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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羅伯特!氣色不錯嘛!”拉辛的問候還掛在嘴邊,毛茸茸的手已經伸過來了,聲音誇張,動作更誇張。

“嗨!拉辛,你好!”羅伯特也熱情地握住了拉辛的手,“喝點茶還是咖啡?”

“咖啡。”

羅伯特打了個電話,讓外面的阿姨帶杯咖啡進來。

“到無錫快半年了吧?”羅伯特笑着問。

“七個月了。”

“感覺怎樣?”

“Not bad(不錯)!好地方”拉辛吹了個口哨。

“去太湖看過嗎?”

“非常漂亮,比恆河的水乾淨多了。”他聳了聳肩。

“廠裡面以前外籍人不多,你跟他們的溝通還好吧?”羅伯特笑眯眯地看着拉辛。

“沒問題。”拉辛突然來了句半生不熟的中文,“謝謝,我不加糖。”正好外面的阿姨端咖啡進來,拉辛繼續用中文說。

“哇喔,你的中文不錯嘛。”羅伯特讚賞着。

“我請了個老師,每週來兩次,教我們一家學中文,太難了。發音還好,字太難寫了。”拉辛搖了搖頭。

他嚐了口咖啡,嘴撇了一下,“羅伯特,我有個問題,我們當初爲什麼要搞這麼個合資廠呢?”

羅伯特沒有直接回答他,因爲感覺拉辛有話沒有說完,於是就看着他,眉毛揚了揚。

“我的意思是說,爲什麼我們不直接建一個獨資企業?”

“據我所知,當初與中方這家廠合資,是因爲他們有不錯的基礎,品牌也不錯,當地**還承諾過一些政策的優惠。如果是斯泰爾斯自己投資的話,週期會比較長。”無錫的工廠在羅伯特加入公司以前就有了,拉辛是第二任廠長,按照公司章程,中外方輪流委派廠長,第一任廠長由中方委派,第二任就輪到外方了。

“嘖!”拉辛發出了不屑的聲音。

“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和中方協調上面了。”拉辛說着說着,眼球就鼓起來了,活像得了甲亢的病人。

“按我的理解,中方副廠長的主要工作是人事行政、企業文化、勞動安全,應該不會太多過問業務方面的事情,什麼事情需要你花這麼多精力去協調呢?”羅伯特攤開手,跟老外交流的時候,他總情不自禁地也被牽扯出身體語言。

“他邢海波要是懂業務還好了。關鍵是,他要讓大家知道他是個Somebody,於是就成天搞這個搞那個,現在又提出要搞工會,整天在我耳邊blablabla,我們的人事經理龐斌都快被他們逼瘋了。”拉辛誇張地比劃着。

一直以來,斯泰爾斯中國就沒有建立工會,而在無錫合資廠是在原中方國有企業的基層上建立起來的,在合資企業中也設立工會的聲音就一直沒有斷過。

“哦?不過,中方企業原來就有工會,可能他們希望合資企業也設立一個,其實,我看也不是壞事,說不定還能成爲一個勞資雙方的緩衝閥。總部這邊,**也多次派人來做我們的工作,希望我們成立工會。”羅伯特說。

“緩衝?我看未必。旁觀者是不知道別人擔子的重量的!他經常跟我提要改善員工福利,而我並不認爲我們的福利水平就差到哪去。況且,光提高福利就能提高生產率了嗎?人的慾望是無止境的。美國底特律的三大汽車廠,福利難道差啦?現在還不是虧得一塌糊塗。”

“我同意對企業來說,利潤、生產率是管理層最需要關心的事情。否則,生存和發展都成問題,還談什麼其他的。不過,同樣不能忽視的是,員工的滿意度與生產率之間也是相關的,福利方面做的好的企業,員工的士氣也要高些,生產率也會上去,這方面有很多的數字可以證明。”羅伯特覺得拉辛有些誇大其辭了。

“員工永遠都不會滿意!當他們掙兩千元的時候,他們會想能掙到五千就很滿意了,而當他們掙到五千的時候,或許能高興那麼一陣,然後又開始夢想能掙到一萬就滿意了,到了一萬,他們又想一萬五了。”拉辛不以爲然。

“我可能有些理論化了,但是我還是要說,在員工不滿意和員工滿意之間還存在一箇中間地帶,那就是沒有不滿意。我們改善工資、福利等待遇,可以讓員工從不滿意到沒有不滿意。要真正讓他們滿意,並迸發出工作的熱情,我們還需要在一些激勵方面下功夫,比如,怎樣才能讓員工從他們自己的工作中找到成就感?他們有成長的機會嗎?如果這些方面做好了,我相信員工的敬業度和生產率一定會提高的。這不是我的觀點,是一個叫赫茲伯格的人說的,我認爲他說得有道理,至少在我的經驗中,這個理論是得到證實的。”羅伯特覺得拉辛是在爲自己開脫,他並不認爲拉辛在員工福利上面做了什麼,更不消說在員工激勵方面又做了什麼。

