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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其名曰支持環保,實際上是希望多睡半個小時的覺,羅伯特現在每週總有一、兩天不開車而是乘地鐵。

地鐵也擠得厲害。尤其是夏天的時候,什麼味道都有。更不舒服的是,人挨人,摩擦增多,吵架,甚至打架是經常的事情。無論男女,都有許多的尷尬。有時候,旁邊站個女的,自己的身體卻跟對方貼得很緊,羅伯特總是兩手抓着扶手,免得肌膚相碰時,人家懷疑你故意做手腳。

按理說,開地鐵的司機要比開公交車的文明些,現在也好不到哪去。最常見的就是踩剎車。在途中你踩幾腳也就罷了,經常是,已經快到站了,他突然踩一腳急剎,把個車廂中本就因爲擁擠而不堪的乘客搖得前仰後合。就像在小便時,排泄完了,你又使勁地擠了那一下的感覺。

時間其實是沒有任何含義的,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況下卻給時間賦予了很多的意義。比如說,週五的下午,你會覺得時間帶給人愜意;而週日的同一時間,你會覺得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有時候,你會覺得時間非常寶貴,而另一些時候,你叫它垃圾時間,巴不得它快點過去。

這天,正值週五,也是斯泰爾斯Casual Friday(休閒週五)的時間,大家可以不用正裝上班,羅伯特也摘下了領帶。中午,他叫上凱利一起去附近剛開的“科斯塔咖啡”。自打“科斯塔咖啡”開了以後,羅伯特去“星巴克”的時間反而少了。倒不是其他原因,只是“科斯塔”裡面的沙發比“星巴克”舒服。

羅伯特坐下去後,就像埋在沙發裡面了。凱利笑着說,“老闆,你坐在裡面,人和沙發渾然一體了。”

“你是挖苦我胖了是吧?”羅伯特做了個要敲打凱利的動作。

啃了兩口三文治後,羅伯特說:“我這些天一直在想,一個公司的人力資源管理的水平高低,到底用什麼來衡量?”

“我覺得是爲公司招了多少人才,培養了多少人才以及這些人才給公司帶來了多少利潤。”

凱利噼噼啪啪就說了出來。

“你說的沒錯。但不知你注意到沒有,你剛纔那句話裡,動詞前面的主語是什麼?”羅伯特問。

“主語?那當然是人力資源部咯。”

“對。也就是人力資源部爲公司招人、培養人,對吧?”

“那當然咯,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呀。”凱利不解地看着羅伯特。

“我最近有了不同的看法。”自打袁克敏告訴羅伯特要善於“幕後運籌”以來,他就一直在思考。“因爲這會給人一個感覺:這些事情都是人力資源部的事情,業務部門只是在配合你做這些事情。我理想中的情景是,各個業務部門自己是這些事情的Owner,是他們在培養人、考覈人、發展人、淘汰人……人力資源部門只是後面的推手。所以,我認爲我們的價值在於提高整個公司的人力資源管理的意識,讓每個管理者都成爲人力資源的專家。也就是說,如果有人到你公司來,他們發現各級管理者都是選人的高手,都清楚怎麼去培養、激勵、考覈、輔導、反饋下屬。而一般員工也都有自我成長、學習的意識,那我們就可以說,這家公司的人力資源管理水平很高。”

“我明白了。你是說,你希望看到的情景是,公司具有很高的人力資源管理意識,而不只是人力資源部在做人的管理。我們的成果無處不在,而不是我們無處不在。”

“Exactly(完全正確)!”羅伯特興奮地說。

最近一段時間,他老是有一種某一個階段快結束的感覺,自己想拚命地發動起來,但總有股力量拉扯着他動不了。

不斷地有人在離開。但這次跟威廉等人離職的情形不同。當時,羅伯特心裡憋着一股氣,一定要爲公司保有優秀的人才,他就是要打贏一場人才爭奪戰。最終,他打贏了,公司人心沒亂,主力干將沒走,向心力在增加,新鮮的血液在加入,人才梯隊初步形成,不斷有人在頂上去……羅伯特由衷的高興和自豪。

現在,他有些被新的變化搞糊塗了。雖然自己仍然能順應大局、適應變化,但他覺得公司的某種靈魂正在失去,自己所堅持的東西正被一股不能控制的力量撕碎,而自己的成果正在被吞噬。那些在公司蒸蒸日上時候所提出的人才戰略、計劃,突然間就不當一回事了,被當風揚其灰。

