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的月色,隱隱中斑白蒼涼,夜風拂曉,驚起道道樹葉沙響,夜鳥振翅而飛,嘶鳴一聲,霎時迴盪開來。
周圍很靜,靜得宛若死寂,不知何處而來的涼意透骨,磨得人心生緊然與疼痛。
望着被夜色所隔,完全瞧不見盡頭的崖底,杳沉香雙手顫抖,連帶他那頭飄飛的銀絲,都顯得淒厲。
此刻的楚亦風,正站於離崖邊不到三尺之距,面上的神色忽明忽暗,但他那深黑的雙眸,卻是全然無底,宛若神色已然抽離。
“閣主?”這時,摔在一旁的玄裳小心翼翼的呼了聲,卻不敢有絲毫動作。她方纔本被他抱在懷中,奈何雲初染一墜崖,他便猛的扔開她掠到崖邊,一望,就渾然不動,竟望到了現在。
如此,她自然感覺到自家閣主當真有幾分在意雲初染,她也懊惱過,今晚爲何就偏偏與雲初染那女人槓上了。但,琉璃珠的確乃世間珍寶,她既然得到手了,豈有再乖乖還回去之理。
只不過,她卻未料到這事,竟會演變成這般難以收場的模樣。
玄裳這話一出,杳沉香這才微緩緩回神,轉眸望來。
他平日裡本就不苟言笑,今日,他面上的神色更是淡了幾分,讓人捉摸不透他此番內心究竟是何情緒,是怒,還是不悲不喜,平然無風。
他完全未瞥玄裳一眼,就開始啓脣道:“玄裳,自行回宮讓刑堂剔去手筋,領二十血鞭。”說到這兒,他稍稍一頓,話語更是平了幾分:“別想着僥倖逃離,明日本閣若是見不到你,你應該知曉下場。”
玄裳當即震驚萬分的望向杳沉香,面色猝然蒼白,嘴脣也輕顫,本欲出聲求饒,奈何嗓子宛若石錐般疼痛,竟道不出一句話來。
她早就知曉他冷血,但今夜他不惜與雲初染大打出手也要保她,她本以爲他對她終究念着幾分情面,誰曾想,此番,他竟親口出聲將她打落雲層。
若是手筋被廢,她玄裳,豈不成了廢人!若是再領二十血鞭,她,豈不是要在牀上躺一年都無法痊癒!她不要,不要!活死人的滋味,她怕是領教不來!
“閣主,這樣對待玄裳,是否罰得太重?”這時,杳沉香身後那一直未言的胡茬男子插話道,嗓音冷冽,不帶一絲一毫的溫和。
杳沉香眸色一沉,這才轉眸朝胡茬男望來,他眸光冷然,沉寂中深黑無底,宛若無底深洞,瞧得胡茬男子心頭不由掠過一道心虛,而後恭敬垂下頭來。
剎那,他突然朝杳沉香跪下,雙膝驚起一道道灰塵。他眸色定定,面上雖有心虛,但更多的卻是憎恨,“無澗的兄長當年慘死在鳳家家主手裡,無澗終日伺機,勢要爲兄報仇。如今,這大仇終於報了,無澗此生也無遺憾。無澗知曉此番將鳳家家主打落懸崖,犯了閣主大忌,不勞閣主動手,無澗這就自行了斷。”
說着,他便要拔出身上的佩劍割喉,奈何手中的長劍還未拔出來,就被杳沉香一指封血。無澗一震,面上隱隱有抹微光,但杳沉香突來的一句話,卻將他心底那抹隱隱的星火全數澆熄:“那女人極爲小氣,你還是等着她親手處置你爲好。”
淡然的語氣,平緩的嗓音,這些聽在無澗耳裡,卻如夜幕般漆黑陰烈。他一直都知曉自家閣主冷血,手段獨到,但他卻不知他無澗,有朝一日竟會受他這句不深不淺的但卻令人心頭犯緊的責罰。
等着那女人親自處置他?雲初染那女人已然墜崖而亡,他要他當活死人當到何時?與其在暗閣的地室裡日日遭受蠱毒與酷刑的對待,他還不如一劍割喉,這樣也痛快些。
一旁玄裳見狀,心頭隱隱伏伏,雙手也趨近於顫抖。
她踉踉蹌蹌自地上爬起,擡眸之際,剛好對上杳沉香那沉然無波的雙目。她的心騰然涼了個徹底,心底那抹恐懼越來越烈。她急忙轉眸避開他的眸光,而後蒼白着臉踉踉蹌蹌的提着裙襬跑至楚亦風身邊,拉着他的手就淒涼道:“公子,救我,求你帶玄裳走。”
心底的求生慾望強烈,她不由拉緊了楚亦風的手,企圖以自己的悲涼博得他一絲憐憫。她知道,憑這男子穿着,她便知曉他的身份應是不低,加之他今晚對她也算極好,想來也是有幾分惜花,她不由將所有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企圖得到他的相助。
但,她未料到的是,面前男子那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源源內力相壓下,她甚至聞到了手腕骨頭碎裂的聲音。
她頓時蹙着眉,面色更是蒼白,難掩的疼痛令她呼吸氣短,剛想淒厲慘叫,卻聞面前男子冷漠如冰的朝她道:“琉璃珠呢?”
