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五,大寒。
清晨時分,任凱被凍醒,脖子周圍一片冰涼。摸了摸暖氣,懷疑裡邊是不是結冰了,冷的直打哆嗦。跳下牀,裹着被子翻了半天,才把空調的遙控器找到。等屋內暖和過來,卻再也睡不着了。
看看錶,六點剛過。
望着蜷在沙發上打呼嚕的老黑,滿滿的都是羨慕嫉妒恨。
累念積慮,爲心走使。
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像這隻大貓一樣,行走由心,停駐隨意。
長嘆一聲,輕輕推開門,閃身跨入夜色。卻不知身後那黑貓,搖曳着尾巴,燦然一笑。
晏村只是個自然村,又地處偏僻,沒有什麼收入,就連拆遷這種美事兒輪不上,好在屬於財政寬裕的光明區,勉強改了集中供暖。之前從沒停過,昨晚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
一邊胡亂尋思,一邊慢慢的向前走着。
路過一個小公園,看到裡邊鍛鍊的都是老頭兒、老太太,一蹦一蹦的在那兒跳殭屍舞。突發奇想,便跟在最後邊,有樣學樣的跳了起來。
這個東西看起來挺輕鬆,真要跳,還是蠻累人的。
跳的正嗨,突然覺得有人從後面慢慢的靠過來。心生警惕,腳步便停了下來。
隨即,鼻端飄來一股淡淡的花香,說不出什麼花,但很好聞,有些熟悉。接着便聽到輕笑。
“嘻嘻,怎麼不跳了?”一陣女聲傳來。
紀婉彤。
任凱轉過身,只見眼前這人裹着臃腫的大皮襖,戴着老舊的兔毛帽子,圍着過時的花頭巾,活脫脫一個城鄉結合部的女土豪。
見他有些詫異,女人眨着一雙滿是笑意的眸子,笑道,“換了衣衫就不認識了?怎麼作人家的老公?”
任凱皺着眉頭,看了看漸明的東方,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女孩兒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摟着男人的胳膊,說道,“什麼話,我就是在這兒長大的。”
任凱啞然失笑,擡頭四處望了望,這裡是龍城陶瓷廠的老廠區。自從破產清算後,區政府早就把這兒規劃作商業用地,無奈廠裡的工人不幹,幾經衝突後,便擱置了下來。
“彤彤,這位……”一個老太太從人堆裡走過來,笑眯眯的問道。
“媽,這是……是我朋友。”女孩兒雖然有些害羞,卻並沒有把手鬆開,依然在男人胳膊上挎着。
“伯母好,我是她的同事。”任凱急忙點頭哈腰的說了一句。
“呵呵,同事?”老太太看了看女兒挎在他胳膊上的手,似笑非笑的說道。
“哎呀,彤彤的男朋友來接彤彤了?真是好孩子,現如今,哪有這麼好的孩子,肯陪老人出來晨練。愛珍,你是有福氣的。”
“看這孩子的精神頭,不錯,等着將來好好孝敬你們吧。”
……
老頭老太太愛扎堆兒,功夫不大,任凱就被圍起來了,別說走,就是會飛,也飛不出去。
他尷尬的彎着腰,挨個點頭,笑得腮幫子都酸了。
紀婉彤大大方方的站在他身邊,眉眼彎彎,小嘴甜的像摸了蜜,不是誇這個老頭腿腳好,就是贊那個老太太身體棒。
等人羣散去,天色已經大亮,老太太笑眯眯的說道,“走吧,都到家門口了,進去喝點酸飯,吃點棒子麪膜。”
任凱正要找個藉口拒絕。
老太太擺了擺手,笑道,“千萬別嫌家裡寒磣,咱們小老百姓,日子過舒心了,比什麼都強。”
任凱望着她帽子下邊露出的白髮,鼻子發酸,微微一笑,說道,“看您說的,我也不是什麼高門大戶,追了彤彤這麼久,今天才敢站在這兒,能不能登堂入室,還的她說了算。”說完,轉頭看向紀婉彤。
女孩兒心裡歡喜的都快炸開了,連些許矜持都顧不上,拉下圍巾湊到男人臉上就是一口,笑聲更是如銀鈴般清脆。
老太太神色複雜的看了看兩人,搖了搖頭,說道,“女大不中留啊。”
這是紀婉彤父親的房子,平房不大,勝在有個小院。院裡收拾的整整齊齊,沿着房檐有一排大缸,裡邊是過冬的醃菜。
正房三間,從裡邊打通,一間做廚房,一間會客室,剩餘一間是臥室。加起來也就剛過七十平。
紀婉彤的父親,年近古稀,不愛說話,大概老花的厲害,總是眯着眼看人。
沒有餐廳,飯就擺在客廳。
大理石茶几,海綿沙發,搪瓷大碗,全是記憶裡的東西。
任凱胃不好,並不喜歡喝酸飯,棒子麪的饃饃倒是吃了兩個,最喜歡的反而是這裡的醃菜。
兩個老人加一個女孩兒並不怎麼動筷子,都笑眯眯的看着他吃,讓他略微有些不適。
早飯簡單,結束的也快。
老太太抱着一堆相冊,來到兩人對面,笑道,“大概是真的老了,這些天總是想起孩子們小時候的模樣,可又記不大真切,便經常翻一翻。你看,這是彤彤小學六年級的照片,還是大隊長呢。這是她哥哥,虎頭虎腦的,是不是有點楞?呵呵……”
三人湊在一起,真的就像一家人,其樂融融。老頭兒在屋外抽着煙,時不時向裡看一眼。
又待了一會兒,老太太被老頭兒勸回臥室。
“我母親腦子裡有個瘤子,壓迫的神經很厲害,所以……,今天的事兒,謝謝你了。”紀婉彤神色黯然,低頭小聲說道。
“爲什麼不去看看?以你的收入應該能負擔的起。”任凱皺了皺眉,看着相冊裡的一張全家福,說道。
“看過幾次,國內凡是排的上號的專家都看過了。瘤子位置不好,手術風險太大。老公……我害怕……”女孩兒輕輕的把頭靠過來,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任凱聞言,望着手裡的全家福,不再作聲。
“我從小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哥哥……不怎麼回來。後來,條件有所改善,才從這裡搬出去。去年,媽媽檢查出……,他們便又搬回來,說住在這裡舒心。街里街坊都……”說着說着,幾不可聞,慢慢的居然睡了過去。
輕輕幫着蓋好薄被,躡手躡腳出的門來。就看到老頭兒一個人坐在院裡抽菸,見他過來,便問道,“她睡了?”
