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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爾在斯泰爾斯中國的第一天是在非常鬱悶與乏味中度過的。作爲袁克敏的直接下屬,理應由袁克敏帶着他到各部門去走一圈,相互介紹下。偏偏袁克敏選擇了在這天出差,只是交待秘書通過他的郵箱發了封簡短的介紹和歡迎辭,算是宣佈了丹尼爾的履新。

倒是羅伯特主動過來打了個招呼。斯泰爾斯與丹尼爾達成聘用協議幾乎是在大中華區的一手包辦下進行的,連他的級別、工資、福利等都是由戴安娜親自操刀。當羅伯特看到丹尼爾的工資條款,不禁倒吸了口氣:足足比威廉高出50%!

人才市場或許有這樣的規律:A 公司的人因爲公司漲的工資不高而以20%的溢價跳槽到B 公司,A公司只好也以20%的溢價從C公司挖走一個人來填充,C 公司又以更高的價格從其他公司挖人過來補。循環下去,整個市場的價位就被擡高了。大家發現,通過跳槽,可以得到比留在公司以每年10%左右的調薪更大的漲幅,於是,頻繁的過檔就成了普遍的現象。

當然,這個螺旋是不可能一直上旋上去的,到了一定的階段,幅度越來越少,一旦離職,高階主管再找到合適的薪水、合適的崗位就比較難了。有的人會自抑身份,選擇降薪求職,而有的人寧可呆在家裡,也不願要一份有失身份的、掉了價的工作。高階人士往往不輕易動就是這個原因,他們的盤子更大,機會成本更高。

威廉和丹尼爾都是在一個微妙的時刻完成了各自的華麗轉身,這個微妙的時刻似乎來得很及時,幾乎在上個旋律將了未了的時候,自己就準確地切入到下一段旋律中,自己更是帶着上一段的慣性,開始了與新舞伴的互動,然而,在這個時候,他們還無暇顧及下一曲該怎麼跳,或許他們需要,或許他們認爲應該有一個蜜月。

就算有,蜜月過後呢?如果運氣不好的話,那會是個噩夢。

丹尼爾的噩夢來得更早!

就在他鬱悶地在辦公室枯坐了一天之後,袁克敏回來了。

“你最近的工作是先熟悉華東這邊的情況。一會兒我讓華東區銷售經理劉凱過來向你做介紹。前一段時間公司有些人員流動,尤其是渠道銷售部,因此,你先了解斯泰爾斯的企業文化,和大家把關係搞好,對將來你開展工作有好處。我希望你不要急於求成,慢慢來。”袁克敏不鹹不淡地說。

“好的。但我這個人是個急性子,在辦公室呆不住,總想多跑跑市場,讓自己儘快進入狀況。”丹尼爾殷切地說。

“我也是急性子,也坐不住。但很多事情急是急不來的。我的建議是你先熟悉自己的team,把現在的team穩定住,找出我們現在亟需解決的問題。至於客戶那邊,可以下一步再說吧。”自從特倫斯硬把丹尼爾塞給中國區以後,袁克敏就在思忖如何管理這個特倫斯派來的“臥底”。不過,袁克敏倒並不是那麼狹隘的人,他的想法是,既然來了,自己不能受人以柄,讓別人說自己容不得人。再說了,他畢竟做自己的下屬,只要能**好,聽自己的話,未見得就一定跟你特倫斯走。

所以,他決定先冷處理一下,看丹尼爾是否識相。

袁克敏向各大區域經理特別交代,丹尼爾的任何部署,都要彙報給袁克敏;同時也告訴他們,凡給經銷商的特價審批,一定要得到袁克敏的批准。而以前,威廉就可以批。透過這個信息,下面的人立馬就感覺到丹尼爾的權限受到了限制。

這多少讓原南京分公司經理劉凱心情舒暢了些。

本來,袁克敏已經許諾了他做渠道銷售總監的位置,沒想到不到一週,自己的總監夢就破滅了。如果當初僅僅把劉凱從南京分公司經理提升到華東區域經理的話,他會非常開心的;問題是,人就是這樣,本來沒有,也就無所謂損失;許諾你有,又再拿走,就很難接受。袁克敏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劉凱接受了華東區域經理的位子作爲對他的補償。本該是件激勵他的事情,卻反而打擊了劉凱。

