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凱西,能不能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一點?”拉辛在辦公室裡對他的秘書喊道。

進入盛夏以來,無錫持續高溫,而**倡導節能,要求空調設定在26度。拉辛覺得酷熱難耐,尤其是當他從袁克敏那裡知道,斯蒂文竟然給特倫斯寫郵件,說擔心新廠房不能按照預定計劃投產,含沙射影地暗示拉辛在特倫斯來視察的時候,有意謊報軍情。

拉辛怒不可遏。確實,新廠房可能會有些延誤,但拉辛從來就是自己的地盤自己做主,決不輕易讓上頭對自己的計劃、進度指手畫腳。他經常給手下人打招呼,“我知道我該幹什麼,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如果把我們的進度細節都告訴上面的話,那幫整天閒着沒事兒的人就會來找事兒了,讓他們這些自以爲聰明的人來指指點點的話,那我們就他媽的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整天就去應付這些人好了。所以你們給我記住,別讓他人來安排我們的日程,這是我們的事情,上面的人,不管是誰,只要對你們下命令,就讓他們直接來找我,你們只接受我的命令!”

而斯蒂文竟然犯了這個大忌,這讓拉辛的牙和手都癢起來了。

一段時間以來,拉辛在一直私下裡放斯蒂文的話,結果滿城風雨都是關於斯蒂文吃裡爬外的故事。敏感的人開始躲瘟神一樣的避着斯蒂文,連他的核心跟班都動搖起來;中方的管理者,如邢海波等,更是有意無意添點油、加點醋、扔幾塊磚頭。

其實,讓斯蒂文自亂陣腳正合拉辛的意:你想要打野鴨的時候,有必要使勁攪動蘆葦叢,好讓這些鴨子飛起來,然後你的槍候個正着。而老鼠卻比野鴨聰明,無論你怎麼搖,不到最後關頭,它一定不會輕易跳出來給你當靶子打的。

但到目前爲止,拉辛還沒想開槍,他在等待斯蒂文的反應:你爲什麼不過來搖尾乞憐呢?或許我還可以放你一馬。

偏偏急病亂投醫的斯蒂文選擇了做野鴨,而不是沉得住氣的老鼠。

於是,拉辛慢慢悠悠地端起了“槍”。

在又一個週一例會散會後,拉辛對正欲離席的斯蒂文說:“斯蒂文,你留一下,我和你談談。”

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的人回頭看了看拉辛,然後把門拉上。

“斯蒂文,”拉辛開門見山,“接下來的談話對你對我都將很艱難。”

好像是有預感一樣,斯蒂文凝固起來了,兩眼茫然地看着拉辛,過去的幾個月,這個預感一直跟隨着他,他始終覺得有一天,一切會“轟”的一聲崩解在他的面前。現在,這一刻正在到來。

“我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很顯然,公司無法給你你要的工作,對現在的工作,你不喜歡,不想做,也做不好。你總是缺席重要的管理會議,無法與其他管理人員步調一致,使我們看不到你身上的團隊精神。而且,你不喜歡做副手,不喜歡我的領導,所以你寧願選擇向我的老闆彙報工作而不是我。”看到斯蒂文的嘴在動,似乎想申辯的樣子,拉辛厲色地伸出食指搖了搖,“我說的都是事實。”

“你對工廠的管理有什麼意見可以直接跟我講,我有剝奪你的言論自由嗎?”拉辛根本沒有給斯蒂文申辯的機會。

“沒,沒,沒有。”斯蒂文突然結巴起來。

“那爲什麼你不選擇跟我講而跟我的上司講呢?”拉辛的眼神十分凌厲,“你完全不懂得尊重我和我上司之間的關係!”

“我一直擔心這一天的到來,因爲我實在不想走到這一步,是你逼迫我做出這樣的決定。非常抱歉,我們工廠不再需要你的服務了。”拉辛攤開了手,然後又迅速合攏,交叉在胸前,眼睛鼓鼓地瞪着斯蒂文。

“拉辛,你聽我解釋。我實在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不是我想要跟特倫斯彙報工作,而是他要求……”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爲什麼你在跟我上司溝通之前不先跟我溝通?即使你被要求向上面彙報工作,那爲什麼你不同時告知我?抄送我?”拉辛立刻就打斷了斯蒂文的話。

“呃……因爲時間很緊迫,我也是出於關心新廠房的進展。”斯蒂文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那你是想說我們都不關心新廠房的進展咯?太謝謝你了!但是你採取了非常錯誤的做法!”

