣子。
那日他在大街上溜達,就看到了這個快要死掉的被扔在一堆爛菜葉子上的小女孩,然後他就像提一顆爛白菜一樣把她拎回赤嵬居。
赤嵬老人蹲在地上,看着奄奄一息:“的小女孩:“這就是你要收的徒弟。”
忽哲格雙手叉腰,一腳踢在赤嵬老人圓滾滾的屁股上:“你丫的沒看出來嗎,這是個練武奇才啊!!”赤嵬老人冷笑兩聲:“是練武廢柴吧,你不會看不出來,她筋脈盡斷……這輩子都不可能習武。”
赤嵬說的沒錯,忽哲格一眼就看出來了。可是他還是把她領回來了,至於理由。
忽哲格笑嘻嘻道:“我有辦法,在這江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哎呦師父,你把她救活一口氣,纔是最重要的!你看你看,這小丫頭長得多俊俏,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坯子。”他看見她的容貌的那一瞬間,心裡就下了決定。
“你小子是看上人家了,四五歲的小丫頭,能看出來個屁!”忽哲格毫不隱瞞:“我就是看上她了,怎麼着!等我把她調教打了,娶回家做媳婦!”
忽哲格嘴上嘚瑟着,心裡卻無比悲涼。他看見這小姑娘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哲黛。她離開忽家逃命的那一年,哲黛才兩歲。他聽見過她的哭她的笑,作爲哥哥卻從來沒有保護好她。既然這輩子,他都不可能愛上別人。不如找個人,做個伴,權當養了一個女兒。
從回憶裡脫離出來,突然感到背後一陣刺痛,轉身皺眉:“大爺的,誰把刺蝟放在這兒的!誰!老子弄死你!”突然樹後傳來一陣咯咯咯的笑聲,如同清脆的鈴鐺。赤嵬峰第一位女徒弟——鈴鐺,一個六歲不到的小女孩兒,捉弄師父成功後,放生大笑,完美地繼承了赤嵬居不尊師重道的規矩。
忽哲格抽掉鞋子就要揍她,她卻扭着八字小眉毛道:“鈴鐺是來給師父報信兒的嘛!師父師父,鈴鐺到底有沒有師叔和師嬸啊!爲什麼師祖爺爺說,師伯最年輕有爲,就不提師叔呢!師叔到底是哪一位嘛!”
忽哲格戳了戳鈴鐺的腦袋:“你師叔啊,打架輸了就自動降級了,人家是皇帝,哪能是你一個江湖小混混兒能見到的,至於你師伯,哎,這富貴日子過多了,人就懶了,人一懶吧,這大師兄的位置估計也保不住了。鈴鐺啊,師父就指望你給師父長臉了。”
長臉還是不長臉,鈴鐺覺得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山下來了一個長得兇巴巴的伯伯,被她設計的松鼠陣耍的團團轉,現在還沒出來呢!她一直在想,那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富甲天下的師伯,可是師伯不是很年輕嗎?
鈴鐺扯一扯忽哲格的衣袖,軟軟地問道:“山下來了一個大伯,說是要見師父。我就騙他說,要想見我爹,先過我這一關。他一聽就急了。不好好闖關,總纏着鈴鐺問關於孃的事情,師父,你天天讓鈴鐺叫一聲爹聽聽,爲什麼沒有師孃呢?那位奇怪的大伯,把我惹煩了,我就用松鼠陣欺負他!要是他能闖上來,我就用兔子陣和胡蘿蔔陣……”
“……”忽哲格快要嚥氣,這丫頭恐怕難成大器了,單聽聽這些陣名!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白菜陣,小貓陣,老鼠陣……他最難接受的,就是屁股陣!聽完這個名字,他直接氣暈過去了。就這水平行走江湖,還不被人嘲笑死。
忽哲格正在恨鐵不成鋼,看見遠處走來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他忍不住……放聲大笑,明明是在該傷感的時候,可是……那人頭髮裡沾着的松子皮,臉還腫着……不愧是他的徒弟,有水準。
那人看着狂笑不止的忽哲格,心裡有些恍惚。他現在的樣子一定狼狽極了,這和他預想的完全不同。他終於鼓起勇氣來,卻從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掃興過。
鈴鐺看着眼前的怪叔叔,天真地問道:“師父,他是誰啊?”
忽哲格高深莫測地看了那男人一眼,勾起嘴角:“………………他啊,你娘啊。”小鈴鐺脆弱的內心受到了巨大的傷害:“娘不應該是女的嗎?”忽哲格胡扯道:“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就是個女人。”
對面的人聽到這一句,終於有了一些反應:“哲格……”
“別叫的那麼親,有什麼說什麼,沒什麼就滾。”忽哲格乾脆利索道。樊爭愣愣地看着忽哲格,伸手扒拉了兩下狼狽不堪的頭髮和衣服,尷尬道:“我能借一件衣服嗎?”
忽哲格慵懶地靠着柵欄:“可以啊,有錢嗎,我賣給你一件。”
樊爭苦笑着搖頭道:“沒有……”
“滾。”忽哲格毫不留情。
樊爭看着忽哲格:“賣身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