劉凱意將平難平之時,丹尼爾上任了。似乎他也聽說了劉凱的故事,因此,第一天見面的時候格外小心。劉凱也客客氣氣、不即不離、不遠不近。而桀驁不馴的華北區經理趙擎天就明着擡槓了。

起因在於丹尼爾的一通電話。

“趙經理,我從數字上看到,從去年10月份開始,華北區給一家叫京旺的公司批了七次特價,爲什麼它可以拿到這麼多的特價?”

“他的量走得特別快,市場的縱深開發也做得不錯,我們當然要支持他把量做上去,公司不是也一再強調要跑量嗎?批特價是綜合考慮對方付款週期、信用等級等情況定的。這些情況當時都彙報過威廉,最終也是他批准的。”趙擎天輕描淡寫地回答。

“那我們現在是否有明確的文件規定這些標準呢?而且,威廉已經走了,那爲什麼最近華北區又批准了兩次?”丹尼爾並沒有放棄,根據他的經驗,這裡頭一定有問題。

“最近這兩次因爲很急,我向袁總直接彙報了,他口頭同意的。至於以前有沒有文件規定,我想應該是有的吧,但權限不在各區域,你要不問問總部其他人吧。”趙擎天有些不耐煩。

“那好,下不爲例。今後的特價申請一定要報總部審批後才能實施,你們不得自行批准,再急也要走完程序。”丹尼爾的口氣明顯帶有警示的味道。

“那是報給你審批還是報給袁總啊?”趙擎天的話在丹尼爾聽來有些陰陽怪氣的。他剛剛得到袁克敏的通知,這類審批要袁克敏最終覈准。但堂堂渠道銷售總監,如果連特價審批權都沒有,那麼下面的人完全可以不甩你。

想到這裡,丹尼爾說,“我理解袁總的意思是他最終審批,你們要先報到我這裡,由我審批後,再轉呈袁總。”

“那袁總也得再發給通知確認一下吧?再說了,經過的環節太多的話,會影響效率的。”趙擎天自持有袁克敏的支撐,根本就沒有把丹尼爾這個外來戶放在眼裡。

“袁總那邊我去溝通!我再強調一次,從現在起,各區域不得擅自批特價!”丹尼爾心想,媽的,我在塞斯的時候,下面的人敢這樣對我說話,除非他想走人了,但還是按住自己的情緒。

放下電話,丹尼爾在屋子裡面踱起步來,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一樣,鼻子到處嗅嗅,一陣陣煙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了過來,像極了菸灰缸的味道。

他叫來了助理。

“以前威廉在的時候,經常會在屋裡抽菸,物業不讓開窗,大樓的透氣性能又不是很好,所以屋子裡就會有一股煙味。”

丹尼爾不抽菸,所以對煙味特別敏感。

“那有沒有辦法可以消除這股味道呢?另外,幫去跟行政說一下,我的座位要做些調整。”

“您是說方位嗎?”助理訥訥地問。

“是的,我的桌子要正對着門。”丹尼爾說。

“那好,我去問問看。”

丹尼爾在屋子中央又踱了幾步。他要把威廉的味道和影子全部去掉。這幾天打了一圈電話下來,給他整個的感覺是,現在沒幾個人有把他這個新任的總監放在眼裡。華東和華南還算客氣,華北給人的感覺相當糟糕,甚至在電話裡都能想象出他們對自己撇嘴角的樣子。而更讓人胸悶的是,自己頂着威廉一樣的頭銜,權力卻大大縮小。他明顯感覺袁克敏還不信任他,自己這個“總監”還“總是監督”而已,沒有真正操盤,這跟自己在塞斯縱橫捭闔相差實在太大。

購物之後,通常會有個“後悔期”,要麼覺得買貴了,要麼覺得物非所值。此期或長或短,視物主心態而定。加入新公司後,往往也會有類似的“後悔期”,丹尼爾的來得早、也來得急。

怎麼能儘快樹立權威、打開局面?他決定到特倫斯那裡去尋求幫助。

“他們的反應,我完全能想象出來。”特倫斯好像並不意外,“你看到我牆上這幅字了嗎?”

