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西方人有句話:坐着工作的人比站着工作的人掙得多。不過,坐久了也會坐出問題,所以要出去走走,管理學上於是就有了“走動管理”一說。

坐着工作的特倫斯也準備去走一走了。

幾個月前,丹尼爾被袁克敏炒掉讓他措手不及,而他又一時半會兒提不出新的人,只得眼睜睜看着袁克敏讓劉舸補了丹尼爾的缺。劉凱上任後,渠道銷售中的那些頑疾竟然好了很多,連劉凱自己都覺得意外:其實,這跟丹尼爾在的時候厲行的一些做法是分不開的,只是在他短暫的任職期間,這些效果還沒來得及顯現。輪到了劉凱,這些成果當仁不讓的就歸到了他名下。更讓他春風得意的是,斯泰爾斯最近推出了一款新產品,由於定位準確,很快就打開了市場,並且連續幾個月銷量突飛猛進,斯泰爾斯的市場份額在全國幾個重點城市大幅飆升。

大公司就是這樣,從裡面看,或許不堪;但地球人又有幾個知道一個公司裡面發生的事情?關鍵是,誰又關心裡面發生的事情?我只買你的產品,我只看到你的品牌,至於你公司內部如何,關我屁事?

丹尼爾的出局打亂了特倫斯對中國區的整體佈局,但並沒有讓他對中國區失去控制,最多是袁克敏扳回一句罷了。既然你袁克敏可以韜光養晦,我就不能以退爲進嗎?他決定四處走走,也是希望掌握更多的情況,伺機再圖長遠。

這天,特倫斯來到了無錫的工廠,廠裡大小領導一字排開,隆重歡迎。

正巧,前一陣袁克敏也來了一次,帶來了公司的的內部審計人員,之後,這些審計人員在廠裡住了半個月進行審計,讓分管副廠長斯蒂文好一陣慌亂,他是左推右擋,疲於應付,即使如此,也有好幾個講不清楚的環節和流程被暴露了出來。

其中,就包括他本人在外頭開公司然後把產品倒給工廠的事情。他和手下幾個大將忙前忙後,東牆西牆一陣亂拆。奇怪的是,拉辛並沒有開火,也沒有收斯蒂文的權。

寧靜反而讓斯蒂文惶惶不可終日。

有人一急,就會亂。斯蒂文現在是有佛腳抱佛腳,有馬腿抱馬腿。一聽說特倫斯要來,他就特別上心,主動向拉辛請纓要親自安排特倫斯的行程,理由是公司的採購、倉儲、運輸、生產都由自己負責,一句話,廠裡的事,他門清。

拉辛只是淡淡地說:“你準備好分管工作的彙報就可以了,日程安排的事情,我和邢海波來定。”按說,作爲一家世界500強企業大中華區的最高行政長官到無錫考察,順道拜會當地**也很正常,而這類安排是由公司總部的公關部負責出面安排的,所以,拉辛以此爲由把斯蒂文排除在外。

無錫工廠因爲要擴大產能,所以在上屆董事會上,中外雙方同意擴建一個新廠房,特倫斯這次來的一個主要事情就是了解新廠房的進展。

“按照計劃,還有四個月新廠房就將竣工,接下去就是機器的安裝和調試,順利的話,十月份工廠就可以投入生產。”拉辛自信滿滿地說。

“非常好!我想,你們都知道這次擴建的重要性。新廠房建成以後,無錫工廠的capacity要擴大一倍,並且將作爲斯泰爾斯在亞太地區的重要生產基地,它cover的範圍要包括整個亞太地區,而不僅僅是中國,所以,這裡將成爲我們亞太地區供應鏈上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特倫斯環視着與會的管理人員。

“因此,工程的進度一定不能拖後,現在機器採購和安裝的前期準備工作進展得如何了?斯蒂文,你來說說。”特倫斯把眼光投向斯蒂文。

特倫斯與斯蒂文早就認識,在中方主政的時候,斯蒂文就跟特倫斯保持着單線的聯繫。曾經一段時間,特倫斯也想保薦他做無錫工廠的廠長,無奈全球生產總監推薦了拉辛,特倫斯也不好頂着。

對一些管理者來說,只要管好直接下屬就可以了,而另一些管理者,他們喜歡橫向到邊,縱向到底,特倫斯就是這樣。

斯蒂文正準備開口講話的時候,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拉辛,而拉辛沒有任何表情。

斯蒂文清了清嗓子說: “爲了保證在施工結束後各項設備進場安裝,我們從三個月以前就開始挑選機器的供應商了。我們一共選擇了5家供應商來競標,目前有3家入圍。我們項目小組從上個月底就開始對這三家企業進行評估,評估報告將於本月底出來,屆時,工廠管理委員會將決定誰將成爲我們的機器設備供應商。”