“我承認我們之間的溝通不夠,這只是個誤會,請給我一個機會,我相信我們能夠很愉快地合作的。”斯蒂文神色戚然,近乎崩潰,眼睛巴巴地看着拉辛。

而此刻的拉辛,正在享受着手刃獵物前的快感。

“我一直在等待你來給我做出解釋,但你沒有,不是我不給你機會,而是你不需要這些機會。我希望你能選擇體面的辭職,這樣對大家都好。”

“可是,拉辛,如果說我沒有和你充分溝通,從而導致了對你的冒犯,我表示沉痛地道歉。但我真的沒有故意這麼做,過去這麼多年,我對工廠做出過很大的貢獻,你讓我辭職,我真的難以接受!”斯蒂文決心最後一搏;畢竟,越級彙報是有錯,但罪不當誅。

“斯蒂文,我拉辛最討厭的就是有人把我當傻子看!”拉辛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斬釘截鐵地說,“我其實已經給了你很大的面子,這是你這些年在外頭開公司,然後把產品賣給公司,從中牟取暴力的證據!你慢慢看看吧,我相信看了以後,你會更加清楚你現在面臨的選擇!”

說罷,拉辛拿出一疊材料,使勁往斯蒂文面前一扔。

“非常精彩!如果讓公司的高層看了,我相信他們給你的選擇可能會更少!”

斯蒂文已經變白的臉,更加的白了,他泌出的汗,大顆大顆的佈滿了整個額頭,本來他的前額就很開闊,也很高隆,現在星羅棋佈地全是汗水!

他拉了拉自己的領帶,似乎有些喘息困難,喉結上下的吞嚥着。

他完全不用細看,初始的兩三頁的內容就足以讓他腿軟。

“拉辛,我真的很抱歉,真的抱歉,你能不能再給我個機會,對於工廠來說,我的技能還是有很大用處的。”斯蒂文苦苦地哀求。

“我也很遺憾,我們也只能儘量在沒有你的情況下勉爲其難吧。記住你的選擇,要麼體面的離開,要麼我把這些資料轉給中國區和大中華區。我整個下午都在辦公室,你隨時可以過來告訴我你的決定。”拉辛朝門口走去。

斯蒂文呆呆地站在原地,雙手無力地撐住桌子。驀地,頭上的一顆汗珠,滴到了那份他的死亡判決書上。

此間已無斯蒂文。

斯蒂文的辦公室就在拉辛的對面,拉辛卻很少進去,有事情都是通知斯蒂文過來,人事經理龐斌的辦公室倒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此時,拉辛滿意地看了看他對面那間人去屋空的辦公室,然後往龐斌的辦公室走去。

“斌,找人把斯蒂文原來的辦公室拆了。”拉辛一屁股坐在龐斌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雙手抱着頭,一臉的輕鬆寫意。

“你是說這間辦公室以後不坐人啦?”龐斌圓圓的臉,一頭板寸貼着頭皮,等於是在圓臉上加了個外圈,於是乎臉更加圓了。

“我不再需要一個副廠長了。我們本來規模就不大,爲什麼要設立兩個副廠長呢?我喜歡扁平化。”

“你是說把整個屋子都拆了?還是用作別的用途?”龐斌還是沒明白。

拉辛偏着頭看着龐斌,眼睛一動不動,顯然他也沒去細想這個問題,他只想讓一切跟斯蒂文有關的器物都不復存在。

“乾脆搞成KTV吧?”龐斌朝拉辛擠了擠眼睛。

“那你得負責讓裡面的娛樂設施達到‘飄’的標準。”兩人都笑了起來;“飄”是間夜總會,兩人常去,有一些僅限兩人之間的故事。

笑過一陣,拉辛像是下了決心,“搞成咖啡吧、小酒吧什麼的都可以。告訴邢海波他們,週五下班前,大家都可以來這裡一起喝喝咖啡或酒什麼的,放鬆一下。”拉辛從來就沒有把辦公室當成某種禁地,反而喜歡一個有張有弛的環境。

