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秋意漸濃,正是蟹肥膏黃時候。傍晚時分,在太湖的漁船上,風吹過來,稍稍有些涼意,而晚霞的熱度,足以忽略這絲涼意。兩三杯黃酒下肚,體內的熱氣漸漸地傳遞了出來,如果沒有風的話,倒還有些許汗。

當邢海波再次給拉辛加酒的時候,拉辛一手忙着對付一隻蟹腿,一手忙着去拿酒杯,兩手滿是黃燦燦的蟹黃,嘴上、鬍鬚上也胡亂沾滿了戰利品,他忙得不亦樂乎。

在擺弄第一隻蟹的時候,拉辛還不得要領,許多精華被他糟蹋了,而吃第二隻的時候,在邢海波的指點下,他漸漸找到了感覺,開始搖頭晃腦地欣賞起來,不斷地說,“好,太好了,我總算知道你們爲什麼喜歡這東西了。”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邢海波不斷地輸誠,兩人彆扭的關係逐步融洽起來--你真要下工夫在一個人身上的話,總能有突破的。邢海波重新調整了自己的定位,凡事跟拉辛配合,努力地把自己的角色限定在一個副手應該做的工作上。

拉辛沒有理由不滿意。斯蒂文被幹掉了,不再有人對他構成威脅,邢海波規矩了,不再掣肘他的工作,一切就像他希望的那樣,盡在掌握中。

“邢,你今年多大了?”拉辛把手指頭放到嘴裡吮了一下。

“我46歲了。”邢海波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怎麼拉辛突然想起問他年紀。

“那我們一樣大。”拉辛把手從嘴裡拿出來,邢海波順手遞過去一張紙巾。

“我再過幾年就該退休咯。”邢海波掏出煙,遞了一支給拉辛,拉辛擺了擺手。

邢海波兀自抽了起來,把煙朝下吐。

“退休?”拉辛睜大了眼睛。

“你可能不知道,我雖然現在是合資企業的僱員,但算是中方派過來的,因此,我的組織關係還在中方企業。”

“組織關係?”拉辛不懂。

“通俗地說,就是我的僱傭關係,也就是說我是中方廠的僱員,被派到合資廠的。”邢海波簡單地解釋着。

“那有什麼關係呢?我不也是斯泰爾斯派過來的嗎?……”拉辛很奇怪地看着他。

“是的,我們其實都不算合資廠的僱員。一旦任期滿,我們會回到原來的企業,至於我,還可能會被調回中方企業的上級單位。”

“如果那樣的話,會有什麼影響呢?”拉辛繼續問。

到底是他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呢?邢海波悶悶地想,又抽了口煙,琢磨着怎麼回答。

“如果回到中方企業或上級企業,我在合資廠的待遇就沒有了,就得按那邊的待遇了。而且,我必須按照國有企業規定的時間退休,如果在合資廠,則不受這個限制。簡單講就是這樣。”

“我明白了。所以你希望能留在合資廠。”拉辛總算搞定了兩隻大閘蟹,用紙巾仔仔細細地擦着手。

邢海波看着拉辛面前那堆體無完膚的蟹,淺淺地笑着,他知道這時候不說話更好。

“你是一個很好的管理者,我希望在我剩下的任期裡面,我們能很好的合作。我無法決定你們中方的人事權,但我可以向董事會建議我的繼任者。”拉辛的話已經說得很白了。

“那是肯定的,you have my word on that(我一定做到)!”邢海波舉起酒杯,拉辛也舉了起來,兩人一飲而盡。

同樣的夜色下,另外一個人卻沒有拉辛和邢海波的興致,他正一個人喝着悶酒,目光呆滯地望着自己家的牆腳。

龐斌已經兩天晚上沒睡好了。他夢到自己被一羣工人圍着,大家對他指指點點、推推搡搡,包圍圈越來越緊,他幾乎無法動彈。猛地一下醒來,一看錶:凌晨三點。此時,他背上全是汗水,但頭腦卻異常清醒。輾轉半天,再也無法入睡,最後他乾脆翻身下牀,跑到陽臺上抽起煙來。

夜色之下,對面單元還有一些房間居然也有亮光,龐斌這纔想起是週三的凌晨,一般都有歐洲冠軍聯賽的直播,或許亮光閃出,這是熬更守夜看球的球迷吧?自己也曾是個鐵桿的球迷,不過去年以來,這樣的興趣就消減了;倒不是不再喜歡看球了,而是工作壓力一大,晚上老睡不好,如果中途起來看球,再睡就很難睡着。

上週三下午,龐斌和鍾瑞明又召集員工代表再次商議實施三班的政策。工人代表再三表明,他們能接受兩班改三班的決定,但希望每小時的工資增加2塊。從內心來說,龐斌是贊同這個提議的,因爲每小時增加2塊,工人的損失會只有300多元,而不是700元,同時,對公司來說,成本也不會大幅增加。他傾向於答應這個條件。但拉辛卻堅決不同意,邢海波也附和了拉辛的觀點。