羅伯特看到斯泰爾斯在中國並沒有任何衰退的跡象,但從全球來看,斯泰爾斯確實有些不妙。他特意到各大搜索引擎上去尋找任何關於斯泰爾斯的消息,瞭解到現在私募基金威卡已經進入了斯泰爾斯董事會,主流媒體都在預測威卡會進一步改組公司。

聯想到中國區最近的一系列收緊政策,羅伯特大概可以猜得出來公司還會出現重組和重大人事變化。但在當前的商業社會裡,常變常新的情況並不新鮮,如果聽到風就是雨,一有變化就拔腿跑,是不是也太過於明哲保身了?就算你跑了這次,你就能肯定其他地方的天空不下雨?

向大中華區求教?戴安娜似乎也沒更多的消息。

羅伯特從來沒有自命爲公司的守護者,他只是在盡到自己的責任。而在現在的情形下,他自己都茫然於如何向員工解釋那些涉及到他們切身利益的變化。最近不斷有分公司的同事、各部門的同事來向他打聽公司到底怎麼了,羅伯特都只能告訴他們公司的經營正常,有重大消息可以查看總部的網站。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言不由衷的**發言人。

他覺得有必要讓錢伯斯,甚至特倫斯代表公司高層與員工進行溝通,否則人心散了,要鼓起來就不容易了。

他也想到過離開。但自己走了以後,誰能夠接自己的班?自己手下這幫精兵強將怎麼辦?外面空降一個人過來?羅伯特實在不想看到自己建立起來的系統被其他人改得面目全非。

裡面的人是否已經準備好接班?海倫在***事業部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而自己所在的事業部,還有誰可以接?

凱利是唯一有資格的人,但羅伯特又不放心。凱利性情剛烈,有衝勁,有擔當,專業能力強;但做事比較衝動、有時候太嫉惡如仇,非黑即白,容易跟人“崩”起來。而且,她很固執,按羅伯特的話說,是一味拼殺而不知妥協。

這半年來,凱利已經調整了很多,但離羅伯特的期望值還有一點距離。於是,兩人在聊過人力資源管理的價值後,把話題引到了如何做好一個人事高管上來。

“我聽過一個講座,心理學方面的,說人在發育的時候,主導感情的神經是先行發育的,然後纔是主導理性的神經。所以,人在遇到事情的時候,感情用事是天生的、自然的、第一的反應。而所謂的成熟,就是能用第二反應去控制第一反應。如果你認同這個標準的話,你如何看待你現在的心理成熟度。”羅伯特笑着對凱利說。

“唔。我覺得我還達不到。不過,你提醒過我以後,我已經能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所以,現在每當可能發生衝突的時候,我都會盡量地控制自己,而不是像以前一樣,任由自己的情緒發出來。”凱利撅着嘴說。

“呵呵,看你這個樣子,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其實,我非常appreciate(欣賞)你的直率。只是因爲我們選擇的這份工作,需要我們比其他工作更多地要剋制自己的情緒。在我看來,做財務的人眼中,應該只有白與黑,事情只可能這樣,不可能那樣;但是,做人事的,如果也僅有白與黑,就不夠了。雖然我認識的不少HR仍然是黑白高手,但我個人更傾向一種彈性的風格。”

“但是老闆,我還是想不明白,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怎麼可能顛倒黑白呢?”凱利不解,剛好一口咖啡喝急了,她嗆了一下,劇烈的咳嗽起來;羅伯特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只有遞過去一張紙巾。

好一陣子凱利才緩過勁來,紅着臉連說不好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說黑白不分。你還記得威廉吧?當時他在斯泰爾斯的時候,我一直支持他。雖然我並不認同他帶團隊的一些做法,但這不影響我們的良好關係。包括他對肖兵的姑息,我多次提醒過他,但我總不能繞過他去處置肖兵吧?就像我們剛纔說過,我們的價值在於通過他人來實現,而不是我們包辦一切。那時候,你說威廉、肖兵在我眼裡是白還是黑呢?後來,當威廉再次回到斯泰爾斯,與劉凱PK渠道銷售總監的時候,我沒有站在威廉一邊,而是向管理層力薦劉凱。威廉還是那個威廉,甚至出去兜過一圈回來後的威廉的境界其實提高了,但爲什麼後來我不再支持他?道理很簡單,我認爲公司有了更好的選擇。所以,我們做人事的,一定要考慮種種可能性,然後因勢利導。”