“好主意,我回頭就去處理。”龐斌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文件夾裡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拉辛,“我正要過來跟你講,邢廠長希望我們儘快籌備工會,並且推薦辦公室主任鍾瑞明擔任未來的工會主席。”

“工會!工會!又是工會!他幹嘛一天到晚有時間就想着工會。”拉辛剛纔還堆着笑的臉一下就陰沉起來。

“他告訴我,說成立工會的報告已經提交董事會了,在批准下來之前,可以先籌備着,這也是區工會的要求。”

拉辛一直就擔心這個工會成立以後會對他的權力構成限制,所以一直不熱心。上次趁特倫斯來的時候,邢海波又提了這個話題,而特倫斯沒有反對,因此,邢海波順勢就提交了報告上去。

沉毅半晌,拉辛說,“籌備可以,讓鍾瑞明和你一起負責。但員工代表怎麼產生,你一定要把好關,別把那些搗蛋鬼弄進來!”

顯然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向龐斌做了個手勢讓他湊近一點。

“斌,我一個朋友介紹了一個非常好玩的地方給我。”說罷掏出一張名片,然後很鬼魅地笑了笑。

“龐經理,有份文件邢廠長讓我交給你。”兩人正聊着,門突然隙開了,探出一個頭來,龐斌一看,是邢海波的秘書辛迪。

“拉辛廠長也在啊,嗨,你好!”門又拉開了一點,辛迪才發現拉辛也在裡頭,於是趕忙打招呼,還伸了伸舌頭。

“辛迪寶貝,有什麼好消息。”拉辛經常跟這些女同事開玩笑,幾乎每個他認識的女同事,他都給起了個綽號。

“辛迪在,每天都有好消息,嘿嘿。”辛迪搖了搖她的小辮子,“不影響你們說話了,我先過去了。拜拜。”

龐斌翻着文件,臉色陰沉起來。

“什麼文件?”拉辛呷了口咖啡,漫不經心地問龐斌。

“我提交的一份報告,就是請培訓公司給公司中層經理做領導力培訓的那份報告,你已經批過了,邢廠長又給駁回了,要讓我再多挑選幾家,說價格太貴。”龐斌一臉的不快。

“拿給我看看。”剛剛還背靠着椅子的拉辛把身子坐直了,龐斌連忙把報告遞了過去。

“他以爲他是誰啊。”印度人的臉本來就有些發黑,拉辛快速地翻閱了報告後,似乎臉色更黑。“這事你別管了,我來處理。”

拉辛站了起來,抄起那份報告,準備往外走。

“拉辛……”龐斌欲言又止。

“有什麼問題嗎?”剛纔兩人還高興的勁頭,讓這份被駁回的文件給破壞了。

“我是擔心……”龐斌用嘴擼了擼拉辛手上的文件。

“你擔心他說是你到我這裡告狀,然後我再去找他的,是吧?”拉辛一旦嚴肅起來,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我告訴你,這已經是他這個月第三次駁回我已經審批過的文件了。不止是你,生產部、採購部的報告都有被駁回過。我想問他,這裡到底是他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如果我的簽字都沒有效力的話,那誰的簽字會有效力?”

斯蒂文被炒魷魚以後,拉辛堅決不再設立兩個副廠長,而只設一個,讓所有的部門都向他直接彙報,連以前邢海波分管的人事、行政等後勤部門的權,都給拉辛一起收走了。作爲對邢海波的補償,拉辛答應超過一定限額的財務支出,在他審覈同意後,讓邢海波聯署。

在拉辛看來,這個聯署的意思是尊重了你作爲中方派過來的副廠長的權威,讓你知曉有這麼些事情發生,其實也就是給你個知情權;而在邢海波看來,既然是聯署,我就有權駁回我認爲有疑義的報告,否則我就是橡皮圖章,這個聯署權還有個屁用。

於是,爲了體現自己的權威,也趁此機會介入到以前沒有分管的業務部門,邢海波就煞有介事的“行權”了。

拉辛根本就沒有讓邢海波來填補斯蒂文離職後的權力真空。他的邏輯是:你向我要,我可以給你,也可以不給你,但你一定不可以自己沐猴而冠。

走出龐斌的辦公室,拉辛三步兩步就到了邢海波的辦公室。

邢海波正在打電話,身子側對着門,沒有看到拉辛。於是,拉辛先在門上敲了兩下。邢海波聽到聲音朝門口望去,發現是拉辛,於是對着聽筒說了句,“我這邊還有事,回頭我再打給你。”

就在這時,拉辛已經走到跟前了。

“有事嗎?”通常,如果拉辛是過來聊天的話,他會慢慢悠悠地踱過來,然後先自己坐下;如果他有正事找你,則是快速地走到你面前。

邢海波打量着拉辛,他很明顯地感到拉辛不是過來閒扯的。

“要喝點什麼嗎?”

