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下午五點剛過,外邊就已經麻灰了。
馬天澤在省委組織部長任上待了兩屆,十多年來,第一次走進下屬的辦公室。
“東來啊,過幾天你就要正式出任地方主官了。怎麼樣?交接工作還順利吧。”馬天澤一貫不苟言笑的臉上居然有了些許柔和。
“有勞部長問候,東來誠惶誠恐。同志們都很照顧,一切都很順利。”於東來欠了欠身子,說道。
這種交接,形式意義遠遠大於實質意義,最沒有說法兒。尤其是於東來下到光明區幹一把手,雖不屬於提拔,卻是實打實的重用。如今的人都鬼精的很,小算盤打的噼裡啪啦,山水輪流轉,說不準哪天就轉到於東來跟前,何必眼前使絆子給自己留個釘子。
不過交接工作畢竟是嚴肅的,要等到新的任命下來,纔好完成,否則不顯莊重。
“嗯。這次到了光明區,要把心真正的沉下去,不能浮,不能燥。現在很多人都在講曾國藩。文正公一生勤勉,唯有做官卻深諳一個‘慢’字。你也要慢慢來,別想着一步登天,而要一步一個腳印,穩紮穩打。另外,還要學會用人,懂得放開手腳,不要像諸葛亮一樣,事必躬親,最後把自己累死。”
馬天澤接過於東來遞來的茶杯,微微頷首,抿了一口。
於東來順手從桌上取來筆記本,打算把聽到的寫下來。
馬天澤擺了擺手,呵呵一笑,說道,“今天就不要記了。以後還有機會。”
於東來心頭大震,嘴上卻笑道,“恭喜部長。”
國家早有明確規定,一把手六十三歲,紀委書記六十一歲,其他常委五十八歲,即所謂“三一八紅線”。過了紅線便一般不再擔任領導職務,或退休,或轉到人大、政協、“二政府”任職。
馬天澤已經年滿六十,正卡在紅線上,按照原有的安排,翻年就該回家種白菜了。
可眼前這老人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哪有一絲一毫告老還鄉的頹然,再聽到他的口風,如何還不明瞭。
權力是最好的春藥。這句話跳出來以後,便不肯回到於東來的肚子裡,不住的在他的嘴邊跑過來,跑過去。
只能是省紀委書記!
邁上正省級的難度太大,前邊排隊的人也多,那麼多雙眼睛盯着,想加塞,基本不可能。不過幹一任紀委書記卻也不失爲一個好臺階。
沒想到時隔一月,傳言最盛的袁季平並沒有接棒龍小年,反而是不起眼的馬天澤從旁邊殺出,一舉拿下。可見,對袁大頭的使用上,到底還是保守一方佔了上風。
馬天澤只是呵呵一笑,開口把話頭跩過去,“曹振鏞有句名言‘多磕頭、少說話’,由此歷三朝而不倒。對他的詬病很多,便不說了。可聽指揮,講服從,少講怪話,不講條件,卻是應有之義。”
“部長說的是。東來記下了。”於東來畢恭畢敬的點頭應下。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龔定庵被柳亞子譽爲‘三百年來第一流’。可他的兒子,無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道,單單在意一個小妾,五倫去了四倫半。世所不取。呵呵。東來啊,狐死正丘首,仁也。”馬天澤搖搖頭,笑道。
於東來明白了,《禮記》中的這句話纔是重中之重。傳說狐狸將死時,頭必朝向出生的山丘,比喻不忘本。
鳥獸尚不能忘本,何況是人?
於東來回到家的時候已經七點半了。
田依人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正踩在三步梯上,擦掛在客廳中央的水晶燈。
老於一看,嚇得亡魂皆冒,顧不上換鞋,急忙扔掉手裡的包,跑過去護住妻子。
“你在家實在閒的話,可以看看電視,做做瑜伽或者找幾個朋友去逛逛街。這要是……有個意外,怎麼辦?”老於把女人安頓到沙發上坐好,才換了拖鞋,開始埋怨。
“順手的事兒,沒那麼嬌貴。”田依人笑嘻嘻的說道。
老於嘆了一口氣,不再作聲,便挨着女人坐下。
女人第六感告訴她,丈夫心裡有事兒。
“想吃什麼?我去做。”女人摟着丈夫的腰,柔聲問道。
“不要太麻煩。把中午的面,用開水穿一下就好。”老於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懶洋洋的說道。
“嘴上的事兒,怎麼會麻煩?你坐着看會新聞。馬上就好。”女人微微一笑,起身離去。
清炒豆芽,腰果西芹,溜肥腸,兩碗雜米飯。
“依人,有個朋友今天問到我一件事兒,我琢磨了好久,都不知道該怎麼回覆他。”兩人剛端起碗來,老於一邊動着筷子,一邊裝作不在意的問道。
“哦?說來聽聽。”女人也裝作不在意的說道。
“有件事情……,具體什麼內容,就不必說了。這件事兒如果不做,於他的前途有礙,更是不容於一直對他扶持有加的老領導。可做了,又違背自己的原則道義,終是不得心安。”老於皺了皺眉頭,夾起一顆腰果放在嘴裡慢慢的咀嚼。
“這有什麼可猶豫的。再大的前途,到了還不是終究要回家種白菜?況且,像龍小年,那前途倒是不小,又有什麼用。還記得咱們是怎麼相識的嗎?爲了查朋友的死因,小到前途,大到身家性命,你冒了多少風險。當時,我就在想,要是我也能與你爲友,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嘿嘿。”女人說着說着就放下了碗筷,輕輕的握住丈夫的胳膊,臉上滿是崇拜的花癡樣。
老於微微一笑,望着俏麗可愛的妻子,心中霍然開朗,哈哈大笑,說道,“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田依人癡癡的望着豪氣干雲的丈夫,心中的歡喜簡直要溢出來了。
“今天的溜肥腸做得最地道,腰果也不錯。”老於心結一除,胃口大好。又過了一會兒,才低頭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我嘴裡的這個朋友就是我自己?”
