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杳沉香在這太守府住下,雲初染並未有太大的詫異,僅是稍稍遲疑片刻,而後全數放開,恢復了平靜如水。
說來,現在的杳沉香於她而言,已然無足輕重,雖不知杳沉香爲何要住在太守府,但她卻心生一抹戒備,只要杳沉香不爲難她,她自然願與他互不相擾,若是他對她不利,那她此番也定不會對他留情了。
外面日頭正盛,灑下的陽光似乎有些烈。
窗外拂進來的風微乎其微,倒是使得雲初染心生一抹煩躁。
喚來太守府的侍女爲她準備好了紙筆,可見到那毛筆,她卻不由皺眉,想起那日慕長歌嗤笑她的字,她沒由來的生出一抹不暢,而後喚那侍女重新替她準備了一根竹籤,心底盤算着用竹籤蘸着墨汁來作畫。
說來,她對作畫倒是不在行,以前瞧得夜刖興致來時,會在宣紙上畫出些遠山青水,煞爲引人,她站於一旁,僅有欣賞的份兒。
另外,她雲初染的墨寶,可謂是少之甚少,除了京都鳳家旗下那些商鋪的牌匾上的字是她拿得出手的,且自認爲乃她的曠世之作,就連夜刖夜魅也抽着眼睛說好,可她倒是未料到,那緋彥說千鳳樓的招牌差得無底,慕長歌那狐狸更是說不堪入目。
她自然知曉那些字算不得火候,可對於她這個一向甚少用毛筆且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來說,寫成那樣,也算是對得起觀衆的眼睛了,至少,那上面的字一筆一劃清楚,也不會出現不認識的現象。
待那侍女送來竹籤,雲初染便將她支了出去。
如今,雪白的紙張撲在那大圓桌上,雲初染凝了凝神,也思量片刻便開始極爲認真的在宣紙上開始畫。
隨着時間的流逝,她的眉頭倒是越蹙越深,握着竹籤的手,也微微有些僵硬。待兩個時辰過去,她終究是扔下手中的竹籤,而後舉起桌上的畫細細凝視
一番,才眉色稍解,心底也涌出一抹快意。
倒是終於畫完了,此番這堤壩,倒是甚爲費心。
晚膳之際,雲初染仍是在自己的廂房用餐,這晚餐做得倒是精緻,雞鴨魚全上了上來,她不由皺眉,看來,那閆保纔對她倒是破費,只不過,光是瞧這桌的菜,她便心生不暢。她一個人,如何吃得下這麼多,另外,烏江百姓這般窮,他閆保才何能吩咐後廚做出這麼大桌堪稱奢華的晚膳。
僅能說,閆保才爲官,貪的錢財不少。
片刻,她倒是暗暗壓下心頭的不悅,說來,雖瞧不慣閆保才,但她此番未有害他之意,待那烏江堤壩修好,她纔有興致與閆保纔好生算賬。
一想到這兒,雲初染稍稍斂神,精緻的眉眼中盈出一道深幽的笑意。待她舉起筷子正欲在桌上游移,卻聞得外面傳來一道令她略微熟悉的冷硬嗓音:“主子,該喝藥了。”
這嗓音刻板,但卻帶着幾抹擔憂。
雲初染眸色一動,心頭瞭然,這應是杳沉香身邊那滄瀾的聲音。
“不用,端下去吧。”緊接着,一道平然無調的嗓音也響起,只是有些低沉,宛如這黑下來的天色,多可分孤寂。
“若是主子不願喝藥,那便回屋吃點晚膳吧,主子,您已經一日未進事了。”滄瀾繼續說着,嗓音裡,更是多了一分難以壓制的擔憂。
聞得這些,雲初染舉着筷子的手微微頓住,這時,她卻聞得那道平然無波的嗓音繼續響起:“不用了,你先下去!”
緊接着,外面似是陷入了沉默,可片刻之後,她卻聞得道道沉重的腳步聲離遠,想來那滄瀾自是拗不過杳沉香,無奈走了。
剎那間,雲初染淡然一笑,乍然間便全數忽略方纔外面傳進來的話,僅是舉着筷子於桌上游移,可不由間,卻覺得胃口有些不好。
隨意的吃了點東西,卻不料外面響起了連續的咳嗽聲。那聲音有些劇烈,似乎一發不可收拾,待她靜默片刻欲待那咳嗽聲停下,卻不料它一直響着,大有將肺都咳出來之兆。
雲初染終究是心生複雜,她不由眯了眯眸子,起身走至門邊,雙手揮開屋門一瞧,見着的,是不遠處那棵桂樹下,正佇着一抹極爲蕭條的白色身影。
如今夜風拂過,揚起他的白衣,倒是令他顯得極爲單薄,似重心不穩,欲被夜風拂走。
許是她開門的聲音驚動了他,他一手捂着嘴極力忍着咳嗽回眸朝她一望,僅片刻,他便再度轉頭過去,繼續劇烈的咳着。
雲初染眉宇一沉,待
目光瞟到他另一隻手上拎着的酒罈時,她面色一動,心底倒是再度沒出息的涌出一抹不忍。
她暗自思忖了片刻,終究是冷道:“站在這裡咳嗽做何?擾得本姑娘都無法用食,你若識相,就快些回屋喝藥,省得咳着難聽。”
此話一出,她未料到他並未有所動作,反而是越咳越厲害。
她靜靜的打量了一番他瘦弱的背影,終究是緩步過去走於他身後,斂了斂神正欲說話,卻不料他轉身過來,極力的忍着咳嗽,蒼白着一張臉朝她道:“並無意饒你,僅是想尋你一起喝桃花釀,若是可以,你便先進去,待我咳嗽完,便進來找你,可好?”
