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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羅伯特就接到了龐斌的電話。與此同時,袁克敏也接到了拉辛的電話。袁克敏立即召集相關部門與無錫方面開電話會議,商討對策。

龐斌簡單彙報了事情發生的緣由,然後請示大家怎麼辦。

袁克敏沒有表態,而是看了看羅伯特。羅伯特清了清嗓子,把聽筒往自己這邊移過來。

“剛纔龐經理說了,工人現在還僅僅是罷工,但沒有過激行爲,也沒有破壞行爲。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請求警方援助的話,他們也最多到現場維持秩序,平息罷工是公司內部事情,他們不會輕易讓自己捲進去。但是,我認爲,我們首先還是要向警方求助,其目的,一是防止事態失控,二是形成一種震懾力。”在進入會場之前,羅伯特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了幾個要點。

“龐經理,現場有媒體的人出現嗎?”羅伯特雙眉緊皺。

“電視臺的還沒有看到,但有地方報紙的人。”龐斌說。

“無論如何,不能隨便接受採訪!告訴他們,要採訪,必須由我公司公關部門統一安排。”說到這裡,羅伯特把頭轉向公關總監翠西•邱。

來自臺灣的翠西有過在媒體工作的經驗,她帶着黑框眼鏡,玲瓏的面孔透露出一股幹練和精明。

“翠西,我們在無錫有影響力的媒體上應該有廣告投放吧?”

“Sure。”翠西今天一襲白襯衫,領口開得很低,鉑金項鍊就是在燈光不明亮的時候,也發出攝人的光芒。

“我們可不可以暗示它們或我們的廣告代理公司,比方說,我們最近會有一些新的廣告要投放呢?”羅伯特說。

“你是說,希望它們看在錢的份上高擡貴手?”翠西用手指輕輕地捋了捋垂下的頭髮。

“斯泰爾斯是一家大公司,也是媒體關注的對象。在我們公司出現了罷工,那一定會引起媒體的極大興趣,如果報道出去的話,會引起各種各樣的揣測,也會對我們的形象產生非常負面的影響。所以,我的建議是,我們必須馬上採取措施,防止壞消息傳播出去。大家都知道,bad news goes quicker(壞消息傳得很快)!”

“這沒問題,我會馬上組織危機公關團隊,立刻趕往無錫,分頭拜會**和媒體。”翠西堅定地說。

“尤其要先搞定網絡!”袁克敏點了點頭,“翠西,網絡傳播的速度最快,殺傷力也最大,你們的首要任務是先搞定網絡。”

“明白!”

“邢廠長、龐經理,”羅伯特再次靠近聽筒,“請你們立即組織人,分頭去跟工人做工作,從現在的跡象看,我不認爲罷工符合所有工人的利益,一些人是湊熱鬧的,一些人是被脅迫去的。你們可以聯繫各車間的小組長一起去做工作。另外,派專人緊跟那幾個組織者,尤其是陳剛,先不要採取任何行動,而是對其行爲進行監控,你們那裡有攝像機嗎?”

“有一臺,上次公司搞年會的時候買的。”邢海波回答說。

“那好,立刻找出來。一臺可能還不夠,最好馬上再買一臺,一部專盯陳剛等人,一部盯其他人,尤其是發現有人破壞公司財產,或出現過激行爲,立刻拍下來,然後馬上交給警方,這樣,我們有證據在手,警方就會介入。我剛纔說的都是以防萬一的情況,只要事態不擴大,大家能坐下來談,事情就好解決。反過來,如果他們想把事態搞大,我們也不用太擔心,因爲警方揪出了搞破壞的人後,我們再跟講道理的工人們談,事情就好辦了。”

“上面是我能想到的需要馬上做的事情,但這還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些措施僅僅是有助於我們控制局面,我們接下來更艱鉅的任務是如何跟工人談。他們的要求是全部答應?是部分答應?還是我們另外提出條件?這需要管理層來決定。”羅伯特看了看袁克敏,把聽筒移了過去。

“拉辛,你的意見呢?”袁克敏反問拉辛。

“我同意剛纔羅伯特提出的應對方案。我的原則是,除了每小時工資漲2元以外的條件,我們都可以談,但工資絕對不能漲。因爲一旦漲上去,就不能降下來,我們會面臨極大的成本壓力。”拉辛劃定了底線。

“如果我們無法在工資上面滿足員工的要求的話,是不是可以考慮在福利方面做一些改善?上次做過員工滿意度調查後,我們也提出過一些改善福利的措施,比如提供夜班工人免費晚餐、增加帶薪年假、增加工人職業培訓、提高膳食標準、增加工間休息時間等等?是不是可以考慮實施?”羅伯特提醒說。

他想,我早就給你拉辛說過,不要只揮舞大棒,你的胡蘿蔔給夠了沒有?