拉辛沒有吭聲,只是搖頭。

見拉辛沒有落座的意思,邢海波也站了起來。

“邢,我想聽聽你的解釋,爲什麼最近有幾份我批准了的報告,你都給駁回來了?你這樣做,讓下面的經理很難做!”拉辛的語氣很硬。

“上次工廠管理委員會開會的時候不是確定了,超過了一定限額的報告需要我一起審批的嗎?”邢海波不甘示弱。

“那你是不信任我的審批嗎?”拉辛針鋒相對。

“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需要盡到我的責任,既然讓我簽字,我就必須對我認爲……”

“那不是重點。”拉辛不客氣地打斷了邢海波的話,“重點是,”拉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是我對這些報告最後負責。”

“那你還讓我簽字有什麼用呢?”邢海波盡力地剋制自己的怒火。

“你可以表達你的不同意見,你可以直接來找我談,而不是否決我已經作出的決定!”拉辛的語氣沒有半點猶豫。

原則問題上,我是從來不讓步的。***曾經這麼說過。這句話好像突然從空中灌到了邢海波的耳朵裡面。他怔在那裡,一時不知說什麼。

“拉辛,在會上我們確定這個原則的時候,我的理解是,我需要對這些報告行使審覈的權力,而不是作一枝沒有思考的筆。”好半天,邢海波才說出這麼一句。

“很抱歉給了你這樣的一個印象。如果當時我沒有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的話,現在我就告訴你,你可以在管理委員會上提出你的不同意見,也可以直接跟我談你的不同意見,但不是否決我的最後決定。”拉辛的話,句句鏘鏘有力。

“那我就糊塗了,我這個副廠長到底有什麼責任和權力?工廠的章程裡面明確規定了,副廠長作爲工廠的高級管理者,有權參與工廠重大事項的決策。我想知道,‘參與決策’這一點是如何體現的。”邢海波知道,如果現在不頂住,自己還是、終將是個擺設。

“這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是參與決策,而不是最終決策。我想問你,工廠的哪件重要的事情沒有讓你參與?新廠房的實施進度你沒有參與決策嗎?工廠購買機器設備你沒有參與決策嗎?”拉辛聳了聳肩,一副驚訝的表情。“我不知道你要的權力是什麼?每個公司都只有一個最後的決策者,否則一切都會亂套!”

“拉辛,我沒有不尊重你的權威,也沒有挑戰你的決定權。我只是想盡到我的責任。”邢海波的口氣有些緩和。

“那你已經盡到你的責任了,我很感謝。但你盡到自己的責任不是通過否決我的決定來實現的,我想這點你應該很清楚。”拉辛也放緩了自己的語氣,但仍然是毫不含糊。

“那你看這樣好不好。在這些報告送交你最後審批前,我先給出我的意見,最終還是由你審批?”邢海波突然想到一個變通的辦法,他知道硬跟拉辛較勁,自己無論從組織原則還是個人強勢方面,都無法與拉辛抗衡。

“OK。”拉辛眼珠轉了轉,點了點頭,旋即又像不太放心一樣補充了一句,“但你不能駁回他們的報告,要駁回都必須由我來駁回,我必須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邢海波無奈地點了點頭。

正在此時,辛迪出現在門口,急迫地對他們說,“拉辛,邢廠長,出事了,有一些工人在食堂裡面鬧起來了,他們敲打着飯盒,其他一些人也跟着起鬨,龐經理已經先過去了,你們去看看吧!”