女人抿嘴一笑,微微搖頭,臉上居然有些潮紅。
四合院裡,任凱、孔燕燕、郭建軍圍着熱氣騰騰的大銅火鍋正在吃喝。
“嗡嗡嗡。”任凱手機震動。是條短信,他點開看了看,呵呵一笑。
“怎麼?”孔燕燕湊過俏臉問道。
郭建軍低頭裝作對付老大的一塊豆腐,沒有吭聲。
“馬天澤接任省紀委書記。”任凱淡淡的說道,只是筷子在他手中微微有些變形。
“哈哈。”郭建軍聽了,卻猛然擡頭,放聲大笑,碗裡的豆腐早已稀爛。
孔燕燕一臉茫然,正要開口詢問。
任凱夾了一個肉丸放在女孩兒的碗裡,笑道,“這個圓肉丸可了不得。是老牛依照古法,炮製了很久纔出的鍋。老郭也要嚐嚐。”
女孩兒甜甜一笑,早忘記要問什麼了,嗔怪道,“一臉古怪,什麼圓肉丸,這不就是普通的肉丸嗎?改個叫法就能把內裡的東西也改了?”
郭建軍笑着搖了搖頭,說道,“是要好好嚐嚐。這個圓肉丸,可是等的太久了。”
他有意無意的將“圓”字咬的特別重。
孔燕燕這才恍然,咯咯笑了起來。
省政府大樓,常務副省長左玉江剛剛放下紅色機要電話,面沉似水,低着頭不住的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
“噔噔蹬。”敲門聲響起。
“進。”左玉江低聲說道。
師明生推門進來,先微微彎了彎腰,才說道,“省長,顏廳長在外邊。您看……”
左玉江想了想,微微頷首。
顏永正一臉笑意的走進來,說道,“省長,您找我?”
師明生笑着給兩人倒好茶水,放了點心,輕手輕腳的閃身出去。
兩人隔着小茶几,比肩而坐。
“永正啊,到年底了,廳裡的工作要緊一緊,該抓什麼,該放什麼,心裡要有個數兒。不要眉毛鬍子攪在一起。”左玉江很少像今天這樣,一開口就講顏永正的不是。
顏永正有些摸不準,只得側過身子,滿臉堆笑的說道,“省長說的是,永正沒有安排好。讓您操心了。”
左玉江沒有理他,慢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動神色的說道,“倪慶要走了。海天書記上午問到此事,我向他推薦了你。財政廳的工作是有目共睹的。這些年省裡的財政收入翻着跟頭的往上漲,財經指標也相當喜人。你,功不可沒。”
顏永正聽了,樂的嘴都咧到腮幫子上,不住的說道,“永正多謝組織栽培,更要多謝省長舉薦。省長知道,永正從沒有……”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馬天澤將出任省紀委書記。”左玉江慢條斯理的說道,神情依舊淡定。
顏永正大吃一驚,腦子轉了轉,明白左玉江爲什麼興致不高了。
馬天澤上來,袁季平要也上來,勢必要擠掉現有的一個常委。算來算去,左玉江被擠出天南的可能性最大。他要是留下來,等華海天正式接任省委書記,就有直接邁上省長的可能。
況且佟北生大老遠跑過來,瞄着就是左玉江屁股底下的這把椅子。左玉江要是能向前走一走,皆大歡喜。否則,今後少不了要跟他搗蛋。
“今天五峰區的事兒你聽說了嗎?”左玉江瞥了他一眼問道。
“您是說,吳明亮的事兒吧。也是剛聽說,說什麼的都有,影響極壞。莫非……袁季平……”顏永正瞪大眼睛,問道。
左玉江長嘆一聲,說道,“時勢造英雄,英雄亦造時勢。若李鴻章者,吾不能謂其非英雄也。葛玉懷十之八九說過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