任凱點點頭,沒有說話。
“唉,如果……如果你看不上丫頭,能不能緩緩再跟她講?我知道這……有些過分。可,她媽大概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兒了。我……”話未說完,老淚縱橫,卻強自壓抑着,像一匹老狼,嗚咽不止。
“伯父,您過濾了。以彤彤的才貌,只有我就她,怎麼會看不上?還有,伯母的病歷我想找人看一下,成與不成,希望大家都不要放棄。”任凱微微一笑,小聲說道。
回到四合院已經日上三竿,馮三已經等候多時了。
進到書房,暖氣還是冰涼。
開了空調,倒好茶水,兩人面對面坐了。
見他興致不高,馮三有些猶豫。
“有什麼壞消息?”任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問道。
“任總,是這樣,將軍去見了王子清。不過,對方不是太買賬。您看……”馮三斟酌了一下,說的有些遮掩。
“動手了?”任凱也沒擡頭,望着茶杯,語氣淡淡。
馮三心下一緊,知道這位怕是起了殺心。急忙說道,“倒是也不太要緊,不過,人被扣住了。”
任凱點點頭,沒有作聲。
馮三暗暗叫苦,又小聲接口道,“是和平分局的人。來這裡之前,我找過要國平,也找過郝平原,只是……暫時還沒有消息。”
“只扣了咱們這一方?”任凱冷笑一聲,問道。
馮三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連郝平原都踩不住,只能是寇思文。你不用管了。
任凱吹了吹茶杯裡的水,慢慢的小口喝着,另一手隨意的發了幾條短信,便不再作聲。
馮三眼巴巴的瞅着他,心裡亂成一團。
大概有十多分鐘,兩人就這麼靜悄悄的坐着。
一個面帶微笑,氣定神閒。
另一個如鋒芒在背,戰戰兢兢。
“嗡嗡嗡。”任凱的手機震動。他看了看,沒有動。
響了一會兒,不響了。
接下來,又響了起來。從此,電話便沒消停過。
任凱照例只是擡眼皮看看,都沒接。
“是誰在敲打我窗……”馮三的手機響了,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是李誠。您看?”馮三拿着手機,滿頭滿臉的汗。
任凱笑了笑,點點頭。
“讓他接電話!”李誠直接吼道。
馮三望着任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任凱伸手接過電話,笑道,“李局長……”
“你是不是瘋了?啊?我已經告訴過你寇思文的家庭背景。爲什麼還去惹他?你他媽的能惹的起他嗎?那個姓姜的被抓,無非是關幾天,連這點委屈都受不了,還出來幹什麼?不如在家裡抱孩子!你把他女兒的事情抖出來,打了他的臉,這是不死不休的死仇。難道,還想讓囡囡爲你跑到省政府門口再跪一次?……”李誠瘋了,口不擇言,越來越過分。
馮三大怒,就要開口。
任凱眉梢一挑,對他輕輕搖了搖,臉上笑容不減。
足足罵了十幾分鍾,有些話其實已經罵過了,不過大概忘了,翻來覆去的又多罵一次。
不知道是罵累了,還是實在罵不出新花樣,自己停下來了。電話裡突然變得靜悄悄的。
“呵呵,怎麼停下來了?”任凱眼睛眯了眯,笑着說道。心裡卻不斷想起老太太的那句話,咱們小老百姓,日子過舒心了,比什麼都強。
電話裡傳來輕微的呼吸聲。
“李誠,你、寇思文、龍小年,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而我們,總歸是兩條道上跑的車。所以,呵呵……”任凱輕笑一聲,把電話掛掉。
李誠聽着電話裡的“嘟嘟”聲,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長嘆一聲,失魂落魄的倒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