她再度一震,這回卻慌不擇路,脫口就道:“在,在我屋子裡,如是你要,我這就帶你去拿。”
聞言,楚亦風面色一冷,揮掌震斷玄裳雙腿,使得玄裳慘叫連天的哀聲倒地。
然,他卻嫌她的慘呼刺耳,皺眉之際就冷涔涔的一掌將她拍暈,面上平靜如風,沉默如水。
一旁杳沉香僅是朝這邊瞥了一眼,無動於衷中掏出懷中的一個暗筒,修長的手指瞬時扯下暗筒底端的線,剎那,一道極爲鮮豔的亮彩自暗筒中竄出,隨着一道
悶響,亮彩在半空頓時綻開,星點繁盛,雖壯麗,但不知是否因爲今晚月色的緣故,它們已然有些蒼白。
楚亦風見狀,自是知曉杳沉香在放暗號。
他斂神,踏步往杳沉香走去,卻不料雙腿竟有些僵硬。雲初染墜崖這般久,他一直未朝前挪動一步,他將這一切歸咎於他並不在乎雲初染,瞧着她墜崖,他也要無動於衷,但此番足下的沉重與僵硬,卻使得他心頭的所有藉口稍稍鬆懈。
想來,他與雲初染接觸不多,但她,無疑是女子之中與他接觸得最多之人。
他楚亦風本就是冷漠之人,奈何她卻能輕易挑起他的怒火,還極爲囂張的使得他怒氣無從排遣,僅得活生生暗自壓下。他一直都是鄙夷不屑於她的,但方纔親眼見她墜崖,他的心卻莫名揪動。
方纔,若非跟在他身後的慕長歌宛若脫弓的箭一般掠過他,並毫不遲疑的往崖下飛去,他都不知他會不會立刻撲到崖邊,伸手欲將她拉住。
最後那一聲‘雲初染’,連他自己都感覺嗓音在顫抖。他也不知在顫抖什麼,僅覺,她墜崖的一幕,很刺眼!刺得他心頭擾亂,想努力的全數平息,卻又無法平息乾淨。
那一剎那,他當即覺得心底有抹東西在悄然逝去,是什麼?冷香嗎?是她身上那縷令他抓也抓不住,但卻時常盈然在記憶裡的冷香?
江南石橋,煙雨朦朧,他記得,他第一次與那冷香的錯過,是因爲他當時心生溫意與震撼,未回過神來喚石橋上那抹白影駐足,而這次,卻是他親手將那抹冷香,徹底的掩埋在了崖底。
若非他錯認此番地上這女人,若非他強行拿了她的琉璃珠,今晚,怎還有這些無法挽回的變故。
片刻,待他終於走至杳沉香身邊,卻聞得一道平然得未有絲毫起伏的嗓音道來,這聲音微微夾雜着幾縷夜風,使得他心頭略感幾分敵意。
“你便是楚國瑞王?”他道。
楚亦風轉眸,朝身邊的杳沉香望去,面色沉寂,薄薄的脣瓣,抿成一條極爲明顯的線條來。
從一開始,他便注意到了他,銀髮藍衣,且平然如靜鬆,這男子,即便不用多做探究,他也能猜出他是誰來。
“想必閣下便是沉香公子吧?”也是暗閣之首吧。此番他江南一行,正是爲了收絞以暗閣爲大的徒屬,卻不料他還未真正計劃與暗閣閣主碰面,今晚,卻是這般不期而遇。
楚亦風這話一出,杳沉香僅是極爲淡漠的瞥他一眼,而後便將眸光繼續落在了崖下。
見狀,楚亦風也皺眉,待垂眸往崖下一望,心頭卻盈出一抹緊張與顫動。
夜色瀰漫,朦朧中,他完全不知這懸崖的深淺。此番,方纔掉下去的二人,可還會活着?
