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涼如水,婆娑枝葉掩映之下,一座臨池而建的屋宇緩緩露出了檐角。微風拂過,檐角的銅鈴脆脆作響。欒承昱快行的步子漸漸停下,擡眸斂眉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想要前進的步伐終究還是沒能邁出,脖際不由得發酸,卻依舊望着寂寥的房屋。
任蕭塵見欒承昱方纔還是一副焦急模樣,如今卻又紋絲未動,禁不住沉思片刻,才恍然大悟。皇上心繫蘇亦嵐,聞着熟悉的琴音便循聲而來。但真的離這琴音越來越近,他懸着的心愈發多了些怯意,擔憂撫琴之人不是心中所思所念之人。轉身看着緊緊跟上來的欒承璟,任蕭塵鷹眸中閃過一絲冷色,握在手中的長劍微微提至腰際以上,似乎隨時做好應戰的準備。
欒承璟瞥見任蕭塵凜冽的眸光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凝,只是臉上堆着笑迎着。那兩道目光似利刃在自己身上逡巡,讓他直覺着不舒服,只能裝着仿若未聞,抱拳在前清聲道,“回稟皇上,此處乃是。”
欒承昱袖手一揮,打斷他的話,徑直上前伸出手觸着雕花木門,劍眉緊鎖凝視許久,才鼓足勇氣推開。鈍鈍的木門咯吱聲響起,欒承昱星眸緊閉,竟有些不敢朝裡間望去。想了千遍她的模樣,清雅若蘭,秀麗似水。
他有些不知道這將近一個月來自己是如何度過那漫漫長夜的,每每都攥着那支玉簪入睡,好似她就在自己身旁。可入夢了,卻又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如煙離去,彷彿不能碰觸。好像只要輕輕一觸,那一切成了夢幻雲煙。
欒承昱凝眉緊蹙,緊緊合上眼,手不由得來回撫着那透綠幽深的玉扳指,惴惴不安,七上八下。即便是七年前自己身在弁國得知母后欲立八弟爲太子,他也未曾如此憂心。高挺的鼻在月色中添了些落寞,若深潭般幽深的星眸終於睜開,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脣畔掠過一絲苦笑,冷冷自嘲一聲,原來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任蕭塵快速掃一眼屋內,只見一個青衫女子低眉斂眸,素手撫琴,昏黃的燈光掩映之下,兩鬢的秀髮垂在腰際越發顯得清麗。目光一滯,緊緊端詳着那個女子,雖只是低頭間卻早已看清她的模樣,此人不是蘇亦嵐,攥緊的手緩緩鬆開,滑落至腰際以下。轉身望着欒承昱,只見他滿臉愁雲縈繞,無盡的哀思掩不住,星眸中沒了往日的意氣風發,增添了些頹唐。
月影婆娑,風過吹得映射在地上的樹影綽綽約約,好似能撩撥人的心緒。黑漆漆的夜,更平添了些冷意與無情。
屋內撫琴的女子意識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芊芊玉手僵在半空,汩汩琴聲戛然而止,如墨長夜渾然入了沉靜。任蕭塵瞅見欒承昱依舊陷入沉思,木然地望着屋內升騰的青木香,便伸手指着女子問道,“你是誰?爲什麼出現在這裡?還有爲何夜深了,你不早些休息,反而靜坐撫琴,可知會擾了他人清
修嗎?”
言畢空氣中好似凝着一層霜,冷清清的。沒有得到迴應,任蕭塵銳利的眸子滿是寒意,望着那張含羞帶怯的臉依舊堅硬問道,“怎麼不說話,難道你是個啞巴嗎?”
欒承璟聞言望着有些瑟瑟發抖站在琴身旁的秀兒,心中壓着的重石終於卸下。轉眸望着榧木書櫃一側掛着的郭熙《早春圖》畫軸,心中暗暗慶幸不是蘇亦嵐,否則大事不好。擡眸間正撞着秀兒的眼神,微微點頭示意,果然自己當初讓她入府的選擇沒錯。這件屋子後設有一件密室,而那畫軸旁的玉鉤便是啓動機關。唯有自己與她知道,以防不時之需,如今倒排上用場,也幸虧這丫頭機靈,立馬走上前笑道,“任侍衛,這事怨不得她。她乃是本王府上一個丫鬟,自幼便得了失語症,做事也算麻利,雖是個下人,卻也善琴藝。這屋子便是她收拾的,許是她一時興起,便按捺不住心思才奏了方纔那一首《長相思》。”
欒承昱臉上難掩的失色,哀怨地望着那一輪皎月,脣畔勾出若隱若現的笑,喃喃自語道,“原是朕多想了,她怎麼可能在這裡呢?”仰天長嘯一聲,溫聲吟道,“入我相思門,始知相思苦。憶歸期,數歸期。夢醒成空,不知相逢是幾時?”
