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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六月,氣溫升得很快,轉眼間,各大商店都開始第一輪的夏季折扣了。這些年,全球氣溫轉暖,夏天熱得有些不講情理。以前,時不時來個颱風,能爽上幾天,這兩年,颱風好像也少了,就是偶爾掠過上海,也是尾巴掃了一掃黃埔江面,就轉到浙江和福建去了,或者是在其他地方折騰夠了,才勉強到上海周邊,那時候,也沒什麼威力,只把天上的雲層推到一起,看起來蠻嚇人的,其實,都是虛張聲勢,然後,照樣熱,就像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大象,壓得下面的草,連氣都透不過來。

斯泰爾斯中國的大會議室,已經開了將近半天的會。只是偶爾有一兩個人走出來上廁所,神色凝重,或是出來打手機,但都匆匆地掛掉,很快又返回去。中午,公司的清潔阿姨陸續把快餐送進去,一會兒,又拿了個大口袋裝了一堆垃圾出來。

這景象,就像醫院急診室外,一些人望穿秋水,一些人閃進閃出。

裡面,兩大主角--特倫斯和袁克敏,各自坐在自己的慣常位置上。

特倫斯通常是一定穿西裝的,再熱也是如此,而現在,他也脫掉了西裝,嘴裡叼着雪茄,時而又把眼鏡摘下來,用布擦拭着。

袁克敏只咬了幾口漢堡,就沒了興致。他把領帶口往下拉了拉,鬆了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試圖讓脖子緩口氣。杯子裡,已經是五杯咖啡空了,嘴裡盡是苦澀的滋味。會議桌上面的三個菸灰缸都塞得滿滿的。屋裡,煙霧繚繞。

“總之,定價權一定要由大中華區來統一管理。袁總,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擔心什麼?如果說擔心效率,我們樓上樓下,溝通起來很方便,我保證不會誤你任何事情。”特倫斯的口氣十分堅決。

“我想說的是,中國區管理價格這麼多年了,沒出現過什麼問題吧?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做這個調整嗎?”袁克敏知道,定價權是渠道銷售的命脈,你沒有這個權力,那麼什麼特價呀、優惠呀,都會受到掣肘。最多,你只是客戶和大中華區之間的傳送紐帶而已。更何況,沒有定價權,你在客戶那裡就沒有任何靈活性可言,顯然,你的地位都會下降。

“調整當然是必要的,至少有兩個好處。第一,據一些KA投訴,他們拿到的價格比我們的一些一般的經銷商拿到的價格還高,我們承擔不起lose(丟失)這些global(全球)大客戶的代價。定價權centralize(集中)到大中華區後,就可以統一協調,不至於再像現在這麼混亂;第二,現在的渠道銷售價格很不一致,你們看看我的這組數據就會承認這一點。”特倫斯打開PPT,指着一組數據說,“看看,在成都,你們給這家經銷商這個價格,在北京,同樣產品的價格竟然低10%!在鄭州,又高15%,到底你們是依據什麼樣的標準在定價?”特倫斯用眼睛盯着袁克敏。

袁克敏沒有啃聲。沉默在蔓延。

“我們不是那種夫妻老婆店,想給客人什麼價格就給什麼價格。我們是一家跨國公司!這裡需要制度和管理!”特倫斯“啪”的一聲拍響了桌子,正在低頭看數字的丹尼爾吃了一驚,把頭擡了起來,剛好碰到袁克敏掃射過來的眼光: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光啊,如此悶熱的季節都覺得寒氣逼人。

丹尼爾覺得自己的背在出汗,他也知道袁克敏眼光裡的含義是什麼。因爲,特倫斯手上的數字,正是自己提供的。

他覺得喉嚨很乾,抓起礦泉水使勁地灌了幾口,由於倒得太猛,一股水竟然滑到自己的襯衫上面了,馬上,胸前就溼了一片。

好在其他人都沒注意,他們各自在盤算着,就像圍觀打架的人羣,熱鬧固然熱鬧,但沒準兒自己挨個誤傷。

“我不否認有這些問題存在,但是否統一到大中國區就能解決呢?我們現在上百家經銷商,如果它們每一款進貨的產品價格都要等着大中國區批准,那我們的銷售人員、市場人員還做什麼事情呢?況且,大中華區也沒有那麼多人力來處理這麼多的價格申請。效率不下降纔怪!”也只有袁克敏可以在這個時候繼續跟特倫斯對仗。

與會的其他人,要麼埋着頭記錄着什麼,要麼若有所思地盯着投影幕上的圖表和數字,就沒有一個人發言。他們都知道,自己此時說什麼都會挨飛刀。

“在管理上,關於分權和放權的爭論就一直沒有停過,各有道理,我們今天也爭不出個結果。但是,我覺得我們今天的會議是很有成效的,我們各自都提出了明確的看法,這很好,問題不說透,就解決不了問題。”特倫斯突然站了起來,一番話,雲山霧罩的,讓人不知道他背後的真實含義。