凱利默默地點着頭。

“其實,你的專業能力已經很不錯了,只是需要一些在詩外的功夫。”

“我也有這種感受,比起專業能力的提升,眼光和格局的修煉才最難。”

“不急。我倒是認爲,對一件事情有沒有意識才最重要,有了意識,其他的只是技術性問題;沒有意識,就像我們常說的,沒有sense(意識),那纔可怕。我一直很欣賞你做事認真,能咬住不放,這點比我強,我有時候大而化之的。”

凱利的臉有些紅。

“做事情,我們一定要professional,對自己的專業,我們一定要不斷鑽研,做出來的活要經得起挑剔。另外,我們必須熟悉一切明的、暗的組織規則,不僅要了解,而且要諳熟於心,運用自如。這不是培訓可以解決的,而是經過多年的經驗磨礪而成。但做人,我個人認爲不要太professional,那樣也太無趣了。我第一份工作的老闆是個女的,做事情一板一眼,很認真,眼睛不揉沙子,對人也嚴厲,只要誰錯了,她是毫不留情,按她的做事標準是零失誤。但是,真要做到零失誤也很難,是人都很難避免犯錯,這是常識,但她就是不通融。所以那時我們都很苦吶。這樣對待工作還說得過去,但做人也如此就太過了。我們以前還一起出去吃飯,她經常是從坐到飯桌上就開始評論餐廳的服務,只要上菜上慢了,她就開罵,然後把服務員和餐廳經理叫過來訓斥,對菜品也是品頭論足,一會兒說這個鹹了,那個淡了,反正一頓飯吃下來,都是她的罵罵咧咧。當然,有些服務員也該罵,但是我們是去吃飯呀,菜上慢了就慢了唄,鹹了淡了就那樣唄,何必讓這些事情來影響我們的心情呢?她把自己搞得不愉快,也把我們搞得神經兮兮,後來,她再找我們吃飯,大家就以各種理由推掉了。”

午後,隨着食物消化的進行,羅伯特突然感到一股疲憊;沙發上坐着又這麼舒服,不禁閉上了眼睛。凱利沒有打攪他,兀自陷入了沉思。

就像某個開關被觸動了,羅伯特猛的驚醒過來,耳朵裡面傳來陣陣嗡鳴,繞着圈的在頭這邊那邊來回響着。心跳也突然加快了,分明能聽到怦怦的跳動,一陣揪心的感覺從腳底襲來,然後停留在胃裡,變成了一絲絞痛。

最近的壓力是否太大了?

“走吧,回去上班。”羅伯特嘟噥着說,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回到公司,他先到盥洗間衝了衝臉,感覺頭腦清醒多了。一走進辦公室,助理小張就跑了過來說: “老闆,我們申請的今年那筆‘敬業度調查’的錢又被財務給駁回了。”

“駁回?”羅伯特感覺自己的血在往頭上衝,“爲什麼?都一個星期了,我還以爲早付出去了,下週二就要開始做了呀!”

“這是申請單,還有財務的駁回意見。”小張遞了過來。

羅伯特眼睛快速地掃着申請單,看見在財務審覈意見一欄,泰勒歪歪斜斜地寫着“未能說明清楚此筆款項的用途”。

“放屁!”羅伯特衝口而出。停了幾秒鐘,他意識到小張還在旁邊,壓了壓火氣說:“你先出去吧,我回頭去找財務。”

自從泰勒上任後,羅伯特明顯感覺各種報銷、付款的速度慢了。他三週以前的出差報銷到今天都沒下來。而且,人力資源部幾筆重要的申請,包括薪酬調查和培訓的款都被財務給駁回,羅伯特讓下屬解釋了幾次才予以放行。

一開始,羅伯特還以爲泰勒是不是在針對自己,先隱忍不發。他讓手下去了解了其他部門的報銷情況,結果都是一樣。羅伯特忍不住又去問劉凱,得到的答覆也是這樣,甚至劉凱還告訴他,本來跟市場部準備好的一次營銷活動,也是因爲經費遲遲批不下來,最後效果大打折扣。氣得劉凱殺上門去,找泰勒理論了半天。

“是不是公司的現金流出問題了?”羅伯特問劉凱。

“應該不會啊!我們對給經銷商的信用放款控制得很緊的,我以前聽財務經理說,我們的AR(應收款)數額很低。”

搞清楚了財務部這麼做是針對所有部門的,羅伯特排除了“個人恩怨”;覈實了公司的現金流,羅伯特排除了“現金短缺”。那是什麼原因呢?