剎那,楚亦風頓覺雙腿更是有些僵硬,就連他眸中常日裡那不屑傲然之氣,此番也頓時被磨得寥寥無幾。方纔未過來瞧這懸崖,他僅是心生波動,如今親眼一瞧,他終究是無法淡然,更無法無動於衷。
“瑞王倒是好眼力。”這時,杳沉香眸色定定的望着崖下,頭也不轉的再度拋了句冷得無調的話。
楚亦風努力的壓下心頭的幾抹顫抖,對杳沉香這話不知可否,僅是再度不受控制的微微抖動着眸光望崖下望了一番,而後終於乾脆且略微緊然的自懷中掏出一根竹笛來。
這廂,杳沉香終究是轉眸朝他望來,見他的動作,而後眸色微微一動,不深不淺的道:“此番救人,就不牢瑞王了。想必瑞王還得去取琉璃珠,此事,怕是不容耽擱。”
平然無波的話,嗓音寂寂,但這等平靜的話聽在楚亦風耳裡,卻不是滋味。
他斂神,終究是吹響了手中的竹笛,惹來杳沉香一記極爲複雜冷冽的深眼。
他傲氣盈骨,加之心頭莫名的不是滋味,他依然延續平日裡的冷漠性子,朝杳沉香瞟了一眼,而後啓着極淡的嗓音道:“此番救人,應是本王之事。這地上二人,想必還得由沉香公子處理,沉香公子,你還是先行離去爲好。”
杳沉香不動聲色的回眸,嗓音也清得宛若冬日裡的霧氣:“你有何資格救人?杳某聞說瑞王與鳳家家主成親,後流言蜚語四起,你們二人似乎過得並不太平,如今,瑞王倒是擔憂起她的生死來了,這其中,似乎有些不合吧?”說到這兒,杳沉香面色倒是微微一沉,嗓音更是平得無任何起伏:“杳某倒是想知曉,瑞王殿下此番緊張着救人,究竟是存了什麼目的。是怕鳳家家主就此殞命,你不好向雲家交代?又或是,瑞王對鳳家家主身上的預言有所覬覦,所以容不得她有差池?”
見杳沉香分析得這般透徹,楚亦風的面色更是隱隱中難看了幾分。
他抿着脣,俊美如斯的面上卻多了抹剛毅陳雜之氣:“哼,若是論資格,沉香公子又有何資格質問本王?本王乃雲初染夫君,救她擔憂她,也是夫妻之間的事,這其中是否牽涉到目的,倒是不用沉香公子這個外人來費心。”
一聞這話,杳沉香面色不變,他那深黑無波的眸子,卻隱隱浮了幾抹冷意:“這麼說,瑞王殿下救鳳家家主,是出於真心了?”
他問得極緩,似在下什麼決定,又似在刻意的要證明什麼。
而楚亦風一聽他這話,卻不由皺眉,並冷眼瞥他一眼:“真不真心,也輪不到你來操心。”
此番,他的耐心終究是有些消磨。不得不說,他僅發覺,這杳沉香當真是刺眼,就憑他這等似是極爲了解雲初染而自信傲氣的性子,就讓他暗自不暢。
此番,他的耐心終究是有些消磨。不得不說,他僅發覺,這杳沉香當真是刺眼,就憑他這等似是極爲了解雲初染而自信傲氣的性子,就讓他暗自不暢。
他這話一出,卻見杳沉香面色依然不變,剎那,他心頭更是冷了幾分。不得不說,這人與雲初染極爲相似,都是極容易勾起他楚亦風的怒火,待他楚亦風一怒,這人與雲初染,皆是平然無波,宛若什麼都未發生似的。
剎那,楚亦風濃墨的眉宇更是一蹙,不由問道:“沉香公子與本王的王妃極爲相熟?”
杳沉香不置可否,表情依然淡得厲害:“是否相熟,也輪不到王爺操心。只不過,王爺自稱鳳家家主乃你王妃,此番鳳家家主墜崖,而跟着她下去的,爲何不是王爺,而是另一名男子呢?”