想到這裡,他又補充說,“我們可以告訴工人,工廠的前景非常好,目前的情況只是暫時的。隨着新廠房的投入使用,我們的生產規模會很快提高。我們會優先聘用表現良好的工人,並跟他們簽訂長期的勞動合同,打消他們對工作穩定性的顧慮,也讓他們對這份工作的前景有良好的預期。並且,工廠規模擴大了,收益好了,漲工資也是自然的事情。要讓他們認識到,他們的收入是跟工廠的發展密切相關的,只要工廠發展了,他們的收入提高是管理層一定會考慮的事情。拉辛,你說呢?”

話筒那邊,大概有幾秒鐘的沉默。

這邊,羅伯特擡起頭,向袁克敏望了望,一直緊繃着臉的袁克敏此時臉上的肌肉也鬆弛了下來,羅伯特非常熟悉袁克敏的表情所代表的含義,他覺得有戲。

“拉辛你還有什麼顧慮嗎?”袁克敏開口了,他從來不想用自己的權威去壓服拉辛,他要讓拉辛自己表態。

“我同意羅伯特的分析和建議,應該是可行的。那,邢廠長和龐斌你們現在就去跟工人們談吧。”

“等等。”羅伯特叫住了拉辛,“拉辛,我覺得你親自出面效果會更好。一來表明公司對此事非常重視,二來,這本身也是工人的要求,如果你此時不出面,他們會覺得公司的誠意不夠。而且,萬一邢廠長和龐經理去跟他們談,工人不買帳,還是非得堅持你出面,到那個時候你再出面,豈不是更被動?”羅伯特知道,此時如果不堅持讓拉辛出面,一回頭他讓邢海波和龐斌去頂,那兩人又拗不過他,事情反而不好解決。

凡是羅伯特認定的事情,即使最終無法被接受,他也從不因爲顧及對方的面子而不提,在這方面,他對誰都是咄咄逼人的。

“拉辛,需要我過來支持你嗎?”趁拉辛還沒表態,袁克敏先對着話筒說了一句。

“We can get it done!We can control it! I’ll go!(我們應付得來!我們能控制的!我去!)”拉辛被袁克敏這麼一激,爽快地應允了。

“好,那我們的會就開到這裡。翠西,你們趕緊先過去。祝大家好運!”袁克敏掛掉了電話。

真正面對公司高管的時候,開始還義憤填膺的工人代表一下子變得侷促起來。拉辛倒像是變了個人一樣,與幾個工人勾肩搭背起來。他甚至誇張地對大家說:“在會議開始前--我寧願叫它一次會議,而不願說是談判,我們一起照張像吧。”

幾個工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如何是好。

邢海波走上前去,熱情地把大家拉到一起,就在斯蒂文以前的辦公室、現在的休息室裡,一起拍了一張照。

然後雙方各坐一邊,開始了“會議”。

工廠外面,已經停了五輛警車,全副武裝的警察就站在外面。廠保安隊楊隊長正跟一個警察比劃着,那個警察低着頭,似乎在想着什麼。

人越圍越多,許多附近的農民也趕過來看熱鬧,甚至鄰近工廠的工人也有跑過來的。上白班的工人也知道了發生的事情,他們許多人一進工廠,就被人拉到一邊,不讓他們進車間。

工廠其他的管理人員,包括各車間的班組長在得到拉辛等人的部署後,也各自開始找自己的人做工作。

一時間,廠方和陳剛的人都在拉工人,一邊讓工人進車間,另一邊讓工人原地站着,哪兒都別去。

“你小子要當叛徒,看以後怎麼收拾你!”有人在威脅那些猶豫不決的工人。

“你們不要煽動大家鬧事!工人代表已經在裡面跟廠領導談判了,大家不要圍在這裡,請各自回車間。”這是廠方的人在做工作。

“你們不要上工廠的當,誰回去上班,誰就沒有好下場!”

“剋扣工人的工資,天理難容!”

“洋奴!印度人的走狗!”

不遠處,兩輛公司的車裡,攝像機正對準着陳剛等人。

陳剛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根棒球棍拿在手上,不時地敲打着自己的左手心,又不時地對着工人喊話。他興奮地踩在一張凳子上,不斷地跺腳。

廠門口的人越來越多。警察開始驅趕人羣。“你們是哪裡的?不是這個廠的人請離開!熱鬧有什麼看頭?”

“你是這個廠裡的嗎?是?是還站在門口乾什麼?進去!進去!”

“把工廠的大門關上!”

保安隊協助警察把工人向廠裡疏散。

陳剛見狀,對大家說:“走,我們到操場上去!”

於是,部分工人開始往操場上走去,不過,廠方的說服工作也見了成效,也有許多工人紛紛往車間走。

“你們這幫傻B,軟骨頭!”一些人衝着正往車間走的工人喊道,還向他們扔石頭。不過,廠裡確實打掃得很乾淨,要想撿些石頭還真不容易。

“你們要鬧,鬧你們的,憑什麼干涉我們上班呢?”不甘示弱的工人也開始還擊。

“你小子他媽的還嘴硬,看老子不煽你兩耳光!”