拉辛和邢海波面面相覷,然後二人快步地朝門口走去。

擁有400多人的斯泰爾斯無錫工廠有個很大的食堂,由於需要倒班,所以,中午在食堂吃飯的人並沒有400多人,即使這樣,人也很多,但一切井井有條。

拉辛非常推崇日本式的工廠管理,他來到無錫工廠之後,尤其注意全面質量管理、環保和安全衛生。比如,在白天的時候,除非是陰雲密佈,否則辦公室一律不許開燈,即使一定要開燈,也是用拉線,而不用開關。拉辛的理由很清楚:如果用開關,則一開就是一排燈,如果用拉線,就只開自己頭上的那盞,這樣就真正做到了節能。

食堂也有講究。就拿垃圾分類來說,以前這裡也搞,擺幾個垃圾桶,上面寫着:不可回收垃圾、可回收垃圾。但效果一直不好,道理很簡單,就是科班出身的人,也未見得分得清什麼是可回收垃圾、什麼是不可回收垃圾,更不消說那些農民工了。拉辛的辦法很簡單、也很實用:在不同的垃圾箱上貼實物圖,大家一看就知道哪些垃圾該往哪個桶裡面扔了。

由於中午吃飯只有半個小時,爲了確保工人在這半個小時裡面能吃到飯,並多少有些時間小憩一下,食堂廢除了以前排隊打飯的做法,而是把午飯配成套餐,並開架取拿,你想吃什麼,就直接拿走,這樣就大大節省了時間。

這天中午,理應吃了飯就離開餐廳的幾十名工人,突然敲起了餐盒,周圍的同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些人邊吃邊看,一些人則交頭接耳地說着什麼。

“聽說人事部已經決定了,要把目前的兩班改成三班,這下我們的工資要降了。”

“要降工資?真的嗎?”

“千真萬確。”

“那老子不幹了!”

……

在人聚集得最多的那張桌子旁,一堆人正圍着龐斌說着什麼。

“各位同事,關於兩班改三班的做法,工廠確實在考慮,但現在並沒有最後決定,有任何進展,我們都會隨時通告大家的,請大家先回去上班吧。”龐斌被圍在一羣人當中,由於公司爲了節能而把空調設定在26度,室內的溫度並不低,龐斌已經是大汗淋漓了。

“你們通告我們最新進展有個屁用,決都決定了再告訴我們,等於沒有徵求我們的意見!”有人並不買賬。

“同事們,你們也要理解廠裡的難處。現行的上下班制度發展到今天是有一個過程的,這一點,工齡比較長的老員工可能都清楚。我們的產品有淡季旺季之分,所以每年一到淡季就要停工,或者只維持幾條生產線運轉。一停工,大家就只得遣散回家,等到旺季來的時候,公司又開始招工。這樣反反覆覆,無論對公司還是對員工都很麻煩。後來,公司又改成淡季的時候大家只領基本生活費,然後回家休長假,但是,有些同事回去以後,又另外找了工作,真正需要人的時候,人手又不夠了。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才實施了旺季時開兩班的現行制度,同時也在考慮淡季的時候實行三班。這樣,一來可以讓大家在旺季的時候多掙點錢,二來在淡季的時候多休息,既讓大家得到了實惠,也爲公司解決了實際問題,是公司和員工的雙贏,我們覺得是合理的。”

“即使你說的有道理,但我們現在工資本身就不高,工作八小時就掙得更少了。你們坐辦公室的怎麼不減少工資呢?這不公平嘛!”

“那是因爲確定我們的工資的原則不一樣。再說,調整成三班固然工資會少一些,但大家也增加了休息時間嘛。”龐斌試圖用最簡單的道理來回答。

“那當然咯,你們的工資是按制定了多少規定來算的嘛!”人羣中有人甩了一句,接下去就是一陣鬨笑。

“照你那樣說,產品有淡季、旺季,那爲什麼公司現在又在蓋新廠房呢?”

“你說的很對,工廠蓋新廠房是要擴大產能,我也很高興地告訴大家,我們無錫工廠今後所供應的範圍要擴大到整個亞太地區,到那個時候,我們就不會再受淡季和旺季的困擾了總之,工廠的前景非常好,會越來越好的。但新廠房建好還有一段時間,所以,即使工廠推行三班的制度,也只是暫時的。”

正在此時,拉辛和邢海波趕到了。邢海波拉了拉拉辛的衣角,說,“這裡人多嘴雜,還是我去處理吧,你先去吃飯,回頭我再向你彙報,你看行嗎?”