“兩班改三班後,工廠的用工成本會下降30多萬。但如果同時每小時工資增加2元的話,公司的成本也會比原先下降15萬左右。總的來說,成本還是節省了,而且我們答應工人的要求的話,他們的收入也不會大幅度減少,否則,他們的實際損失將達到30%以上,這對一個月收入只有兩千多元的工人來說,是非常大的一個損失。我個人覺得他們的要求並不過分,請你再考慮一下。”龐斌有些急了。

“問題不在這兒!”拉辛斷然地說,“我們不能單獨看待某一項成本的增加或減少,人工成本只是產品成本中的一塊。你們應該清楚,現在,無論是原材料還是資源的成本都在上升,我們一件產品的單位成本已經比過去高出近20%,而總部對我們的考覈就是看成本的控制,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無法再漲工資。”

“但我們也不能只從人工成本上去扣啊!況且,我們的產品不也在提價嗎?難道不可以通過提價把成本的壓力轉嫁出去嗎?”龐斌終於忍不住了,大聲地說。

“提價不是我們這邊要管的事,那是總部市場部的事情,能不能提,提了以後對我們的銷量有什麼影響,都是需要做細緻的評估的。我們現在這樣做,並沒有減工人的工資,每小時的工資還是那麼多,在無錫這個地方也不算低,只是我們工作的時間縮短了而已,怎麼叫損失呢?況且,員工有了多餘的時間,還可以做許多其它的事情,不是很好嗎?”拉辛沒有絲毫讓步的意思。

內急攻心,龐斌的鼻子上長了個瘡,又紅又大,輕輕碰一下都疼得厲害。這時候,龐斌又滿身是汗,鼻子上的瘡顯得既紅且亮。

“我擔心工人因此鬧事!”龐斌說。

“我不這麼認爲。你首先不要怕他們鬧事,不要一聽到風聲就想到要妥協,那樣的話,今後他們會要得更多。我保證,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鬧不起來的。相信我,我遇到的類似情況多了。在馬來西亞的時候,有一次當公司出臺新政策時,工人不同意,然後派代表跟公司談判,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但最後還是公司佔了上風。真正要鬧起來的是很少的。”拉辛輕描淡寫地說。

“你那天已經看到了,他們在食堂又是敲飯盒又是起鬨的,看上去是有組織的。”

“Man!我不明白你在擔心什麼!Don’t worry! Come on!(嗨!別急!)”拉辛拍了拍龐斌的背,“如果他們真的鬧起來,我們那些保安是做什麼的?再說了,我們是無錫的重點企業,當地**還會不支持我們?”拉辛笑了笑,滿不在乎。

龐斌試圖去找邢海波的眼神,而邢海波也含笑看着龐斌,似乎在說,我們都不怕,你一個人擔心什麼呢?

“我……”

他剛一開口,拉辛就制止了他,“好了,你需要做的,是去了解誰可能在工人中組織鬧事,然後找機會把他……”拉辛做了個手勢。

拉辛隨後對邢海波又說:“馬上公佈三班改兩班的決定,不能再拖了。”

新政策公佈之後,龐斌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天。出乎意料的是,工人們那邊一點聲音都沒有。好笑的是一次去食堂吃飯,一個工人不小心把飯盒打翻在地,咣噹一聲,嚇了龐斌一跳。自從上次在食堂被工人圍攻以後,龐斌每次吃飯都約上幾個人一起,而且,一聽到金屬敲擊聲就緊張。

龐斌想,看來真是自己多慮了。

連續兩個晚上睡不踏實以後,這天晚上,龐斌終於睡着了。由於擔心工廠出事,這一陣子他的手機都沒有關。他跟生產經理林強約定好,一旦有異常情況發生,就立刻打他的電話。

睡得正香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老半天龐斌都沒醒過來--前一陣子太疲倦了。連響了幾聲以後,他老婆醒了,推了推龐斌:“醒醒,你電話在響!”