這一句話,他說得極快,可話甫一落音,他便再度轉身過去捂着嘴咳嗽不已。
雲初染沉着眸子,心底似有一抹隱隱的波動。
望了望天邊上好的月色,她終究是平復着內心的波動,朝他淡道:“杳沉香,你爲何要這樣?”
即便她對他言明瞭從此再無瓜葛,他卻主動尋上了門來,且一副病弱之樣,說出來的話,也似帶着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平和,欲勾着她心頭那根憐憫的心絃不放手。
她雲初染自是知曉她並非真正的冷血無情,可也不代表能被人隨意捉弄。
所謂的苦肉計,想必對尋常之人管用,但對她雲初染,倒是生不了多大作用。
一想到這兒,她定定的望着杳沉香的背影,似要等他回答。
可他卻一直咳嗽不止,倒是未有功夫回答。
雲初染冷了面色暗自嗤笑,隨後也無興致等下去,可待她乾脆轉身之際,卻不料手腕被一道涼得徹骨的手指握住。
她一驚,回眸之間,卻見杳沉香再度轉眸過來,眸色深幽但卻帶着一抹自嘲的朝她道:“那晚,我無意維護玄裳,只因我與她有不可抹去的血緣關係,所以纔不得不維護。”
雲初染一震,挑眉靜默的望着杳沉香,可即便她面上一派平靜,可她心底,卻在暗自叫囂。
血緣關係?
呵,她倒是未料到,這杳沉香與玄裳那女人竟還有這麼狗血的關係。
她靜默,也不言,僅是靜靜的瞧着杳沉香,隨後見他又道:“我一生出來便是銀髮,被人視爲不祥,父親自小將我遺棄,若非師父收養我,我怕是早已不在這世上了。玄裳是我的妹妹,她入暗閣時,我並不知曉這層關係,但一日偶然間,卻見得她手臂上有一道與我手臂上相似的胎記,我心生詫異,派人一查,才知曉我爹孃早已病逝,她無人照料,被暗閣之人慫恿,加入了暗閣。”
聞到這兒,雲初染眸色也稍稍深了些。
這曲折,還不是一般的狗血。
她繼續沉默,杳沉香瞧着她,眉宇一蹙,似乎又要忍不住咳嗽,剎那,雲初染終究是瞧不下去了,不由拂開他的手,但他卻以爲她要走,急忙努力的剋制着,又道:“其實我對我的爹孃皆有怨恨,這麼多年,更是不在乎所謂的親情,那晚也僅是稍稍遲疑,卻不料害你至此。此番,你若是想殺玄裳,我,這就可以派人將她帶來。”
他這嗓音急迫,但卻依舊平然無調,說完,他終究是再度以手捂嘴,猛烈的咳了起來。
此番的雲初染,終究是沉了眸色。
她靜靜的瞧着杳沉香咳嗽的模樣,可心底,卻涌出一抹複雜來。
雖說他與玄裳的關係狗血,但不得不說,他那晚維護玄裳,許是因心底久未受過親情溫暖,從而仍是帶着一抹掛念,即便是玄裳,他也完全狠不下心,本能的想要護她吧。
只不過,他杳沉香貴爲暗閣閣主,本來就該冷血。可他卻如她雲初染一樣,不夠冷狠,而這點,也是他與她共同且無法抹去的軟肋。
這事一弄清楚,她也心生暢然。
但即便她對他多了一份諒解,但卻依然揮不去她對他的失望。只因那晚,她雲初染的確是被他傷得厲害,心裡深深刻下來的失望與諷刺,又豈是一個真相就能全數抹去。
即便他現在向她道出真想,她與他,早已回不到原點。
曾經的摯友,曾經的把酒言談,曾經的相知,也,僅停留在曾經。
嘆了口氣,雲初染伸手掠了略額前被風吹亂的髮絲,不由感覺今夜這風,有些發涼。
瞧着杳沉香那劇烈咳嗽的模樣,她突然覺得他,雖是天下人人懼之的暗閣閣主,卻依然是可憐人罷了。
伸手主動接過
他手上拎着的桃花釀酒壺,換來他一記詫異的眸色。
她朝他淡然一笑,僅是道:“不是要喝酒嗎?跟本姑娘來!”