拉辛看了看人羣,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他也感到,在目前情況下,還不如叫邢海波和龐斌他們先頂一下,實在不得已了,自己再出面,這樣或許比較好。於是,他點了點頭,折了回去。

有人看到了邢海波,“邢廠長來了!”邢海波悄悄地對辛迪說,“去叫保安隊,讓楊隊長帶人過來,要快!”辛迪一陣小跑,朝保安隊跑去。

“等等。”邢海波又覺得有些不妥,叫住了辛迪,“你讓他們等在食堂外面,先別衝進來。”

“各位同事有什麼事情,可以慢慢說,慢慢商量吧,你們這樣把龐經理圍在裡面,等於是幫他減肥嘛。”邢海波控制住情緒,先拿龐斌打打趣,讓緊張的氣氛緩和一下。

大家笑了起來,不自覺地閃開了一個通道。

見邢海波來了,龐斌不禁鬆了口氣,順着邢海波的話自嘲:“就是嘛,大熱天的,我這個胖子本身汗就多,給大夥兒一圍,就等於減肥了。”

見兩位工廠領導沒有下重話,工人們也不像剛纔那麼急了。

“同事們,你們看這樣好不好:大家先回頭去上班,你們有什麼意見可以派代表到人事部我們一起座談,座談的時間不扣工資。另外,工廠正在籌建工會,大家也可以選代表向公司反映意見。像現在這樣圍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很難把意見集中起來吧,而且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你們說呢?”邢海波笑着跟工人說。

一時間工人們竟然沒有了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頭發染成了黃色的工人站了起來,龐斌一看,原來是陳剛。剛纔在大家圍着龐斌的時候,陳剛一直坐着,沒吭聲,他在靜觀着事態。

“我同意邢廠長的意見,大家有什麼要反映的,集中起來,一起說嘛,都圍着龐經理幹嘛?你們是想打架咋的?還有沒有點世界500強企業員工的素質?”陳剛黝黑凌亂的眉毛下面,眯縫着一對三角眼,望周圍工人身上一掃,剛纔鬧得最兇的幾個工人趕緊把頭低下,或是側到一邊去。

邢海波並不認識陳剛,他也順着聲音朝陳剛望去,兩人的眼睛一對上,邢海波多年的工廠經驗就告訴他:起頭的,十有**就是這個人。

陳剛的眼睛卻並沒有避開邢海波的,顯得從容、冷靜、無所畏懼、寒氣逼人。未幾,陳剛再度“掃射”着工人,“你們倒是說話呀?誰認爲自己有資格當代表的,站出來?”

沒有人站出來,甚至在外圍的人還悄悄地散開了,本來嚴嚴實實的圈,一下子變得蓬鬆了起來。

剛纔還哐啷哐啷的響聲一下子就沒了,倒是有幾桌快吃完的人勺子刮在餐盒上的聲音此時特別刺耳。

“你,”陳剛指着其中一個工人,然後又指向另一個,“你,還有你,你們去。”三個人張着嘴,錯愕地看着陳剛,想說什麼,又不敢。

“邢廠長,龐經理,他們三個文化水平都比我們高,多讀過幾年書,當我們工人代表最合適了,你們看是不是讓他們跟公司座談啊?”然後他回過頭對其他工人說,“大家說,是不是啊?”

“對,他們三個最合適了,我們沒意見。”工人們看着陳剛,附和着說。

邢海波跟龐斌對了下眼神,點了點頭,說,“好啊,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他們三個吧,下午三點,在人事部辦公室。這位小夥子,我看你也挺能說的嘛,大家也都很聽你的,要不你也加入吧?”邢海波走近陳剛,向他發出了邀請。

“我哪成,字都寫不出幾個,還當什麼代表,哈哈哈哈!上班時間快到了,上班咯!”陳剛看都不看邢海波一眼,回過頭,徑直就朝食堂門口走去。他的步幅很大,兩條腿朝外面跨着,他的步子,與其說是邁出去的,不如說是甩出去的,誇張,又有些霸道。幾個工人跟在他後面,剩下的人,四下散去。

邢海波目送着陳剛越走越遠,眉頭緊鎖;此刻的龐斌,掏出了紙巾,擦着頭上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