“大家都說現在是全球化,globalization,我認爲應該叫全球本地化,glocalization,這是我偷一個朋友的發明。爲什麼我覺得有道理呢?現在,任何一個國家,如果不融入到全球化的結構中,它無法很好的生存;但是,任何的全球化,如果不與本地情況結合起來,就產生不了synergy(協調效應)。我們的價格戰略,需要一個整合,那就是要集中管理,否則全亂了;但是,完全集中,就沒有靈活度了。”

特倫斯走到袁克敏的身邊,輕輕拍了拍袁克敏的背。“我理解你們需要一點靈活度。這麼辦,給予經銷商的任何價格優惠,只要沒超過10%,你批;超過10%的,報上來。各區域的銷售經理無權審批任何特價和價格折扣。Fair enough(夠公平吧)?”

特倫斯不要一個大獲全勝,不盡取,不盡予是他一貫的風格。對他來說,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對袁克敏來說,又沒有失去全部的東西,這樣的交易,你不答應都不行。

拍我的背,讓給你越拍越背。袁克敏一陣厭惡在心頭,而多年的修煉他已經做到,或是正在做到“矯情鎮物”,這時候,竟然能湊出個笑臉來。

再扛下去,也不會有更好的結果,該收手得收手。只要沒全輸,自然有翻盤的可能。想到這裡,袁克敏開腔了:“我同意。我想大家也都領會到了,看來,我們中國區看問題的角度、理解問題的深度,都還很窄,經特倫斯的點撥,就開竅了。那特倫斯你看,我們今天的會是否就到這裡?我們回頭整理個memo(備忘錄),然後發通知出去,從今天起就這麼執行。特倫斯,今後我們報上來的申請,一定要儘快幫我們審批喲,否則,經銷商們會滿世界追殺我的。”

“沒事的,不用擔心啦,我給你擋子彈,哈哈哈。”特倫斯笑了起來,下面的人也跟着笑了起來,就像是天邊的陰霾突然間閃出了一道亮光,那不是陽光普照的晴朗,反倒刺目、反倒清寒。

“袁總,這是我出差的報銷,麻煩您籤一下。”在袁克敏走過丹尼爾身邊的時候,丹尼爾把一疊**遞了過去,袁克敏只是輕輕地說,“先交給安吧,明天我再看”,然後,看也不看丹尼爾一眼,徑自向室外走去。丹尼爾一手拿着票據,一手拿着筆,僵在原地,咋看過去,好像一個找偶像簽名,但慘遭拒絕的粉絲一樣。

丹尼爾可不是一般的粉絲,他不會因爲沒有得到簽名就放棄了追隨,更不會因此而耽誤了自己的時間表。對經銷商的規範措施很快就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凡事先啃硬骨頭是丹尼爾的風格,他已經找好了自己下嘴的地方,那就是斯泰爾斯在華北地區最大的經銷商京旺公司。

京旺公司的老總韓偉先前是**官員,十多年前下海做生意。他的手法非常強悍,爲了打開一個市場,對上壓廠商,要高額返點、價格優惠,對下不惜壓價甚至無利銷售,讓量跑起來,很快,他就把斯泰爾斯的產品做到二級、三級和農村市場,成了斯泰爾斯在華北的主要支柱。最近幾年,京旺自恃實力雄厚,已經不再滿足京、津、唐地區了,竟然把貨竄到大連、瀋陽和鞍山,不斷地向這些地方衝貨,把個東北地區的市場價格攪得非常混亂。店大了欺客,客大了也欺店,京旺一而再,再而三的向斯泰爾斯索要各種優惠,如果不答應他的條件,他就按兵不動,幾個月都不進貨。

而斯泰爾斯華北區域經理趙擎天對此一直是默許和縱容的。公司唯銷量是問,不及其餘,所以,只要銷量達標,就一美遮百醜。對韓偉竄貨的問題,東北地區已經抱怨過無數次了,每次都不了了之。

拿華北開刀,丹尼爾是有備而來的:有特倫斯在後面支持着,袁克敏在大背景下不可能反對。從目前的情況看,其他幾個區域對丹尼爾的到來,雖然說不上熱烈的歡迎,但至少還維持了個表面的和諧,特別是跟華東的劉凱合作起來,剛開始還是有些彆扭,但很快雙方都認同對方的實力和處世風格,反倒日漸親近起來。

丹尼爾的性格是遇事專往阻力最大的地方走,對他來說,不拿個牛人當馬騎,自己其他地方的小勝都沒有說服力。

這天早上,他來到羅伯特的辦公室。

正在寫郵件的羅伯特站了起來,“請坐。”

丹尼爾坐了下去。

“你的前任威廉是個大胖子,以前每次他到我辦公室,也坐這張椅子,我都擔心他會把椅子坐翻。”羅伯特笑着說。

“我最近好像也胖了不少,自從到斯泰爾斯以來。”丹尼爾感慨地說。

“哦,那我們這邊是什麼這麼養人啊?”羅伯特不解。

“咳,我是個閒不住的人,以前在塞斯,每週至少出去一次,每次兩三天,跑幾個城市。現在好了,到斯泰爾斯這邊,就在華東轉游。其他時候都在辦公室呆着。”丹尼爾抱怨說。

“袁總可能是希望你先熟悉情況,然後再到各地去巡視吧。”

“不下去是瞭解不到情況的。”丹尼爾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我今天來是想諮詢你一個事情。”

“什麼事情?”