順着特倫斯的手指,丹尼爾看到了“慈不掌兵”四個字,點點頭。

“知道它的意思?”特倫斯拍了拍丹尼爾的肩膀。

“從字面上,我完全理解。”丹尼爾答道。

“管理任何團隊都講究剛柔相濟,剛和柔,看什麼時候用,我不主張一味剛到底,也反對一味柔到底。我在新加坡,雖然從小受西方教育,對中國的傳統文化了解不多,但最近十多年來,突然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感起興趣來了。因爲我發現,其實很多西方的管理思想都可以從中國的傳統思想中找到共鳴。比如,中國的法家思想,其實就跟我們講的績效管理理念很相近。你們中國人講‘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不也跟西方人經常講的讓不合適的人走人一個道理嗎?雖然他失去了工作,但或許是他不適合這份工作,你讓他走人,他可以去找到更適合自己的崗位,在更合適的位置上讓自己取得成功,這不是菩薩心腸嗎?”特倫斯始終面帶微笑,不急不徐,像在“百家講壇”上演講的教授。

“但我現在感覺自己像在被孫悟空的金箍棒劃定的圈子裡,勁沒法使。”丹尼爾焦急地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作爲一個高階主管,到了一個新地方,總是希望能儘快證明自己的價值。你帶給斯泰爾斯的是什麼價值呢?”特倫斯啓發着丹尼爾。

“我想應該是我過去多年在渠道開發和管理方面的經驗吧。”丹尼爾說。

“對。那麼,如果這兩個方面我們一定要先側重一方面的話,那應該是哪個呢?”特倫斯繼續引導。

“你的意思是說渠道管理?”丹尼爾有些開竅了。

“Exactly!(完全正確)市場總是在上升,保守估計的話,這個市場也還有5-10年的黃金期。那麼,我們的判斷是,對市場的增長我們不必太擔憂。但問題是,如果我們在渠道管理方面始終無法達到總部的要求的話,我們的增長是不健康的、不能持續的、甚至是沒有意義的。我想,如果你有了這樣一個big picture(整體畫面)在頭腦中的話,是不是對自己的使命更加清楚?”

“我明白了。但我不知道在這個問題上,大中華區和中國區是否在same page(同一個頁面,意指大家的理解是一致的) 上?”丹尼爾試探着問。

“我相信袁總是清楚這個方向的,但或許他對於渠道的規範管理有自己的理解。所以,我希望你能隨時讓我知道渠道上的任何變化,包括人事、價格、經銷商的動態,等等。”特倫斯尤其強調了“任何”二字。

“我擔心袁總那邊……畢竟他是我的直接上司。”丹尼爾不無擔心。

“我沒說讓你越級彙報,但可以越級溝通嘛。沒有哪個公司規定老闆不可以向下屬的下屬瞭解情況,也沒有哪個公司規定下屬就不能向上司的上司溝通,否則信息怎麼流動?高層管理者怎麼能掌握front line(前線)的情況?我不會繞過他直接給你下命令,我只制定規則,他對你下命令。而我從你這邊瞭解到的情況,可以讓我判斷我制定的規則和下的命令是否得到了遵守和執行。就是這樣。”特倫斯的語氣毫不含糊。

但在你看來的溝通,在袁克敏看來就可能是越級彙報了。遊戲規則是這樣的:從上到下可以一竿子插到底,但從下往上,你能一竿子通到天嗎?丹尼爾想。

越級彙報有點像爺爺、兒子和孫子的關係。從來沒有哪條規定說,老爺子不能繞開兒子向孫子發話,也沒哪條規定說,孫子不能繞開老爸去爺爺那裡撒嬌。

對自己的使命丹尼爾算是搞清楚了,但對如何在“老爸”和“爺爺”之間周旋,讓他本來就沉重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他預感到這將是一條異常難走的路,遠比他做出銷售業績更難,他沒想到的是,前面竟然是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