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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上午,羅伯特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仔細地閱讀着丹尼爾一案的仲裁裁決書。培訓和發展經理凱莉兩次來到門口,都沒敢進去。中午時分,眼見要吃飯了,她實在等不及了,敲了敲門。

“請進。”羅伯特伸了個懶腰。

“怎麼了?看上去氣呼呼的嘛。”羅伯特看到凱莉陰沉着臉。

“老闆,我算是服了這個C•Y•樑。”平常嘻嘻哈哈的凱莉還很難得這麼沉着臉。

“說來聽聽,怎麼回事?”羅伯特安撫道。

“他來了以後,KA部門員工流失得很厲害,這你知道的。據我的觀察和了解,原因大體分兩種。一種是C•Y來了以後,帶過來一批他以前的下屬,這些人,從總體素質來說,是比我們這邊強。因爲在塞斯,歷來就有KA部門,所以培養出一批有競爭力的員工。而我們這邊,以前長期走渠道銷售,在直銷這邊就比較弱。這些員工來了以後,跟現有的員工之間出現了溝壑,這本來也正常,哪家公司沒有新老員工之爭呢?關鍵是,作爲部門的領導,他要公正對待新老員工。而這個C•Y,把許多以前好的客戶從原來的sales手中切出來,分給了新來的員工,這在老員工中造成了相當大的情緒反彈。”

territory在英文裡是“領土、版圖”的意思,用在銷售管理上,指銷售員所負責的區域,也就是自己的地盤,對銷售來說,自己的地盤就是自己的命,輕易被人家割走,就好像一個國家的領土被佔領了,後果可想而知。

“所以,老員工紛紛離職,比例大概佔到70%。”凱莉接着說,“第二個原因就更有趣了。新老闆來了,要清洗一批人,引入一批人,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所以,他對上面提到的那些員工的離職根本就不在乎,甚至還暗中推動了這些離職。好笑的是,他來了這麼久,要走的已經走了,要留的也留了,按理說,動盪也該平息了。可最近,他帶過來的和新招的那些人,也開始離職了。一些人是主動離職的,感覺壓力太大,而自己的老闆又不能給予足夠的支持。另一些人是被要求離職的。”凱莉的語速很快,一看就知道是個急性子。

“那我們給到他們什麼建議呢?”羅伯特追問。

“在戴安娜的主持下,我們和C•Y開過幾次會,根據我們做的診斷,提出了三個方面的行動計劃。”KA本來歸屬大中華區管,後來因爲戴安娜希望她的工作“更集中在人力資源的戰略層面”,就把培訓和績效考覈這些操作層面的工作還交還給中國區人力資源部,或者說是讓KA share(分享)中國區的 service(服務)。

“我們提出的方案是,一、修正現有的獎金制度。年初,我們推行了一個渠道銷售人員的獎勵制度,從後來的反響來看,非常受渠道銷售人員的歡迎,這也是威廉走了以後,隊伍能很快穩定下來的一個原因。因此,我們決定在KA中也推行這套制度;二、制度KA人員的素質模型,確保我們在招聘的時候,就篩選到合適的人員;三、針對現有的銷售人員的技能,進行密集的銷售培訓。”

“C•Y他們buy in (認可)了嗎?”羅伯特承認,自從KA歸屬大中華區管以後,自己的重心其實沒有在那個部門上面。不過,都是斯泰爾斯中國的業務,他覺得爲KA提供人力資源服務是義不容辭的。

“問題就在這兒。在會上,他們表示認同,並承諾配合。之後,獎金方案沒問題了,銷售培訓基本也沒問題。而在素質模型上,我們一致同意請外面諮詢公司介入幫我們設計。但必須要C•Y和他下面的經理密切配合,要做訪談等等。可是,直到現在,雖然我再三催促,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就是不肯跟我把時間敲定,所以一點進展都沒有。我今天又去催他,他竟然說,他們現在忙都忙不過來,我們還來給他們添亂,員工流失的問題,他們自己會想法解決。”凱莉的眼睛在冒火。

“部門經理沒有按照約定好的時間給予我們反饋,或者以業務忙來搪塞我們,這是常見的事情。畢竟對他們來說,業務是最重要的。”羅伯特開導着凱莉。

“可是這個時間表是我們大家都agree(同意)好的呀,人家諮詢公司也還等着的。”凱莉真急了。

“別急,急解決不了問題。”羅伯特做了個手勢,“我們要搞清楚他爲什麼不急。我的看法是,獎金、培訓這些事情對銷售人員的productivity(生產率)起到的作用要比建立素質模型這種長效緩釋的事情快。你同意嗎?”

