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怔了十來秒鐘，這幾個字纔在蕭嶼腦子裡炸響，他一下子站起來，把椅子都帶翻了：“什麼？案情曝光了？！”
“不知是誰把魏廣軍和潘局的死因捅了出去，現在外界都已經知道一二四大案到底是怎麼回事了，而且有十來家媒體找到了萃華賓館，正往裡面闖，說是要做什麼案情專訪，咱們留在那兒的人太少，快頂不住了，來電話問怎麼辦？”
萃華賓館就是藏着王華和張軍的地方，他們原本住在市局幹警下榻的那家酒店，自從上次替原紅星機械廠的下崗職工要到了失業金之後，蕭嶼怕他們被媒體盯上，特意給他們換了一家賓館，沒想到，這個行業的人士真是神通廣大，這麼快就找到了。
“宣傳部的人是幹什麼吃的？不是早就通知他們封鎖媒體了嗎？怎麼還有這麼多人找上來？”蕭嶼頭一次衝趙學民發了脾氣。
“確實封鎖了，這事一直是楊局負責的，他接到消息就親自趕過去了，到那兒才發現，裡面有人民日報社駐省城記者站的特派記者，同時還有一家香港衛視的著名媒體，別說區裡，就是省裡，也壓不住他們。剛纔的電話，就是楊局打過來的……”
“人民日報又怎麼樣？辦案期間，謝絕一切採訪，走漏了消息，影響破案，誰負責？你通知樑隊，讓他帶人過去，把他們驅散，案子是公安部督辦的，想採訪，讓他們找公安部去。”
“蕭局，這……恐怕不行，魏廣軍的家屬已經把魏廣軍的真正死因披露出來了。包括潘局的死，這些媒體也掌握了大量事實，知道他們和江濤都是被同一個兇手殺死的，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他們已經知道，這幾個人都是爲了包庇殺死林小鵬父子的兇手而死的……是嚴重的瀆職，到了現在，事情已經壓不住了。”
蕭嶼漸漸冷靜下來，想了想，問道：“魏廣軍畢竟和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法院那邊，對於遲遲沒有破案，早有怨言，他的家屬不配合，也在情理之中，潘國慶這邊是怎麼搞的？他的家屬，爲什麼也不配合？”
趙學民見他的情緒不再像先前那麼激動，一直懸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不是這樣，潘局的家屬，始終是配合咱們工作的，到現在也沒有接受任何採訪，媒體應該是通過其他途徑得知，潘局不是正常死亡的。”
蕭嶼一下子反應過來，一定是有人泄密了！
如果說，現在還有什麼事情比目前辦成死案的局面還要嚴重，那就只有案情曝光這一件事了，這不光意味着專案組的徹底失敗，而且是對警隊，對司法公正，乃至對政府公信力最致命的打擊。
從古自今，老百姓都是草根，是屁民，是統治者眼中可有可無或者說予取予奪的對象。
不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老百姓中間產生的社會輿論，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但是如果利用得好，就是一件無堅不摧的利器，從歷朝
歷代的農民造反到皇權更替，從抗戰期間我黨的宣傳攻勢，到前幾年席捲全國的抵制日貨的風潮，都證明了這一點。
對一個政黨甚至一個國家尚且如此，對一個人，一個小小的個體，社會輿論所能爆發的力量是毀滅性的。
司法系統，尤其是公安部門，歷來是老百姓敬畏的地方，警察的名聲一旦臭了，沒有相當長時間的積極努力和正面引導是不用想恢復的。
正因如此，自從專案組成立以來，蕭嶼就一直強調案情的保密，並且上頭也在不斷地告誡，辦案過程中，要注意和諧穩定，控制社會影響。
但是現在，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蕭嶼意識到，局勢徹底失控了。
事情發生得很奇怪，與上次不同，這次的媒體採訪，是爆發性的。
幾乎在同一時間，所有的媒體全部出動，就像聽到了發令信號一樣，非常有默契地搶在宣傳部門封鎖之前把消息發了出來，而且有人民日報和那家著名的香港媒體做牽頭大哥，其他的媒體，也就不再把當地宣傳部門的禁令放在眼裡。
媒體們對案情細節的瞭解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他們的報道如同拷貝了整個案件的卷宗，只不過換成了文學寫法以達到更加蠱惑人心的目的。
同時，這些媒體無一例外地對王華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不僅因爲這個案子裡的所有被害人不是他的姻親就是他的朋友，而且他本人也被警方保護起來了，媒體們非常想知道警方這樣做的原因，以及王華到底還掌握着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後分享給更多的公衆。
