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黑了,整個宮殿內陸續點上了燈火,星星閃閃。殘月如鉤被一層黑雲遮住,漸漸爬上天際,好似掛在宮檐之上。周遭蘊着一層淡淡的清輝,冷落悽清。木槿樹枝繁葉茂,涼風吹過,搖曳無聲。
紫寧閣裡只燃着兩盞宮燈,屋內晦暗一片,愈發寂靜。蘇亦嵐細步走上前將紗窗打開,微微探出頭望着漆黑如墨天際中那一輪被烏雲包着的殘月,絲毫沒發覺那纖秀的身影早已在月色籠罩之下在屋外留下一個長長的影子。
夜風涼如水,穿着微薄的中衣站了許久,禁不住發出幾聲咳嗽,蘇亦嵐下意識地將杏色披風裹得更緊。卻一直沒挪動腳步,她就想這樣一直吹着風,讓混沌的大腦清醒些。夏凝雪,似玉琢芙蓉,眸中清澈,像極了三年前的自己,可是就在今日自己本有機會告訴她,但自己的口卻硬生生說不出糕點有毒那四個字。
只因一切以大局爲重,如今太醫院的人去了不少,惟願她能吉人自有天相。雙手合十閉攏,指間的冰涼襲往全身,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咯吱”一聲門被推開,蘇亦嵐連忙轉身看去,一臉急切的模樣,待走到妙雪跟前欲伸出手拉着她,手伸至半空僵硬地停留着。
妙雪自下午離了鳳儀宮便是一臉冷然,在蘇亦嵐朝自己遞出手的那一刻,繞過蘇亦嵐徑直走到紗窗前輕輕關上,旋即扭身跪在地上道,“娘娘,夜深了,您該好好保住身子。如今太醫都去了煙霞宮,娘娘若在此時病倒,只怕太醫院人手不夠。”
蘇亦嵐微微一怔,微長的睫毛顫了顫,即刻粲然一笑,收回尷尬的手狀似無意拍打着自己的手臂道,“現在沒有外人,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妙雪繃緊着柳眉,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無表情,聲音極是低沉道,“在蘇府,您是少主,妙雪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在宮中,您是蘇妃,妙雪更是一個微乎其微的婢女,命如螻蟻。”
蘇亦嵐蹙起眉頭,心中好似被無數細片鉸割着,滿臉泫然,強忍着內心鬱結上前欲攙起妙雪卻聞着一聲冷若冰山的話語,“奴婢身份卑微,怎敢髒了娘娘的手!”
蘇亦嵐只覺耳廓發熱,心頭越發冰冷,垂眸注視妙雪。她瞧着自己的眼神那麼陌生,彷彿不認識自己,眸底蘊着無盡的哀怨與責怪。全身霎時乏力,蘇亦嵐虛軟地靠着楠木桌坐下,眼眶泛紅盯着妙雪道,“我知道你怨我沒能及時告知夏凝雪那糕點有毒,可若是我當場揭穿的話,所有人都會懷疑是我在那糕點中下毒。”
四下裡靜了下來,妙雪沒有答話,只是木然的凝視着蘇亦嵐,眼中多了些陌生。蘇亦嵐心頭一震,迎着妙雪直勾勾的打量還有猜疑,厲聲道,“你該不會是懷疑是我暗中做了手腳?”妙雪的聲音很是平緩,“娘娘都已經說過了,這世上再沒有尹靈素,如今只有一個蘇亦嵐。”
蘇亦嵐聽畢只覺晴天霹靂,妙雪的話像一把尖刀狠狠朝自己的心口刺去,毫不猶豫很是堅決。今天發生的事太多了,也太快了,讓她也不由得有些措手不及。她深諳袁竹汐的脾氣,袁竹汐心中如今唯一牽掛的便是那個關在牢獄中的爹。如今袁成熹發生了那麼大的事,即便皇城裡的人封口如何嚴實,想必也逃不過她的耳目。魚死網破的道理,蘇亦嵐知曉,所以她纔會穿着得體的去鳳儀宮拜見太后。想看看
袁竹汐是如何與太后決裂的,卻不曾想過她會用這種看似簡單卻致命的手段。沒有毒死倪太后,卻無端將夏凝雪捲入其中,果真萬事不由自己所想。
妙雪見她未發話,薄薄的櫻脣又吐出一句,“如你所願,倪太后肝火動怒幾番昏厥過去。夏凝雪雖無性命之憂,下半生卻只能躺在病榻之上,昏昏沉沉地活着。皇上在書房內與大臣商討防瘟救疫之事,聽聞此事亦是龍顏大怒,竟然褫奪了皇后的後位,如今皇后被打入天牢。後位懸空,倪太后連番痛失羽翼,這下娘娘滿意了吧!”