龐斌這才醒來,就在醒來的那一剎那,他的腦子飛快地開始運轉了起來,心怦怦的跳着。他去拿起手機一看,果然是林強打過來的。

“龐經理,出事了!上夜班的工人全擠在車間門口不進去上班,嚷嚷着要公司領導出面對話!”林強的聲音非常急切。

“所有的工人嗎?”龐斌示意老婆把衣褲遞過來。

“只是晚班的。但他們不上班,開不了工,明天白班的也無法開工。”

“通知保安了嗎?”龐斌差點吼起來。

“保安已經全部集合好了。但是,除非工人有破壞行爲,否則保安也只能跟我們一道勸說工人上班。你趕緊過來吧!”林強的聲音在夜裡顯得特別的刺耳,從話筒裡都能隱約聽到現場的聲音。

“我馬上來。讓保安維持好秩序,如果發現有人搞破壞,就立即制止。”

三下兩下龐斌就籠上了衣服,到盥洗間簡單地抹了下臉,朝門口衝去。

“路上小心點!情況不對就趕緊打110!”老婆在後面焦急地叮囑。

這個時候是很難打到車的,好在龐斌家離公司不遠,只有一里地,他蹬上自行車就往公司奔去。

還沒到工廠門口,老遠就聽到裡面的敲打聲。一個保安見到龐斌,趕緊過來說,“龐經理……”

龐斌把自行車交給他,然後掏出手機,撥了邢海波的號碼,卻傳來“用戶已關機”的聲音。龐斌想了想,然後發了條短信過去“工人深夜鬧事,請速來!”然後直奔車間大門而去。

遠遠的,有人見到龐斌過來,“龐經理來了。”

龐斌深呼吸了一口,走上前去;工廠外面的田地裡,還有蛙鳴,但似乎它們也爲這時候本不該出現的聲音所震懾,叫得沒有往天那麼響亮了。

“大家讓一讓,”他強擠出笑臉,“這麼晚了,大家不去上班,有什麼事嗎?”龐斌故作輕鬆,他的眼睛同時在搜索着員工代表的臉。

“龐經理你這是明知故問嘛!公司什麼時候採納過我們的意見,政策說改就改,我們的損失你們考慮過嗎?員工代表,員工代表還不是被你們忽悠!”人羣有人氣呼呼地說。

龐斌看到了那幾個工人代表,眼光跟了過去。

又一個工人說,“你們就是走個過場而已,根本就沒有采納我們的建議。大家算算看,實施三班倒,我們每個月至少減少700元的工資,有這樣的公司嗎?還是什麼世界500強!你們這些人就曉得跟老外一起算計我們!”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即使有意見,也可以坐下來談嘛,這樣吵吵嚷嚷,也解決不了問題嘛。公司其實並沒有減少大家的工資,只是縮短了工作時間而已,這個原因我們也跟大家解釋過了的呀。我們要把眼光放長遠一點嘛。”龐斌儘量大聲地辯解,上百號工人在嚷嚷着,他的聲音根本壓不住。他想,要是有個擴音器該多好。

“龐經理,我們也不是跟你過不去,我們也知道跟你談不出什麼結果,我們要拉辛和邢廠長出來跟我們談!”這個時候,陳剛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

“談當然可以談,但這樣子怎麼談呀?”龐斌無奈地笑了笑,攤了攤手。

“你們看是否可以這樣,”一旁沒有吱聲的林強說話了,“大家先回車間上班,明天一早,我們向拉辛廠長和邢廠長彙報,安排雙方面談?這麼晚了,他們也都睡覺了,聯繫不方便啊。”

“林經理,你可能還沒搞清狀況。”陳剛接過話茬,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在沒有得到滿意答覆之前是絕不復工的。”

周圍的聲音一下子小了下去,陳剛這幾句話顯得異常的清晰。林強呆呆地看着陳剛,不知該說什麼。

“大家靜一靜!”龐斌突然不知從哪兒來了勇氣;或許是剛纔陳剛那幾句嗆人的話激起了他的鬥志,事已至此,有什麼擔憂的?

“剛纔林經理也說了,我們會安排員工代表跟廠領導直接溝通的,但不是現在。我們希望大家先回車間上班。現在這樣子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他的聲音理直氣壯。

龐斌用眼睛環視着周圍的人羣,不少人碰上他的目光,立刻就低下了頭或轉到一邊去。這讓龐斌確信,大多數工人是湊熱鬧的,也未見得都跟陳剛他們走。

要是羣龍無首問題就好解決了。怎麼能把陳剛等人搞定呢?顯然不是眼前,眼前還得忍。龐斌有些後悔自己前幾天太大意,沒有分頭去做工人的工作,如果工作做在前面,也不會有這麼多人圍在這裡的。

“要不大家現在先到食堂休息吧,如果你們堅持不進車間,也可以回家休息,明天我們再談。”林強也招呼着大家。

“對啊,這麼晚了,大家去食堂吧,我們讓師傅給大家做點吃的。”龐斌一邊說,一邊拉着旁邊的幾個工人往食堂走去,那些人怯生生地看了看龐斌,又像在找尋陳剛等人的眼光。

“走吧,小心着涼!”龐斌和林強伸開雙手,推着一些工人往前走。

不知是誰,扔了一塊柚子皮過來,正好落在龐斌的頭上,人羣發出一陣笑聲,龐斌氣得臉都白了,但還是強忍着怒火把柚子皮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