“你來煽,老子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打起來咯!打起來咯!”

一些膽小的女工尖叫着。

剛纔兩個鬥嘴的人扭打了起來,各自都有人過來支援。頓時,場面亂作一團。

保安隊立刻趕了過來,警察也聞聲往這邊跑。

“馬上住手!再不住手把你們抓到派出所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裡面都在談了,大家在外面打架成什麼話嘛!這樣能解決事情嗎?”

“就是嘛,你們也太過分了點,廠領導都出面了,工廠平常也沒虧待大家,有什麼事情,可以商量嘛!”

更多的人站在一旁,無所適從。廠方的人見機,又拉走了一批。

真正跟着陳剛等人到操場集中的,就那麼二三十個。

屋裡面的氣氛卻沒有外面這麼劍拔弩張。

由於工人不懂英文,要由龐斌一字一句地給雙方翻譯,所以,時間拖得有些長。慢慢地,有員工代表的態度開始軟化,幾個人開始交頭接耳地商量起來。見狀,邢海波對代表說:“想必大家也都體會到了廠方的誠意和難處。我們大家的立場其實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希望我們廠好,工廠的效益上去了,大家的工資和福利待遇也才能上去。我們剛纔提出的這些方案,只要大家同意,我們立刻就可以實施。你們看,會也開了有兩個多小時了,是不是我們休會十分鐘,你們也再合計合計?”

休會的時候,幾個工人代表聚到樓梯的盡頭,不時向操場張望着。

“來,大家抽根菸。”龐斌走了過去,把煙掏出來遞給他們。

這時,有一個工人正在打手機,見他過來,趕緊把頭偏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在說着什麼。

龐斌立刻認識到,他們非常有可能在跟陳剛請示。

“我非常理解你們的處境,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公司絕對不會搞什麼秋後算賬的做法,你們儘管放心好了。過去我們確實對大家的關心不夠,作爲人事經理,我要向你們道歉。”龐斌的話說得如此誠懇,代表們的敵意降低了很多。

“龐經理,我們是擔心回去後,不好向其他工友交代啊!”

“這有什麼不好交代的?”龐斌覺得有些奇怪,但一轉念他意識到,與其說代表們不好向其他工友交代,不如說不好向陳剛交代,他們怕的是陳剛等人。

“你們是擔心陳剛吧?你們看,現在操場上只有二三十個人跟着陳剛,說明什麼?”龐斌厲聲地問。

“這說明,大部分工友都回車間了!我們在這裡工作圖什麼?還不是爲了一份穩定而有前途的工作。有必要跟工廠搞對抗嗎?你們放心,一些人唯恐天下不亂,我們已經掌握了他們脅迫、打擊報復其他工友的證據,公司一定會嚴肅處理的!”龐斌知道,如果不打消他們的擔心,事情就沒完。

正說着,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大喊:“工廠把工人代表當成人質扣押起來了,大家趕緊去救他們啊!”

原來陳剛等人看到談判半天沒有結果,就鼓譟着衝到辦公樓來了,想再掀起一波狂潮。

廠領導的辦公室在三樓,龐斌已經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了。剛剛緩過一點勁的氣氛,立刻又緊張起來。一個代表神情慌張地說,“這下咋辦?這下咋辦?”

龐斌心想,好你個陳剛,你現在衝上來正好。

只聽見下面乒乒乓乓的有玻璃被敲碎的聲音,緊接着是“哎喲!”的一聲慘叫。原來,陳剛的棒球棍先敲碎了幾扇玻璃,一個保安過去制止,卻被他反手就是一棍,打在鼻子上,當場血流如注。

龐斌有些擔憂,他最怕沒有底線的人。

旋即他又聽到一陣對講機的聲音,但聽不清在說什麼。

“我命令你,把你手上的棍子放下!”就在龐斌看到陳剛的臉出現在三樓樓梯的時候,尾隨着的保安和警察也趕到了,一個警察高聲呵斥着陳剛。

“操你媽B,都是他媽的傻B!”陳剛臉上所有的器官都似乎集中到了一點,他沖天的頭髮活像刺蝟的刺,突然,他使勁地把手中的棍子朝龐斌砸去,龐斌見勢不妙,趕緊閃躲,而他身旁的一個工人代表沒有想到陳剛會把手中的棍子扔過來,來不及躲,就被重重地擊中前額,他捂着頭,痛苦地倒了下去。

警察一個健步衝到陳剛的面前,奮力一僕,把陳剛壓倒在地,然後把他的手扳過來,銬上了手銬。龐斌長吁了一口氣。

拉辛和邢海波這時也從辦公室衝了出來,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他們似乎還沒有搞明白眼前的一切。

多少事情的發生是有預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