說完,她便微微轉身,雲淡風輕的拎着酒壺往自己的廂房行來。
而杳沉香,卻是原地怔愣一番,終究是極力忍着咳嗽,也跟進了雲初染的廂房。
屋內燈火明亮,桌上的菜色還有餘溫。
喚來侍女另備了一套杯碗後,雲初染才朝杳沉香極爲平靜的淡笑一聲,“外面風太大,這次就破例,在屋內飲這桃花釀便可。”
這話一出,杳沉香咳嗽一聲,面色蒼白,但卻啓着平然的棺材調接道:“只可惜屋內未有月色。”
雲初染白他一眼:“不就是喝酒嗎,你要求倒是多!”
說着,她便全然壓制着心頭的一抹嘆,而後雲淡風輕的伸手自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先吃一粒藥丸壓住你的咳嗽,免得壞了興致。”
杳沉香眸色一動,面上卻露出一抹淺得無波的釋然。他面色平平,伸手接過雲初染手中的瓷瓶,後倒出一粒藥丸吞下,動作緩慢優雅,一絲不苟。
雲初染深了眸色,故作笑笑:“你就不怕本姑娘趁機給你毒丸?”
他竟連問都不問就極爲自然的吞了她給的藥丸,他身爲暗閣閣主,難道連該有的防備之心都未有?
她這話一出,她卻見杳沉香依舊平然無波的朝她道:“若是毒丸,就怪我也識人不清吧。”
霎時,雲初染也變了變臉色。
嚥下那藥丸,見杳沉香未再咳嗽,雲初染面露一分常日裡的隨意之色,而後啓開桃花釀的壺蓋,並親自替他與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酒香盈盈,煞爲清純,的確佳釀。
她以前就喜歡這酒,偶爾在他的暗閣與他喝夠之後,離去之際還得自行帶上幾壺,有時興致來了,還會拿出這桃花釀來喝,惹得小秋宛對她白眼橫翻,拿着‘矜持’二字誓要讓她滴酒不沾,演變成一個大家閨秀。
可她雲初染倒是隨意慣了,大家閨秀的姿態,她扮演得來,但骨子裡,她卻與大家閨秀的矜持溫婉有天壤之別。
“杳沉香,虧得本姑娘心底有幾分善良,要不然,此番定不會與你再度同桌。”她舉着精緻的酒杯,朝杳沉香笑得隨意不羈。
杳沉香面色一動,僅是道:“你對我,的確再度退讓了一步。”
只不過,僅是退讓,而非真正回到原點。
他與她,似乎早就回不到當初,此番飲酒,也第一次未有月色,未有夜風,即便是他與她此番的心態,也變得徹底。
似乎一切皆是,物是人非!
這夜極沉,萬籟俱靜。
雲初染與杳沉香飲到三更,中途二人皆是沉默,無言以對。
待一罈桃花釀小酌完,杳沉香才蒼白着臉起身告辭。
雲初染淡然不羈的坐着瞧他,隨意頷首,待他走至門邊,她纔出聲道:“杳沉香,你身子虛弱,可讓本姑娘替你把一次脈?”
她嗓音溫婉流長,涓細中卻帶着一抹淺然如風的隨和。
這話一出,杳沉香身形微微一頓,卻在她的意料之中道:“不用了,我自己如何,我清楚。”
說完,他便緩緩打開了屋門,隻身離去。
那道雕花木門被掩上的剎那,灌進一抹冷風。
雲初染暗自攏了攏身上的衣物,脣上雖勾着一抹未曾消散的笑意,可她的心底,卻涌出一抹複雜。
他,再度拒了她的好意。
如此,她雲初染,以後再不會提及爲他把脈,即便他手指冷得如寒冰,面容蒼白得如白紙,她日後,也斷不會再出言替他把脈。
次日,天色依然大好。
這太守府內,再度有鶯鶯燕燕的歌聲與琴曲飄出。
此際,雲初染靜坐在圓桌旁,心生不暢。真不知這閆保纔在府中,究竟養了多少姬妾!
吩咐侍女通知閆保纔過來,此番,她倒是要讓修建堤壩一事,在今日便開工。
不久,那閆保才倒是帶着府內的總管與師爺來了。
雲初染吩咐閆保才三人與圓桌旁就坐,奈何這三人皆是安於身份不敢擅坐,但迫於雲初染的指示,他們進得略帶幾分不安的坐下。
今日閆保才的氣色不大好,臉似乎在一日之內就瘦了一圈,雲初染淡然瞥他一眼,心頭明然,想必他是被巴豆折磨至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