“這我理解。但如果我們不能一開始就把好入口關,確保我們招進來的人符合未來的要求,那我們始終在做被動的事情!”凱莉認準了的事情,一點都不罷休。

“我完全同意,所以你在跟他溝通的時候,要把這個事情讓他理解成符合他利益的事情,而不是我們HR的又一個項目。”羅伯特耐心地說。

“那怎麼才能和他的利益結合起來呢?”凱莉有些開竅了,一直直瞪瞪的眼睛開始轉動了。

“你覺得他不擔心離職的問題嗎?”羅伯特問。

“開始的時候,應該不太擔心,畢竟流失些老人或一些不服他的人,對他來說不是壞事。現在,他肯定要擔心,一個人不管他的背後誰在支持,但也必須要靠業績說話,否則……”

“所以,你應該把員工離職和我們推銷素質模型的事情結合起來,讓兩者之間形成一定的關聯。”羅伯特看着凱莉。

“然後我們再把這個關聯拔高,你說可以嗎?”凱莉在自己思考着。

“怎麼拔高呢?”羅伯特反問。

“當然,推銷素質模型只能爲解決員工流失的問題創造條件,並不是說推行了這個方法,就一定能解決問題。但是,如果員工再繼續流失,我們可以去challenge(挑戰,引申爲質疑)他說,這是他的拖延造成了事情的惡化。如果沒有員工再走的話,我們也沒有損失,最多這個項目不做了。而對他來說,只要再出現一例員工流失,他就會冒被我們challenge 的風險,而且即使他想推卸責任,也找不到對象。”凱莉的臉色露出了笑容,她覺得自己開始找到方法了。

“我覺得這個方法可以試一試。這樣,你先起草一份郵件讓我看看,然後你發給他,同時抄送特倫斯、袁總、黛安娜和我。”

午飯後,凱莉發過來一封準備給C•Y的郵件。

“推行銷售人員素質模型,能爲公司招聘、留住合適的員工創造良好的條件,也能有效防止員工流失,這一觀點在我們與大中華區管理層的溝通中,得到了廣泛的支持和認同。而我們之間的對話表明,你無意配合此事。我相信你已經充分認識到,由此產生的員工進一步離職,你將負有全責。”

羅伯特在回覆的時候,稍微修改了一下。將“你無意配合此事”改成“你沒有推行此事的緊迫性”,最後一段改爲,“在此,我必須再次向你指出,由此項決策導致的你部門員工離職的後果,由你個人完全負責。”

解決完凱利的問題,羅伯特繼續琢磨着仲裁的判詞。仲裁委員會沒有對公司證據的有效性進行否認,而是以除這些證據外,“沒有其他證據印證電子郵件的內容”。潛臺詞就是說,除了電子郵件這個“孤證”以外,公司未能拿出其他證據或形成證據鏈,來說明丹尼爾知道此事。

很顯然,仲裁庭迴避了對郵件真實性的判定,而選擇了證據不足來判公司敗訴的。這也正是他所擔心的地方。

那好,既然木已成舟,橫下心提起訴訟吧。他在想,或許丹尼爾原認爲公司願意調解,拿錢消災。但問題是,到目前爲止,公司根本就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要和解。因此,即使是仲裁贏了,對丹尼爾來說,其實並沒有達到目的;他能不能回來是一回事,真判他回來,他自己有那個心理承受能力去面對自己的同事、下屬奇異的眼光嗎?但他自己的訴訟請求又只能是恢復勞動關係,以此來要說法,或要經濟補償。

