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瓦楞耀眼生輝,天空湛藍如洗,翠軒閣庭院中的幾株木槿早已開放,粉紫色朵朵搖曳。
雪雁來回幾趟朝沉香牀望去,並無動靜。只是不知爲何小主爲何會喝了如此多的酒,而且每每出去小主都不曾與自己打招呼,若不是自己昨夜收拾細軟時發現臥榻之上空空如也,否則自己昨夜又怎會苦苦守在木門旁應聲。只不過遲遲未見小主歸來,不免擔心。幸好廉王有心將小主送回,否則還不知會出什麼亂子。這若是哪一日被人抓住話柄子,還不知會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呢?
尹靈素昨夜醉酒,昏沉沉睡到日曬三竿。星眸微動,脣角發乾,喉間澀澀,半睜開眼喚道,“水,水,我要水。”
雪雁忙放下手中剛繡好的荷包,快步走到牀榻邊扶起剛睡醒的尹靈素,遞給她水。看着主子咕嚕咕嚕喝水的樣子,雪雁不由得會心而笑。來蕪國已半年多,主子還是這副率真的模樣。又想起昨夜主子死死拽着廉王的衣袖不放手,喚着廉王的名字,還不時地捶打埋怨他竟忘了自己,雪雁忍不住笑出聲。
尹靈素立馬停下疑色道,“我這模樣很可笑嗎?”雪雁猜測小主已忘了昨夜之事便放下茶杯答道,“大小姐自幼率性而爲,是最真實不做作的。”
大小姐這三個字已經許久未聽見了,如今聽着卻好似已隔數年。不曾想一晃半年多,在弁國的十四載彷彿已是遙遠的過去。堆滿了回憶,驀地襲上心頭惹人傷懷。忍住啜泣幽幽一問,“弁國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雪雁搖頭以對埋怨道,“董太后也真是的,本說好三個月便會差人送來家書一封,現如今什麼也沒有。還不知凌府上下是否安然無恙,亦不知二小姐的婚事是否能兌現。”
尹靈素輕輕一拍雪雁的手道,“如今守在我身邊的唯有你,我相信只要我還活着,凌家必定安然無恙。況且董太后答應過我,只要我下嫁蕪國,便免去淩氏一族的罪責。”
雪雁連連點頭,聲音有些哽咽道,“老爺待人溫和,是最有福氣的。二小姐也是吉人自有天相,凌家必定無恙。只是苦了小姐,嫁給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尹靈素聳聳肩淡然一笑,娓娓說道,“我闖下的禍就該我一人承擔,只是可惜了你,要跟着我。至於欒承昱,不過是個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罷了。”話畢默然不語,尹靈素絞着絲巾的手不停地轉動,弁國之中不乏高官貴族之女,爲何董太后偏偏指定唯有自己才能作爲和親
之女。僅僅只是因爲自己闖下了剋死先帝的彌天大禍嗎?還是另有隱情?
無盡的未知接踵而來,倪太后瞧着自己的眼神不斷地浮現,尹靈素只覺應付不過來。也罷,如今只要淩氏一族平安地度一世,自己鎖在這個高牆內又有何懼。陽光透過紗窗傾灑在地上,一點一簇零零星星。尹靈素靜靜端坐在方形梳妝檯前,瞧着鏡中的雪雁替自己綰起如墨長髮,索性伸手從鎏銀紅木盒裡拿起眉筆輕輕描了幾筆。淡淡幾筆,眉若遠山,尹靈素甚是喜歡。不顧雪雁攔着,坐在黃花梨琴身前稟氣深思撫弦,歌聲溫婉似水,輕輕哼道。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琴音剛落,就聽見從外頭傳來的拍掌叫好聲。瞧着尹靈素略有驚色,淑嬪作揖道,“沒驚着妹妹吧?”尹靈素依禮也作揖,“不知姐姐前來所爲何事。”
淑嬪搖搖頭笑道,“照妹妹這話,若是整日無事只呆在茗煙閣裡,終有一日姐姐我必得悶出病。”話畢二人都相視而笑,芳景從旁端來糕點奉上,一一擺好後便下去了。