“我也有我的理論,而且我這些年的經驗也證明這很有效,那就是胡蘿蔔加大棒。”拉辛做了個揮舞大棒的動作。

“你說的不錯,很多人也認爲這有效。不過,我的問題是,你給的胡蘿蔔夠嗎?”羅伯特直盯着拉辛。

拉辛攤了攤手,嘴張了張,沒吱聲。

“這樣吧,我回頭跟龐斌溝通一下,對工廠現有的福利政策做個評估,如果可能的話,你是否同意做一次員工滿意度調查?另外,成立工會的事情,需要董事會來決定。我和龐斌也做個評估,然後給你寫個報告,你看怎麼樣?”龐斌向拉辛直線彙報,而虛線向羅伯特彙報。

“這我不反對。”拉辛使勁地眨了眨眼,一時也想不出反對的意見,“有時間到無錫來看看吧,你去過嗎?”拉辛站了起來。

“開業的時候我來過一回,上任總經理在的時候我去過兩次,說真的,也是該去一趟了。”羅伯特也站了起來。他知道拉辛到一次總部,還有許多的人要見。

“那就這麼說好了。”拉辛又把手伸了過來,羅伯特才注意到,他的手心和手背的膚色完全兩樣。

“安,girl next door(鄰家女孩兒), 你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拉辛走過安的旁邊的時候,非常誇張地對安說。

“謝謝。”鄰家女孩兒安的臉有些紅,“你要來點咖啡嗎?拉辛?”

“不了,剛剛在羅伯特那裡喝了一肚子。”拉辛說着,鼓了鼓腮幫子。

走進袁克敏的辦公室,兩人熱情地招呼。

“還適應無錫的口味吧?”袁克敏問道。

“對飲食我不怎麼挑剔。沒發現我最近瘦啦?”拉辛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噢?有什麼訣竅?”

“我基本就不吃高卡路里的東西,糖也很少沾。”拉辛很自豪地說。

“我就沒法做到,吃對我來說,是生活的基本主題,如果在飲食方面太過節制的話,不如殺了我。孩子們還好吧?”袁克敏關心地問。

“不錯,他們上的那個國際學校水平很高。就是我太太感覺生活比較乏味一點。”

“當然,要從國際化的程度講,還是上海比較好。不過,無錫靠着太湖,風景非常好的。那裡還有個錫惠公園也不錯的。中國有首傳統的樂曲叫‘二泉映月’,那個二泉就在錫惠公園裡面,你們休息的時候都可以去看看。”

“你這裡也有這張照片?”拉辛手指着牆上的一張照片問。

“是的,那是無錫合資廠成立的時候,所有董事會成員和主要管理人員的合影。”袁克敏順着拉辛所指看了過去。

“這是第一任廠長,當時,他快退休了,中方有意安排他出任第一任廠長,算是給他的一種待遇。他在的時候,我們合作得不錯。老頭子很少過問管理方面的事情,基本上的日常管理都交給斯蒂文。”

聽到斯蒂文的名字,拉辛撇了撇嘴,袁克敏注意到了。

“斯蒂文不高興我的到來。”拉辛聳了聳肩。

中方廠長退休後,原本擔任副廠長的斯蒂文認爲,自己接任廠長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料到當時斯泰爾斯全球分管生產的副總裁向大中華區推薦了拉辛,袁克敏做了個順水人情,就把拉辛接了過來。

當時,大中華區剛剛成立,特倫斯一來就沒少在拉辛身上下工夫,試圖也把他配置成袁克敏的芒刺。而拉辛倒是看得很明白,自己做幾年就走,犯不着淌大中華區和中國區的渾水。既然向袁克敏直接彙報,那麼在重大問題上,他始終聽從袁克敏,並不太多跟大中華區發生關係。袁克敏長於銷售而短於生產管理,拉辛正好爲他補了這個缺,兩人的合作反而異常順利。

特倫斯也曾繞開袁克敏向拉辛要這要那,無奈他本人對生產管理也不精通,而拉辛提交給特倫斯的任何信息都會抄送袁克敏,決不單獨走特倫斯的路線。

其實,這中間還有更深的背景。在堪薩斯總部,特倫斯有首席營運官在支持他,而分管生產的副總裁給這位首席營運管的關係卻有些微妙,反倒跟白樂年關係不錯。拉辛來之前,一定有人給他透過底。所以,他來了個誰也不得罪,況且他在無錫,不論是大中華還是中國區,山高皇帝遠,輕易也不大找他麻煩,也不大容易找麻煩。

拉辛從小受西方教育,知道什麼時候、什麼事情需要向老闆彙報,也知道什麼事情自己獨立做主,因此,他絕不隨口就請示彙報,對自己的地盤自己做主有極高的能動性。

相比起大中華區和中國區的爭鬥,拉辛更關心的是如果搞定中方的副廠長以及對自己虎視眈眈的斯蒂文。

對他來說,中方委派副廠長這是公司章程的規定,沒有辦法不設。而自己本就是外方委派,再設個外方委派的副廠長就顯得多餘。當初中方坐莊的時候,斯蒂文的存在還有合理性,現在,他的存在就是威脅了。

在拉辛的眼裡,斯蒂文是多餘的;而在斯蒂文的眼裡,拉辛倒成了多餘。原因很簡單,中方首任廠長當的是甩手掌櫃,結果,斯蒂文乘機把採購、倉儲、運輸、生產計劃等大權全部一手獨攬,以至於拉辛過來半年了,幾乎像在擠牙膏一樣在跟斯蒂文明爭暗鬥。

“凱文,我希望中國區對無錫工廠進行一次嚴格的內部審計。”跟袁克敏寒暄之後,拉辛提出了這個要求。通常,主動讓人家來查自己的工作不多見,更不用說嚴格審查,袁克敏有些不解。

“中國區不是每年都做內審嗎?我記得才做過不久啊?”