“我記得我們斯泰爾斯的設備供應商應該是全球統一的吧?”特倫斯問。

“是的。但並不是這些全球合同供應商在中國的服務都是全球統一的,包括配送能力、售後服務的水平等等,其實有很大差異。所以,在符合我們要求的情況下,我們和中國區的技術部門一道,又挑選了一批國內的供應商一同競標,比如‘廣泰’、‘仙維斯’等。”

“你們一定要確保設備的質量和穩定性。”特倫斯技術上是外行,所以不想在這個話題上久留。

斯蒂文埋頭做着記錄,然後補充了一句:“請你放心,我會隨時把挑選供應商的進展告訴你的。接下來,我想彙報一下庫存管理遇到的問題,這一塊一直與中國區的摩擦不斷……”

斯蒂文故意把話題引到自己議題上來。 拉辛的眉毛揚了一揚,而邢海波很明顯地皺了皺眉。拉辛最討厭別人在正式的議題之外藏着另外的議題。

“哦?是怎麼回事?”只要什麼地方有矛盾,特倫斯就特別感興趣。

“你知道,我們廠實施的是‘零庫存管理’,說是零庫存,其實並不是庫裡面一點存貨都沒有,而是庫存當量一致維持在一個非常低的水平上。這種管理要求公司的預測水平非常高,否則就會出現斷貨,造成客戶投訴。偏偏公司一大,中間環節一多,預測就經常不準,有時候來了三桌的客人,只有一桌的飯菜;另一些時候,只來了一桌的客人,卻備了三桌的飯,結果是總部的銷售部門、物流部門和我們工廠這邊經常打來打去,各有各的理,誰也壓服不了誰。”

“Son of a bitch(狗孃養的)!”拉辛聽到這裡,肚子裡罵了一句。他一貫認爲,矛盾哪裡都有,只要能控制和平衡住,就沒什麼問題。但把這些矛盾暴露出來,會給人感覺作爲領導,你沒有控制好局面,讓上司質疑你的管理能力。

“這個問題現在已經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我們已經跟銷售和物流部門開了協調會,約定好每個月審覈兩次預測和庫存當量,從最近來看,庫存偏差的問題已經得到了控制。”拉辛立馬就把斯蒂文的觀點給拍了回去。

而斯蒂文好像故意找茬似的,接下去又撿了幾個在拉辛看來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情向特倫斯彙報,而且還一個勁兒地往自己臉上貼金,大有這個廠離了他就不能轉動的樣子。

本來兩個小時的彙報時間,斯蒂文的獨角戲就唱了一個半鐘頭,他的策略不外乎就是:自己分管的領域,都是好的;即使有問題,也是受其他領域的牽連。拉辛和邢海波都窩了一肚子火,拉辛還可以時不時插話、打斷,而邢海波幾乎是鐵青個臉。

好容易捱完了,特倫斯又在拉辛、斯蒂文等人的陪同下,到各車間走了走。

走到包裝車間的時候,正趕上這班工人工間休息。目前是旺季,工廠兩班倒。上午七點到晚上七點一個班,晚上七點到次日清晨一個班,每兩週輪換一次。這一班的工人是從上午七點到晚上七點的,中途休息兩次,每次十五分鐘,中午半個小時吃飯,所以時間非常緊。由於是流水線作業,中途要去上個廁所都要跑着去。

一路上,斯蒂文跟特倫斯指指點點,特倫斯也時不時停下來,這裡摸摸,那裡問問。

倒是拉辛和邢海波成了幫襯,插不進什麼話。

午飯的時間到了,特倫斯特地要到工廠食堂跟工人們一起吃,還專門和幾個工人坐一桌,幾個打工妹靦腆地回答着特倫斯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問出的問題,然後大家爆發出一些笑聲,遠處看去,其樂融融的樣子。

而就在不遠處的另一張桌子旁,也坐了一大堆工人,很明顯,這桌的人比其他桌的人都多。幾個工人不時朝特倫斯這桌張望着。

“剛哥,聽說今天來了個大的?”那個被叫着“剛哥”的人叫陳剛,其實年齡也就在20出頭,健碩的骨架即使在工裝的遮蓋下,也凸現了出來。此人棱角分明,雙眉濃密而雜亂,都快連在一起了。他的鼻孔扁平且朝上,沖天的頭髮一簇一簇的,由於被染過,看上去枯黃一堆。