楚亦風面色一沉,但他還來不及答話,卻聞杳沉香又極淡的道:“另外,鳳家家主墜崖,王爺卻無一絲一毫的悲愴之色,第一反應並非救人,而是質問玄裳琉璃珠的下落,如此一來,看來鳳家家主所託非人了。”說到這兒,他完全無視楚亦風已然徹底冷下來的臉,又道:“也許,王爺與杳某皆相信跳下去那紫衣男子有能力護她,只不過,此事由別人來經手,你我,皆輸了一籌。”
楚亦風聽得細緻,連杳沉香話中那抹若有若無的嘆聲都聽得清楚。說來,他此番心裡僅是緊張,僅是震顫,但卻未真正的絕望。畢竟,慕長歌的本事,他也有所耳聞。此番慕長歌親自跟着雲初染跳下去,他半是震驚,而心底深處,涌出來的卻是一抹淡得無痕的釋然。
只要慕長歌追隨去,雲初染活命的機會,終究是有幾分。
但杳沉香此番這話何意!
他暗自沉思片刻,而後沉着眸子朝杳沉香望來,面色複雜的問道:“你喜歡雲初染?”
所以纔會嘆息此番竟是慕長歌去救她,從而讓他在雲初染的心裡輸了一籌?
聞得這話,杳沉香轉眸瞥他一眼,平然無風的道:“她的心思,蜿蜒成雪,常人根本無法企及,更無法真正讀懂她的真性。杳某能得她一聲朋友,便已知足。”
所以,他對她,已然無關乎於喜歡,僅是一種默契,一種我能讀懂你,你也能讀懂我的自然和契合。
楚亦風面色不佳,沉默少許,才問道:“你爲何要與本王說這些?”
杳沉香道:“僅是在嘆瑞王爺身在福中不知福罷了。”
楚亦風皺眉:“何解?”
此番,杳沉香卻再度垂眸,靜靜的望着崖下,無言了。
見狀,楚亦風滿臉複雜,正欲出聲再問,卻不料身後密林中傳來道道衣袂之聲。
他頓時回眸,卻見數十名衣着黑衣勁裝的男子整齊劃一朝這邊躍來,而後齊刷刷跪在杳沉香身後,恭敬道:“屬下拜見閣主。”
杳沉香微緩緩回神,眸色一動,便道:“速速結藤編枝,下崖救人。”
這話一出,那些黑衣人倒是雷厲風行,速速扯着周圍的蔓草藤條編造起來,不久功夫,一條極長且編得極爲結實的藤條倒是完工。衆黑衣人將藤條懸於崖壁,杳沉香卻率先握住藤條欲順着藤條下去。
有眼尖之人見杳沉香嘴角有未乾的血跡,不由驚呼一聲,恭敬道:“閣主受傷了?可要傳鬼醫前來?”
而杳沉香卻是完全無視這話,僅是努力壓制着胸口的悶疼,稍稍提氣順着那條藤條往下躍去。
一旁的楚亦風靜靜的瞧着這一幕,但杳沉香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崖下的夜幕裡,一道道衣袂破空之聲道來。
“王爺。”身後有整齊的恭敬之聲傳來,略微有些冷然緊促。
在場的幾名黑衣人見狀,倒是目露兇光,眸中泛起謹慎之色。楚亦風瞥他們一眼,而後這纔回眸朝恭敬拜在他身後的幾名佩劍男子道:“爾等來晚了。”
他們一震,冷然恭敬道:“屬下甘願領罰。”
楚亦風面色微微一沉:“領罰之事容後再說,爾等速速替本王編制一條足夠長的藤條來。”
此話一出,幾名佩劍男子倒是恭敬應了一聲,紛紛轉身忙碌起來,然,其中一名佩劍男子卻暗自掙扎一番,而後終究是壯着膽子轉身朝楚亦風問道:“王爺可是要藉着藤條下崖?屬下輕功還算了得,能飛身帶王爺下去。”
楚亦風眸色一動,啓着冷眼隨意將他打量一番:“說說,要何賞賜?”
那男子一怔,倒是不料自家王爺竟這般容易的猜出了他的心思。
他暗暗壓制着心底的驚異與佩服,恭敬道:“屬下僅想要三日假限,回家探望病重老母。”
楚亦風神色稍稍一斂神,良久才拋出一字來:“準!”
##第二卷:一朝休夫,情意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