詭異的是，所有這些媒體，居然沒有一家來採訪專案組或者蕭嶼本人，似乎警方與這件事無關，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一樣。
這也是蕭嶼直到現在才獲悉此事，並且來不及封鎖消息的原因。
最讓他感到吐血的是，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們，絲毫不關心案子辦到了什麼程度，也不在乎兇手是誰，他們可能更加希望這個案子就像一出現實版的電視劇，一直這麼直播下去，而自己就是那個淪爲備胎的男二號。
男一號當然是兇手。
警察辦案，媒體不來採訪警察，反倒去採訪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連污點證人都算不上的局外人。
毫無疑問，媒體被操縱了。
蕭嶼閉上眼睛，做了幾次深呼吸，使自己徹底平靜下來，再次睜開眼時，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不用問，一定又是肖向前出手了。
他早就算計到，白楓會利用手中的權力，把周子平構陷爲一二四大案的兇手，並通過這件事，把他拉下水，但是他並不懼怕這種手段，甚至這種局面都是他故意營造出來的。
蕭嶼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從根子上就錯了，這個老狐狸壓根就沒有打算利用警方在一二四大案上的調查失誤，來攻擊白楓。
因爲一件案子的失誤，白楓很容易找到
藉口推脫，頂多把自己這個專案組長推出去頂缸，而單純的這一件案子的領導責任，還遠不足以令這位經營多年的政法委書記倒臺。
只有把案情徹底曝光，讓全天下都知道江濤、魏廣軍、潘國慶這些執法者爲了包庇殺人兇手，不惜知法犯法、淪爲幫兇，才能讓所有人瞭解到白楓領導下的整個司法體系的黑暗與營私舞弊。
白楓中計了，在這場鬥爭中，他忽略了一個非常微妙的卻起着決定性的因素，也許他沒有忽視，但是沒有辦法改變。
那就是環境因素。
由於歷史原因，政法委主導辦案，使檢察院、法院的獨立辦案、獨立審判經常受到干擾，導致冤假錯案頻出，多年來飽受爭議，所以從2011年年底開始，政法委書記兼任公安局長的慣例開始被打破，白楓就是那個時候辭去公安局長職務的。
到了今年，政法委書記不得入常和取消省市兩級政法委書記的消息更是甚囂塵上。
換句話說，明年的換屆，極有可能是白楓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把握不住，日後別說入常，連現在政法委書記的位置能不能保住都是個未知數。
肖向前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策劃了這次阻擊，目的，就是徹底葬送白楓的政治生命。
當然，肖向前也不可能在這場鬥爭中勝出，因爲一二四大案的兇手周子平是他的女婿，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他都不適合坐在紀委書記的位置上，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動辭去紀委書記的競爭資格。
表面上看，這是個徒勞無功、兩敗俱傷的局面，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白楓和肖向前都是競爭紀委書記的熱門人選，其他人連覬覦這一位置的資格都沒有，明年的孔書記退下去之後，非常可能出現這樣一個結果，就是沒有選出合適的紀委書記人選，這一位置只好由現在的市委書記暫時兼任。
這種不成文的慣例很早以前就已經有了，並不是首創。
不過，一個蘿蔔一個坑才符合官場上的中庸之道以及所有人的心理預期，所以，市委書記不會兼任太久，頂多半年左右的過渡時間，還是要選出一個人的。
到那個時候，一二四大案早已結束，由周子平帶來的負面影響，也漸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忘，而當初肖向前主動辭去競爭資格的一幕，則會被重新記起，並贏得人們——主要是其他幾位常委——的加分。
所以，案情曝光後，肖向前的失敗是暫時的，對白楓的打擊卻是致命的，因爲他已經失去了東山再起的可能。
在這場鬥爭中，沒有誰是無辜的，無論白楓、肖向前、還是宋副市長，包括周子平，也包括蕭嶼自己，因爲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慾望。
人心是什麼？這個問題，包含了太多的答案。
蕭嶼忽然想起前幾天“散步”時，白楓對自己說的一連串的“人心”，如今，他自己也毀在這兩個字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