被縛於密室之中的蘇亦嵐早已聽清外頭的一切,聞着欒承昱的聲音禁不住眸中霧氣橫生,軟布塞在嘴裡硬是發不出聲音,被繩索捆得緊實的手用力掙脫着卻怎麼也睜不開,反而越縛越緊,勒得白皙的腕際清晰地留下幾道紅痕。他終於來了,是聽到了自己的心聲嗎?聞着他說出那一句句思念至深的話,咬着軟布的嘴也翕動着,不由自主地暗暗在心中默唸,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含在眸中的淚水再也攔不住,頃刻滴落下來,溼了衣衫。
“皇上,”欒承璟怕事出意外,連忙抱拳在前低聲道,“這一切都怪臣弟疏忽,管教下人不嚴,觸動皇上心絃。只是夜深了您不如就在微臣的私宅裡先行住下,明日早起再趕回宮,如何?”
蘇亦嵐緊貼着牆壁坐着,聽着這一聲,清眸閃過驚色,立馬用力扯着繩索,怎麼也解不開,索性用牙齒咬着,卻也是無濟於事。混亂之中望着正前方一張矮腳木凳,不由得心生一計。使勁拖着身子朝前挪動,她堅信只要自己將那木木凳推倒在地,欒承昱聽出了動靜,那麼自己便能得救了。懷着這個想法,她咬咬牙極力朝前蠕動着,雖只是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動着,心中比方纔多了些希冀。
任蕭塵只淡淡掃一眼欒承昱黯淡的冷眸,心下已明,抱拳道,“多謝王爺美意,我與皇上即刻便動身回宮,不擾你多心了。”話畢擡眸望着皇上,欒承昱微微頜首點頭,執着摺扇的手無力地垂下,折身往外邁步,方走了幾步停下道,“四弟就不用送了,朕有蕭塵便可以了。”
言畢,兩個頎長
的身影,一前一後,一白一黑,在溶溶月色之中漸漸消失。直到福來稟報親眼看着皇上與任蕭塵駕車離去,欒承璟緊繃的臉才露出寬心之色,滿意地看着秀兒道,“不枉本王栽培你一番,”旋即坐在楠木墩上,嘴角噙着一抹微笑,“說吧,你想要本王賞賜你什麼,只要本王做得到,即便是摘星攬月也無妨!”
就在方纔他居然如此誇自己,還許下了那樣的承諾,秀兒有些羞赧地低着頭,生怕被他瞧出自己的心思,食指來回打着轉繞,只默默點頭細聲答道,“王爺所言實在是擡舉秀兒了,若不是王爺,便沒有今日的秀兒。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秀兒不敢邀功。”臉頰竟也不知不覺滾燙,直燒到後脊背。她不需要他爲自己摘星攬月,因着他就是她生命中最亮最光輝的那顆星星那輪明月。
沒有他,此刻的自己只怕還是個渾身邋遢的乞丐,只能靠人施捨過活。他是王爺而自己不過是個卑微的庶人,天壤之別怎敢企及?她不敢奢望他會愛上自己,只願能遠遠地瞧上他一眼便已是心滿意足。今日他竟然對自己說出方纔那番話,她不敢想也從未想過,雖然她深知他想摘星攬月只是爲了蘇亦嵐,可還是抑制不住心中驚喜。此生能聞得他對自己親口說出這樣的話,上刀山下火海,即便是要了自己性命,她也認了!
忽然聽得從密室裡傳來一陣轟轟的響聲,欒承璟一個箭步往前衝去,啓動機關,見着倒在地上的蘇亦嵐,舒展的劍眉復又擰着,連忙取下她口中的軟布解開繩索,將她橫抱起,任憑她死死咬着自己的肩膀。
秀兒本想上前卻瞧着王爺比自己還快,心中某個地方溼淋淋的好似在下雨,嘴角泛過一絲苦笑。若是倒在地上的是自己,想必他絕不會如此揪心吧!旋即這個念頭便打消了,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下人,怎麼能夠有這樣僭越的想法,不由得暗暗嗔怪自己。
好容易蘇亦嵐才鬆口,秀兒走到欒承璟身旁,望着那衣襟處溢着些許殷紅,心中有些責怪蘇亦嵐用力過度,卻也不敢多言只是連忙道,“王爺,您的傷,要不要秀兒請個郎中來看?”
欒承璟伸手捂着痛處,右肩彷彿有一團大火在灼燒,她對自己的恨也是如此吧!可是恨也罷,只要她恨自己,那便代表她心中還是記掛着自己,臉上露出輕笑道,“不礙事,這點小傷本王不在乎,”視線轉移至蘇亦嵐身上,她的清眸中滿是恨意,不由得伸手撫着她的臉頰,眸中滿是溫存道,“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殺了我,可我寧願你恨我,也不願你一點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心中還有我,不管是愛是恨,我都甘之如飴。”
“啪啪”連續幾掌甩在欒承璟臉上,一掌比一掌用力,一掌比一掌雜着恨意,蘇亦嵐櫻脣咬緊,眸中怒火再也抑不住,恨不得將眼前之人碎屍萬段,冷冷丟出一句,“無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