“那是例行公事。我需要的是切實而從嚴的審計,包括每一個流程、每一份合同的簽署。這半年多,我感覺我們從採購到運輸的每一個環節都不透明,沒有SOP,潛在的風險非常大!我不敢說斯蒂文在裡頭一定有問題,但他給我的感覺是,他對維持現狀比一切都透明更感興趣。”拉辛稍稍歇了口氣,接着說,“我不擔心有問題暴露出來,我擔心潛伏着的問題。現在的情況是不透明,這不是管理,管理就是要流程化,依賴的是系統而不是個人,你同意嗎?”

“我支持你!”袁克敏聽出了拉辛背後的臺詞,“不過,你一定要取得中方管理者的支持和配合,你一定不希望自己承受來自兩方面的壓力吧?”袁克敏用兩個指頭比劃了一下。

“當然,我一次只做一件事情。”拉辛咧開嘴笑了笑。

“中午我請你去一家印度餐廳,在上海我吃過的最好的印度餐廳。”袁克敏也笑了。

每週往返上海和無錫成了斯蒂文的家常便飯。一些時候,他乘火車,一些時候,自己開車。一週五天,他也並不都在無錫,而在上海自己的公司裡面。公司的員工不常見到自己的老闆,每回斯蒂文來,都是匆匆地召集銷售經理--他自己的小舅子和財務經理--他老婆開會。

斯蒂文的公司位於上海的市區一處不起眼的地方,這天,他帶着個朋友到公司談事情。剛一下車,他就順手拿出一張單子壓在雨刮器下。朋友湊過去看,發現是張罰單。

“斯蒂文,你把罰單壓在上面幹什麼?”朋友覺得好奇。

“你就不知道了,這張罰單用處大着呢?”斯蒂文狡黠地笑着說。

見朋友還是不解,他接着說,“我這張罰單都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了,至今還沒去繳。你也知道上海現在停車老貴老貴的,我要是停在附近的停車場,幾個小時下來,還不收我幾十塊啊。停在這路邊,那些警察交通秩序不去維護,專門到處瞅亂停亂放的車開罰單,如果他看到我的車上已經貼了張罰單的話,以爲已經有人過來貼過了,就不會再貼了。我這張單子等於就是免罰令,哈哈。”

“靠,你小子倒是真會想辦法。”朋友搖了搖頭。

“沒辦法呀,現在誰不是紅着眼睛找錢啊。我這點小生意,要是不省着,還怎麼維持得下去,七、八號人要養呢!”斯蒂文開始叫窮了。

“得,給你根兒竿子就順着爬啊!誰不知道你斯蒂文日進斗金啊,跟我裝窮!”

就在斯蒂文跟朋友逗趣的時候,無錫工廠的會議室裡,拉辛正在主持着一週的例會,這個規矩剛剛實施兩週,拉辛特地放在週一上午,而通常這個時候,斯蒂文正在上海自己的公司裡面交待着生意,或者也在開着某個管理會議。

拉辛黑着臉,看着牆上的時鐘走向十點整。

“時間到了,我們開會,不等斯蒂文了。凱西,你打過他的電話了嗎?”被稱着凱西的女孩子是拉辛的秘書。

“打了,沒人接。短信我也發了,也不見回。”凱西小聲地回答。

“記錄下來。我記得上個月我們提議開每週例會的時候,大家都在,斯蒂文也在,我們是一致同意的。周例會是加強溝通和協調的會議,每個經理都必須提交上週工作小結和本週計劃,沒有人能夠例外。如果有人臨時有急事要請假,必須經過我同意,並且指派部門其他人列席,以便回去傳達。邢,我說得沒錯吧?”

從年齡上來說,邢海波跟拉辛相仿,不過畢竟是中國人,膚色淺,相比之下,還是膚色深的拉辛顯老。私下裡,邢海波跟中國同事說,“跟阿三比,我都算是小白臉了。”大家狂笑不止。

此時,“小白臉”正襟危坐,聽到拉辛的話,他微微點了點頭。老廠長做事瀟灑,等於成全了斯蒂文的放縱,而拉辛上任,雖然中外雙方有些小小的齟齬,但看得出來,拉辛是劍指斯蒂文的。

想到這裡,邢海波堅定地說,“我完全同意拉辛的建議,任何一個公司,不能沒有了規矩,否則一切都會亂套的。我們高級管理人員更應該以身作則。”邢海波知道,拉辛現在需要他的支持。

但支持是建立在利益交換的基礎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