“我們這邊跟員工籤的勞動合同,一般是籤多長?”

“新進來的員工,無論級別,除老闆特批以外,一般都籤一年。一年後,決定續簽的,籤三年。”

“那續簽的時候,可不可以只跟員工籤三個月的合同?”

“三個月?”羅伯特一臉茫然。

丹尼爾也沒說話,只是看着羅伯特。

“沒有規定說不能籤三個月。這種情況比較少見。”羅伯特回答。“你想跟誰籤三個月呢?”他又追問一聲。

“華北區域經理趙擎天。”丹尼爾平靜地說道。

“有什麼原因嗎?”

“在他的管轄之下,屢屢出現經銷商竄貨的情況,我跟他提了多次,這類事情仍不時發生。昨天,東北有三家經銷商聯名寫信告他,稱要是我們不解決京旺公司的竄貨問題,它們將不再做我們的經銷商了。”丹尼爾語氣冷漠,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睛習慣性的眯縫起來,臉龐透露一股殺氣。

“我贊成對這種行爲必須要給予警告。但是否可以考慮用其他的方式,比如發封警告信?”羅伯特覺得丹尼爾是想通過此事樹立自己的權威,殺趙擎天這隻雞給其他的猴看。上任伊始就這麼大的動作,羅伯特佩服丹尼爾的勇氣,也擔心此舉未免動靜太大,畢竟趙擎天可不是什麼善主。

“警告信對這種人根本沒效果!要罰就得讓他長記性,我也不是沒給他留後路,如果他識相,改正過來了,三個月合同期滿,我繼續給他籤,籤三年也可以;但如果他依然如故,那就對不起了,三個月一到就讓他走人,而且,還可以不用賠錢。”

“按以前的規定,合同終止可以不賠,但現在,如果公司提出終止,也是要賠償的。”羅伯特糾正道。

“但即使這樣,也比我解除他合同方便吧。解除合同除了賠錢,還需要充足的理由,你說是吧?”丹尼爾對勞動法規還是比較瞭解的。

“這當然是個辦法。但你是否考慮過這樣做的影響面?”羅伯特問。

“影響肯定有,但斯泰爾斯在渠道銷售方面屢屢出現的問題說明,我們再不採取嚴厲的措施已經不行了!而且,上週公司專門發了文件,凡是經銷商異地竄貨被查實的,一律取締經銷商資格,並其所在區域的銷售經理進行嚴肅處理。袁總和大中華區都是支持的。我們對趙擎天的處理也給所有的經銷商和公司各區域經理、分公司經理一個明確的信號:公司對這些事情是認真的,不是走過場。”丹尼爾態度非常堅決。

“你手上的證據確鑿嗎?”羅伯特還是有點不放心。

“你可能也知道,我們發到各區域的貨都有不同的編號。比如,到華北區域的貨是PN,北京是PN-1,天津是PN-2,依此類推。而東北地區的編號是PNE,瀋陽的編號是PNE-1,大連的編號是PNE-2,其他城市也各有編號。現在,他PN的貨,跑到PNE去了,這不是明擺着的嗎?”丹尼爾言之鑿鑿。

“你也聽聽袁總的意見吧,畢竟趙擎天是個區域經理。”羅伯特望着丹尼爾,心想,一般新領導上任,都會先了解公司內部的人際關係,然後再伺機佈局。丹尼爾不像是莽撞的人,或許已經有人告訴了他中國區的這些盤根錯節的關係。對於剪不斷、理還亂的麻,還有一種辦法,那就是用快刀斬。顯然,丹尼爾不是那種嗜好修修補補的人。

“袁總那邊我會去說,我相信他會同意的。我今天來主要是想諮詢法律上的風險。”丹尼爾站起身來。

看來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到我這裡來無非是瞭解下有無法律風險,順便也打個招呼,僅此而已。此人不僅是個有主意的人,也是個有了主意輕易不會變的人。

雷厲風行。到底比威廉有魄力。斯泰爾斯的沉痾,就得要這樣的人才能醫治。羅伯特暗想。不過,他也捏了把汗:這裡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吶。

但他怎麼知道趙擎天合同要到期了呢?羅伯特還是有些納悶,在送走丹尼爾之後,他叫來了傑西卡。

“華北趙擎天合同是哪天到期?”

“下個月25號,剛好還有一個月。我們昨天剛發了是否續簽的通知給他的直接上司丹尼爾。”

哦,原來是這樣,正愁沒機會找突破口的丹尼爾正好利用了這個機會。

但是,逼趙擎天出局真那麼容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