很快,斯泰爾斯中國就提出上訴,這次的角色從被告變成了原告。三個月後,一審開始。

***區中級人民法院外面,積雪已是厚厚的一層。羅伯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生怕摔跤,今天穿的這雙鞋,顯然不防滑,每走一步,都讓他感覺提心吊膽。

405庭的門口,京旺公司的老總韓偉已經到了,羅伯特以前沒見過他,而劉凱卻跟他很熟,大家握手寒暄。上週,劉凱被正式任命爲斯泰爾斯中國區渠道銷售總監,媳婦熬成了婆。當初,羅伯特與劉凱初識的時候,大家都沒有想到,不到三年的時間,一個外來戶,居然能當上歷來喜歡從內部培養高管的斯泰爾斯中國區的渠道銷售總監。

法庭門口,有一個燈,如果是亮着紅光,就會顯示“開庭中”,如果是亮着綠光,就會顯示“休庭”。庭外的椅子上,劉凱、韓偉作爲證人,就坐在那裡。走廊上,竟然沒有中央空調,三人坐了一會兒就都站起來,尤其是韓偉,竟有些哆嗦。

“這感覺就像在手術室門口等結果一樣!”韓偉撇着嘴。

“你們北方人還怕冷啊?”羅伯特打趣着說。

“北方冷是冷,但屋裡有暖氣啊。看來法院還是少來爲妙,先讓你寒氣逼人,看你進去後,招還是不招。”韓偉一邊說,一邊跺着腳。

“煙也不讓抽。”劉凱四下看了看,沒有發現有吸菸的地方。

“要不咱們到走廊去,那裡或許有抽菸的地方。”羅伯特提議。

三人剛走到走廊,就看到丹尼爾和自己的律師坐在另外一排椅子上,正低頭說着什麼。聽到有聲音,他們擡起了頭,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他,竟然半天沒有說句話。羅伯特望着丹尼爾,或許是冬天穿得多的緣故,他比三個月前顯胖,但一望而知不是那種心寬而來的胖,臉上的神情更加凝重,也許是經常思考的原因,丹尼爾的眉頭就像央視的白巖鬆一樣,出現了一道小坑。

“抽我的吧。”見羅伯特掏煙,韓偉趕緊拿出了自己的。“打什麼官司呢!瞎折騰!”韓偉吐了口煙,一臉不屑地說。

“又不是我們要打,人家要啊。”羅伯特吐了口煙。

“其實,對雙方都沒什麼好處。”劉凱也附和着,他剛當上總監,處處還是小心着。

“潘總,我們證人這次出庭,下次還來不?”韓偉一臉的苦相。

“據我的瞭解,今天是準備庭,雙方律師和法官一會兒會對你們提問。你們照我們以前演練的說就可以了。應該說,今天是雙方各自闡述立場、證據、相互質證,不進行法庭辯論,因此,你們今天做完證後,就沒事了,下次也不會再出庭了。”

“那就好,否則折騰死了。你說這個質證,會不會像電視裡看到的那樣,律師一遍又一遍地拷問證人啊?”韓偉當過**官員,可還沒有上過法庭,有些嘀咕。

“電影和電視裡面的法庭,更多地是看律師的表演。其實,原告和被告往往還不是最難熬的,而是證人最難熬。因爲,律師的很多話是要給你下套的,所以,你們的回答一定要簡潔、堅定,不要扯遠了。一旦遇到拿不準的問題,寧可表示不知道,也別亂說。”羅伯特一邊說,一邊看着表。

“差不多了,我先進去,就有勞你們二位在椅子上坐會兒,輪到你們出庭的時候,我會來叫你們,千萬別走遠了。對了,把身份證準備好。”羅伯特掐掉了煙。

這一回,公司的證據得到了加強。

韓偉以第三方的角色出庭,證明了曾經向丹尼爾提出特價的申請,而被丹尼爾告知需要得到袁克敏的最終審批。

當聽到韓偉的說辭,丹尼爾大聲地說,“你胡說!什麼時候你向我提出過這樣的申請?你拿出證據來!”