羅伯特唯一排除不掉的就是,泰勒託大擅權,讓大家都知道他是個somebody(某個大人物)。

不管是不是這個原因,羅伯特決定親自去領教一下泰勒。

泰勒好像特別怕光,一到斯泰爾斯履新,就特別叮囑行政部在他的辦公室加上一層不透光的膜。

財務部靜悄悄的,不像羅伯特他們那邊,幾個女人經常嘰嘰喳喳,笑聲時有所聞。

當羅伯特走過的時候,大家都在埋頭做事,偶爾擡起的一張臉,都顯得漠然。

羅伯特敲了敲門,泰勒在裡面說了聲“進來”。

羅伯特進去後,泰勒沒有立即擡起頭,而是繼續在電腦上打着什麼。羅伯特都走到跟前了,泰勒才擡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等我一分鐘,好嗎?我把這組數字處理完。”他抱歉地說。

“沒關係,不急。”羅伯特坐了下來,眼睛環顧下四周:跟他自己的桌面相比,泰勒的桌上堆積如山,好像不這樣不足以顯示他在工作一樣。其實泰勒的年紀並不大,羅伯特看過他的個人資料,40剛出頭,但都上的白髮已經很明顯了。他桌上的照片顯示,他要孩子一定很晚,因爲他懷抱裡的那個小孩,看起來也就兩三歲。

“不好意思,要趕一個report。”泰勒好歹做完了,然後習慣性地把眼鏡推到頭上去。

“泰勒,是這樣的,最近我們有幾次的申請都被財務駁回了,我想知道爲什麼?”羅伯特開門見山。

泰勒沒說話,只是聳了聳肩,那意思是說,這有什麼奇怪的,駁回就是駁回。

“比如這筆。”羅伯特把那份“敬業度調查”的申請遞給了泰勒。

泰勒把眼鏡從頭上推下來,然後湊攏了看了看。

“你們沒有說明理由。”然後他就像剛用聽筒聽了病人的胸一樣,下結論似的說。

“我們當然有說明理由。這個項目在去年做budget的時候就向管理層做了說明,得到了批准的。我們是按計劃進行,我不知道還要說明什麼?向誰說明?”羅伯特瞪大了眼睛。

讓人做解釋的,永遠比被要求做解釋的人多一種優越感。羅伯特心想:你有什麼權力來讓我做解釋!

“做了budget並不一定意味着一定要花這筆錢,你同意?”泰勒的聲音永遠是那麼淡定。

扯淡!當然不一定要花,但花不花是我的老闆和我來決定,而不是你。

“這是兩回事。如果公司取消這個項目,我的老闆會來告訴我的,我自然不會再來申請這筆錢。”到現在爲止,羅伯特都沒有把心裡想的全部倒出來,只是含蓄地迴應着泰勒。

“但是,財務部有責任瞭解公司要付出去的每一筆錢的用途。”

“這我同意。不過,如果做過預算,並得到了批准,只要能拿得出依據,就應該及時付款。財務部門應該把關的是流程,而不是爲什麼要花這些錢。爲什麼要花,應該由業務部門來決定!”羅伯特把身體往前傾:兩隻狗打架,不在於誰大,而在於誰的氣勢大,艾森豪威爾說過。

對羅伯特來說,如果一旦確定要開戰,他是絲毫不退的。

泰勒身體往後仰去,他不習慣離羅伯特這麼近。

“如果要由財務部來決定的話,還要其他部門做什麼?還要做預算幹什麼?”羅伯特連珠炮地發射過去。

“我們只是在做好我們的工作。公司每天要處理的款項很多,我的staff天天加班時間都不夠。你們要理解我們的工作。”泰勒振振有詞,但已經開始在防禦了。

“理解是相互的。”羅伯特回了一句。轉念一想,憑什麼我要跟你的邏輯走?

“泰勒。我們這筆款,一週以前就提交上來了,按財務部內部的規定,三個工作日必須答覆,現在已經超過時間了,沒有人告訴我們爲什麼;第二,就像我剛纔說的,是否做一件事情,應該由每個部門來提交計劃,然後公司管理層批准。我們這個項目,早就得到了批准,我無須再向財務做任何解釋。”

然後他站起身來。

“OK,你可以拿到我的簽字。”泰勒刷刷兩筆把字簽了,遞給羅伯特,臉上還是那麼平靜。

“謝謝。”羅伯特不動聲色地說,“我希望今後我不會因爲類似的事情再來麻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