蘇亦嵐臉色驟變,俯下身子也跪着,雙手握緊妙雪道,“爲什麼要這樣待我,你明知我也有苦衷。”妙雪閉了閉眼睛,緩緩才睜開,冷聲道,“娘娘的苦衷就是爲了您的復仇大業而不顧無辜之人的性命。”
蘇亦嵐雖早想過她接下來會說的話,可真的聽着這話從妙雪口中講出,仍是掩不住的訝異之色,美目睜得大大的,雙手不由得鬆開,跪坐在自己的腿上,蒼白的臉上漾出一抹淒冷的笑,“原來你這樣想我,”擡頭看着桌案上昏黃的燈光,緩緩撐起身子背對着她道,“我從來都是這樣一個人,冷血無情。每每看着夏凝雪那雙透亮的眸子,都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可是就在下午的時候我親眼看着她吃下有毒的糕點,假意把她摟在懷中裝出一副擔憂她的模樣,實際上卻比誰都清楚那糕點有毒。”
妙雪心中一滯,清麗的容顏上罩着一層暗沉之色,語氣堅定地說,“奴婢知道娘娘心中擔憂夏淑媛接近您的目的,您怕她心有雜念是爲了接近皇上。可是您錯了,妙雪所知曉的是,夏淑媛自小天性使然,在家中待下人沒有小姐脾氣,逢年過節還會救濟災民。她喜歡娘娘,因着她視娘娘若親姐姐,隔三岔五便派人送來她親手做的菜餚、紙鳶。還有上次,綠頭牌本來選的是她,可是她硬是跑去太醫院請太醫診脈,說是身子不適不宜侍君。言已至此,娘娘還覺着夏淑媛接近您是另有所圖嗎?夜色已深,娘娘好生歇息,奴婢這就退出去”
蘇亦嵐聞言,心跳得又急又快,似乎要蹦出來。往後退了幾步,木訥地看着妙雪離去。試着調勻氣息,卻終是哽咽難言。真的錯了嗎?難道她真的被仇恨矇蔽了雙眼,看不清人心善惡?看不清是是非非了嗎?
忽聽得隱隱隆隆之聲,漸而驚雷不時響起好似要把整個天空都震碎,轟轟然不已。銀白閃電彷彿游龍穿行皇城上空,肆意地亂竄着。電閃雷鳴,風馳電掣,將蕪國皇城籠罩在黑濛濛中。宮殿角下的馭水螭首大口地噴吐着沿着琉璃瓦順勢而下的雨水,白茫茫水汽縈繞四周。
只見一個纖弱的身子撐着一把杏色雨傘,扶着宮牆踉踉蹌蹌地艱難行走着。終於行至煙霞宮門前,蘇亦嵐擡眸冷笑,將傘收起來,附在傘面上的雨珠連接成線般流下,滴落在地上,頃刻地上便溼了一片。
剛踏進殿門,便嗅着一股濃烈的藥味,蘇亦嵐鬢角被打溼,微翹的睫毛上沾着雨珠,透着紛紛垂下的粉色布幔瞧去,屋內早已點放了數十盞宮燈,明晃晃如鏡。煙霞宮內極是靜謐,蘇亦嵐不敢發出大動靜,輕輕邁着步子朝臥榻走去,只見夏凝雪安靜地躺在榻上,彷彿睡得很深。
盼兒端着剛熬好的藥送來,驀地見着蘇亦嵐在前,又驚又
喜,可手中捧着滾燙的藥碗,竟不知如何是好,一臉難色道,“奴婢該死,竟然失了禮儀。”
蘇亦嵐立馬溫聲笑道,“今日事出有因,你只管照顧好你家主子,本宮不會責怪於你。”掠一眼朦朦朧朧睡着的夏凝雪,心中一滯,有些愧疚,清聲道,“你家主子不曾醒過嗎?”