而法官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丹尼爾的律師也制止了他:向證人提問,只能由律師提出,被告如果有不同意見,可以在辯論的時候提。

受法院的委託,S大學電子信息研究所出具證明,公司所提交的電子郵件 “未發現修改痕跡”。事前,斯泰爾斯公司希望該研究所出具郵件沒有修改過的結論,被研究所拒絕,按他們的說法,最多隻能說沒有發現修改的痕跡,這樣的措辭,對鑑定機構來說,更穩妥一些。

即使是這樣,對丹尼爾的打擊也非常大。

再加上從移動通訊公司提取的袁克敏的短信表明,丹尼爾確實曾向袁克敏申請過特價。如果光憑公司的電子郵件尚不能證明公司是否修改的話,但短信是通過移動通訊公司這個第三方發出的,要再說沒有發這個短信、或者說這個短信被修改了,就幾乎不可能了。

一個月後,再次開庭。

雙方律師就現有的證據展開了法庭辯論,很顯然,丹尼爾方陷入了極其被動的局面。在仲裁時,丹尼爾曾慷慨陳詞,說自己是公司內部爭鬥的受害者,自己根本就沒有收到過袁克敏的指令。好幾次,他都義憤填膺地說,自己兢兢業業地工作,卻遭此陷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副不得公道誓不罷休的樣子。

而此時,他坐在被告席上,時而嘴裡嘟噥着,時而用眼睛瞪着羅伯特和江律師。讓羅伯特想起上次韓偉和劉凱作證的時候,丹尼爾眼裡噴出的火,好像要燒了二人一樣。

法庭辯論只持續了四十分鐘。事後,法官照例向雙方發問是否需要調解,江律師代表公司再次拒絕。

兩週後,法庭宣判。

“……本庭經過調查,斯泰爾斯中國以嚴重違紀爲由,解除與鞠鵬的勞動合同,事實清楚,程序得當,本庭予以支持……”

羅伯特面無表情地聽着,雖然他早有預感公司會在一審中扳回來。他悄悄地瞟了一下丹尼爾,去年解除他合同時的那個表情又回來了,他鐵青着的臉,一下就紅了。法庭並不大,丹尼爾的神情變化像四下散開的漣漪,很快就擴大到羅伯特的旁邊。

丹尼爾一貫揚起的下巴,此時也低垂了下來,整個臉龐一下子就鬆弛了。就在法官剛要宣判的時候,他還緊閉的雙脣,這時也微微地張開了,似乎是想說什麼,但動了動,卻沒有聲息。羅伯特本以爲丹尼爾又要像利劍一樣射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卻直直地、怔怔地盯着一個毫無意義的地方,眨也不眨。一直挺着的肩,突然間不經意就耷拉了下來。

隨後,法官問丹尼爾方是否需要上訴。律師扯了扯丹尼爾的衣服,他才從那種混沌中回過神來,律師又在他耳語了幾句,然後說,“是否需要上訴,我要跟我的當事人再進一步溝通,庭後答覆。”

江律師合上了卷宗,輕鬆地出了口氣,向羅伯特投來祝賀的眼光,而羅伯特的心裡卻沒有一絲喜悅。反而,他的心上有說不出的沉重和壓抑,此時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離開這裡,他需要空氣,新鮮的空氣。

公司獲勝,自己確保了公司的利益得到了維護,理應高興;但自己也同時是個跟丹尼爾一樣的普通員工,他爲丹尼爾惋惜。丹尼爾說的沒錯,自己是個犧牲品,他捲入了公司內部的鬥爭。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人都會被捲入。置身事外,對低級別的員工來說或許可以避免,畢竟在低層,許多事情只要你循例而爲,還是有很多避免的方法。而身在高層,遊戲的不確定性大大增加,公司政治就不可避免了,獨善其身,談何容易?

面對組織,每個人都是個弱者!

羅伯特俯身跟江律師說了兩句,就迅速地離開了法庭,他不想再看到丹尼爾的臉,那上面,是恨、是落寞、是無助、是……

他快步走到法院旁邊的一塊綠地中,使勁地嗅着青草的味道,然後,大口地呼出一口氣,嘴邊,迅速形成了一團霧氣。雪早已不下了,上海的天空還是湛藍湛藍的,一些樹枝上,已經開始發出嫩芽,點點青綠正悄悄地吐露,幾個剛剛放學的小女生,嘰嘰喳喳地嬉笑着,打鬧着。

斯泰爾斯中國的春天是否也要來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