“大的又怎麼?上個月不也來了一個嗎?”陳剛把手中的飯盒往桌上一扔,“媽的,天天吃這些鳥東西,老子都吃膩了!”飯盒裡的剩餘物質被震得一桌都是。

“你們有沒有聽說,人事部要搞三班倒了。”一個工人小聲地說。

“三班倒?爲什麼?”好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

“鬼才知道,換着法子降我們的工資嘛。你們想啊,工作十二小時和工作八小時,誰掙得多啊?”

“那我他媽的不做了!靠,這年頭找個打工的還不容易啊!聽說對面那家藥廠要找人了,同樣一個操作工比這邊工資高三四百呢,我一個老鄉已經過去了,是他告訴我的。”

“但人家是生產藥的,跟我們不一樣啊,我擔心我學不會啊。”

“你腦殼是漿糊嗦?天底下的生產線都是一樣的道理,都是固定的工序,你娃坐起就屙不出屎嗦!”一個四川人教訓着剛纔那位。

“真的?那幫我們也聯繫一下吧。”

“憑什麼人家要降我們的工資我們就走啊!把我們看成什麼了?喊你來你就來,讓你走你就走?你們這幫傻B,跟他們鬧啊!”陳剛衝着正在憧憬美好明天的幾個工人吼了起來。

“剛哥,怎麼鬧法啊?

“先不急,等等看。要是哪個狗日的敢降老子的工資,老子有他好看!”

那邊,幾個工廠領導吃完飯後,一起到工廠的草坪處走走,特倫斯問邢海波,“邢廠長,我有一個感覺,似乎工人當中,女孩子居多嘛。”

“是的,你的觀察沒錯。說是工人,其實我們的工作對體力的要求並不高,不需要搬運很多很重的東西,反而更加需要細緻和耐心的人,男孩子做這些事情,耐心往往不夠,很多人做不了多久就要離開,女孩子安心一點。”

“那麼,他們的待遇在當地居於什麼水平?”

“我們廠在整個工業園區來說,工資是中等偏下。其他附近幾個廠,有時我們的工人也會跳到那邊去,聽說加也加沒多少錢,一百、兩百的,他們就跳了。”邢海波的表情有些無奈。

“這個容易理解,低收入者對一百、兩百的變動還是很在乎的。聽說現在招工比較難,是嗎?”

“物價上漲得太快,而工資性的增長落後了,有些民工就不大願意出來了,今年春節後就有一批工人沒有再回來。不光我們這邊有這個現象,其他工廠也都遇到。”邢海波看到地上有塊紙屑,就順手撿了起來。

“公司的成本壓力也很大啊。原材料、運輸等等,也都漲,所以,工資的問題你們再好好研究一下,看怎麼能更加合理。另外,可以在corporate culture(企業文化)上多做些文章,搞一些活動什麼的,增加員工的歸屬感。我看你們這個足球場啊,草都長這麼高了,好久沒用過了吧?”特倫斯指着諾大一片操場對大家說。

“你說得太對了!我們最近也正在研究。好多員工反映,希望組建工會。據我所知,園區內不少企業都組建了,上級工會也來督促我們幾次,希望我們儘快建立。”邢海波抓住這個時機,把他長期以來的想法說了出來,並有意識地看了看拉辛,“我跟拉辛也討論過,不過,還沒有具體的成果出來。”

“哦?拉辛你說說看,有什麼樣的擔心?”

“我擔心成立工會以後,來自**的干預會增加。並且,在處理一些低績效的員工時,工會的存在會降低公司的自主性和權威性。”拉辛直接了當地說。

特倫斯沉吟了半晌,說,“如果成立工會能增加公司的凝聚力,提高生產效率,我個人不反對。至於**那邊,我想只要我們守法經營,能爲地方創造稅收,**是不會過多幹預的。”

“那你看我們是否可以先提交一個方案交董事會討論呢?”邢海波滿心鼓舞。

“爲什麼不呢?”特倫斯笑了笑。

拉辛有些不悅,但也沒再說什麼。畢竟,這樣的事情,對他現在來說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他的當務之急是對付斯蒂文。這個人的存在如果僅僅是謀點私利也就罷了,但從今天他跳上跳下的表現就可以看得出,此人圖得可不是點蠅頭小利。

拉辛等待的是一招制敵的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