盼兒不由得淚水四溢,泣不成聲,“我家小主待人平和,今日竟無端受罪,奴婢恨中毒之人不是自己。”蘇亦嵐聽畢心中一酸,轉過臉看着榻上之人,低聲道,“這樣的話斷斷不能讓旁人聽去,否則又要生事端了。你家主子昏迷不醒,往後還得依着你在旁好生伺候。藥既已煎好,千萬別涼了,給她喂下吧!”
盼兒嗯了一聲,便走上前沿着牀沿坐着,朝滾燙的藥汁吹了幾口氣,旋即舀起一勺放在夏凝雪脣畔。藥汁沒喂進,倒是往兩頰流下。蘇亦嵐連忙掏出袖中的絲巾,拭乾那逸出的烏黑藥汁,看一眼有些無助的盼兒溫聲道,“你只管扶起你家主子。”
可瞧着毫無意識昏睡過去的夏凝雪癱軟的靠在盼兒身上,蘇亦嵐伸出去的手竟不由得一顫,旋即撫平思緒將藥一勺勺喂下。幽咽的坼聲響起,盼兒將夏凝雪輕輕地放在牀上,不忘將兩旁的被角掖好,看一眼坐在一旁的蘇亦嵐,立馬走在她前頭跪下道,“奴婢在此替主子謝過娘娘,我家主子是庶出,自小便不得大夫人喜愛,老爺雖有心護犢卻也懼怕大夫人孃家權勢,故而只能隱忍地看着主子自幼被大夫人使喚,甚至凌辱。大夫人生了兩個兒子,並無女子,本想從孃家挑出一個女子來參加此次秀女大選。老爺終於忍不住,不忍主子在家受責難,便鐵了心要送主子進宮,後來的事娘娘都知曉了,奴婢也不多說。我家主子自幼失母,極少有人疼愛,在秀女大選之際被娘娘解圍便已心存感激。只是苦於沒有機會表謝,如今主子受了如此禍難,娘娘仗義相待,奴婢真替主子高興。”
蘇亦嵐眉頭微擰,心中早已波濤駭浪般思緒萬千,怪不得自己總覺着她有些老成,原來竟是遇着這等子事,全是自己猜疑過了,禁不住懊惱不已。看一眼昏沉沉沒有反應的夏凝雪,沒了御花園時的活潑,又聽着盼兒這一番錐心的話,蘇亦嵐脣角一勾道,“夜深了,本宮也該回紫寧閣了。你只管在這裡守着你家主子,無須管本宮,本宮會好生回去的。”
升騰的水汽籠罩着宮殿,死一般寂靜。雨勢越下越大,落地的雨珠濺得宮牆溼了一片。雨珠打在木槿樹葉片上,聲聲悄落無息。蘇亦嵐神色恍惚地行走着,握在手中的傘也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上顧不得撿,一臉懵然跌跌撞撞地走着。衣裳溼了大半,鬢角的雨水順着衣領滑落地上,烏黑髮梢上分明可辨晶瑩的雨珠。任由雨水打在身上,蘇亦嵐心下凌亂,她想復仇,可是卻爲什麼如此放不下。有得必有失,可爲什麼還是如此難受?她不是鐵石心腸,只是宿命如此,不容她選擇。
渾身已經溼透,刺骨的涼意襲遍全身,蘇亦嵐在雨中禁不住瑟瑟發抖,眸中早已霧氣縈繞,脣角翕動。是夜,她竟覺着有些冷了。身子一軟,竟不由得往前傾去,蘇亦嵐只覺雙目玄黑,卻沒預想這一跌竟然墜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雙手無力地垂着,卻嗅着那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龍涎香,蘇亦嵐雙目緊閉,昏沉沉睡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