二人沉默許久,淑嬪便起先打破平靜道,“看來那盒胭脂確實有用,這臉上全然沒了之前的疤痕。”尹靈素心中打了個激靈,自己早先都忘了這事,如今淑嬪提起來,自己倒分明記得那盒胭脂,香味甚是異常。自幼她便跟在爹的身邊,如何能不察覺出那脂粉盒中的麝香味。尹靈素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似笑非笑道,“多虧了姐姐,若不是姐姐,只怕我這輩子都只能呆在這個翠軒閣孤獨一世了。”
淑嬪連連搖搖手道,“你我之間既爲姐妹,我又怎可置妹妹於傷心之地。”尹靈素甚是不喜這個話題,只隨便答應着,視線早已看着別處。
待門被雪雁合上,淑嬪伏在尹靈素耳邊輕輕一語,尹靈素淺淺一笑道,“姐姐多慮了,妹妹不過聽過幾首曲子,閒來無事奏一曲,哪裡稱得上姐姐所言的技藝高超。”淑嬪飲了一口茶水便不再多說,只是凝視着眼前的木琴。
尹靈素幽幽一問,“不如姐姐彈奏一曲如何?”淑嬪笑答,“只怕污了妹妹的耳朵。”但也不曾推脫,徑直走到木琴旁撫着琴身。黑紅相間,蛇腹斷紋,琴背則是刻了幾株蘭花,紅木雁足,琴尾內側刻篆文滄海二字。
淑嬪輕輕抹弦後問,“可是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那個‘滄海’
嗎?”尹靈素點頭以對,淑嬪深吸口氣長嘆道,“非伊莫屬,愛不另與,羨煞多少旁人。”
話畢輕攏慢捻抹復挑,澀澀如枯藤,鬥轉萬壑間。輕輕一揮手,如聽松濤襲來。忽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情至深處,不由得哼唱起來。
天涯舊恨,獨自淒涼人不問。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忽地琴聲戛然而止,尹靈素擡頭看着她滿是疑問道,“爲何不繼續唱下去?”淑嬪神色黯然道,“不怕妹妹笑話,這曲子我只會這些,剩下的便不知如何唱了。”稍頓一下道,“方纔瞧着妹妹那模樣,莫非你會哼這曲子?”
尹靈素聞着這歌頓覺一股莫名的溫馨,可是自上次欒承璟說出那般決絕的話語,她便決定不再哼唱這曲子。今日卻聽淑嬪唱起,猶豫了一會兒尹靈素答道,“我不會。”
淑嬪臉露梨渦道,“原是我多想了,只是可惜了這樣一首曲子,若有一日能聽着誰唱全了,也了了我一樁心事。”雪雁在旁看着淑嬪一臉惋惜的模樣連忙道,“淑嬪娘娘,奴婢時常聽我家主子。”話只說了一半就被尹靈素一聲輕咳打斷,雪雁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便往後退了幾步細聲道,“奴婢原先亦不曾聽過我家主子會這曲子。”
淑嬪豈會不知箇中緣由,只笑道,“時候也不早了,我也該走了,就不勞妹妹遠送了。”日頭也漸漸西沉,雪雁見淑嬪走後屋內無人只剩主子與自己時便問道,“自雪雁在凌府時便時常聽小姐哼唱這曲子,如今卻爲何說不會?不過一首曲子而已,哪裡就犯了忌諱?”
尹靈素伸出手輕輕往她額際一戳道,“你這丫頭,可見我平日裡待你寬厚了些,什麼該做該說還須我教你麼?”雪雁無奈只得去一旁收拾細軟,獨留尹靈素一人在房中。
夜色如漆,尹靈素推開紗窗望着遠處簇簇燈火,如此靜謐好似能將人溺死。那首曲子的旋律縈繞在心頭,她也不知爲什麼夢裡不止千次萬次見着一個清秀的身影絮絮唱着這曲子,那個女子到底是誰?爲何一次次出現在自己的夢境裡,又爲何從不讓自己看清她的模樣?她唱着這首曲子,是在思念誰抑或在等待誰?
這首曲子鮮少有人聽過,而淑嬪竟然也會唱一小段,難道她和自己一樣嗎?不,尹靈素決絕地告訴自己,她今日所來絕非只是爲了這個,也許這背後有什麼秘密而自己不知道。如今身在宮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