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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的上海,說不上冷,風稍帶些寒,在路上,冷不丁地會灌些到衣服裡,但很快,如果你站在太陽裡,那些絲絲涼風又會悄然被蒸發掉。正午的時候,竟然會感覺身體中有些毛毛汗,如果再多添件毛衣什麼的,簡直就吃不消了。

透過玻璃窗,羅伯特俯視着來往的車輛,尋思着如何跟大中華區人事總監戴安娜•關談肖兵的事情,順便探探大中華區對中國區組織架構設置的態度。夜色已經大搖大擺地鋪在那裡了,車燈四溢,而此時,才五點剛過。如同看到食物人就會自然想起吃飯一樣,過早地光臨的黑色天幕,催生了一種下班的情緒。

正想着,電話響了,那邊廂是戴安娜•關半生不熟的國語,夾雜着英文不由分說進入了羅伯特的耳朵。“你好,Robert。你有時間到我這邊來一下嗎?我有一些information 和idea(信息和想法)也想跟你分享一下, 看看我們可以brain storming(腦力震盪) 一些什麼plan(計劃)出來。”以前還是亞太區的時候,戴安娜也就隔三岔五的打個電話,或來個con-call(電話會議)什麼的,現在,亞太區分拆,一部分人分流到新成立的大中華區,從新加坡遷來上海,樓上樓下的,羅伯特要三天兩頭的往39樓跑。

戴安娜喜歡在快下班的時候找人談話。是不是這個新加坡女人在上海還沒找到夜生活?要是這個老闆是個男的,或許就要好搞定很多吧。離開辦公室的時候,羅伯特對着文件櫃的玻璃窗拉了拉領帶,他很滿意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態,瘦削的臉沒有多餘的贅肉,快四十的他比同樣年紀的威廉血液中的脂肪不知要少了多少。想着想着,羅伯特來到了電梯旁,看着四部電梯閃爍着的數字,好像都凝固在上面或下面的樓層,就是不來17樓。

下班的高峰正在到來。

“你好!羅伯特,坐。”見到羅伯特過來,戴安娜招呼着。“要點咖啡嗎?”

“不用,我自己去拿瓶礦泉水就可以了。”

羅伯特進到辦公室的時候,戴安娜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女人的大拇指怎麼可以向上翹得這麼厲害?羅伯特被戴安娜的大拇指吸引住了。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本書裡看到,如果一個人的大拇指向上彎曲得很厲害的話,說明這個人是個很強勢的人,如果碰巧是女人,將是個非常固執、傲慢的女人。

“這邊的空氣感覺好dry的哦。”戴安娜從護手霜裡擠出些乳液到手背上,然後用另一隻手被來磨擦,再將兩隻手揉搓到一起。

“你來了正好,你到斯泰爾斯中國也有一年多了吧?怎麼樣,你感覺現在的這個structure(架構)如何?”戴安娜淺淺地笑着,看似漫不經心地問。

“你是指目前整個組織的架構還是指銷售架構?”

“當然是整個的structure了,銷售的架構也要rely on(依賴) 整個組織大的framework(構架)的。”

“業務上的事情我不是太清楚,不好輕易發表意見。不過現在總部,華東、華南、華北三個區域中心加上27家分公司的三級組織架構,我感覺一定有overlap(重疊)在其中的。”羅伯特小心翼翼地說。全球日用消費品巨頭斯泰爾斯從90年代中期就開始在中國投資,先後在上海、無錫和長沙獨資、合資建了四個工廠,2001年的時候,正式以上海爲總部設立了中國區,直接向亞太區彙報。

“It’s interesting(有趣), 那你能給我個example(例子)嗎?”戴安娜把身體前傾,微笑地直視着羅伯特。

“比如我們的銷售支持,每個月都要做很多的report(報告),南京分公司需要一個sales support(銷售支持)來做report,她會上報到華東區域,那裡的sales support要進行check(覈查),再上報到總部的市場部,由總部再來彙總、複覈一次。你想想,同樣的一件事情,需要三個全職的員工來做,我看不出在這一級級中間,都有什麼value(價值)可以contribute(貢獻)。 這是其一。另外,各分公司經常要進行一些市場的promo(推廣),他們會提交方案到華東區域,而華東區域要當一次二傳手再報給總部市場部審覈,再到財務批費用,由於中間的環節過多,我聽說,就曾發生過經費到手,市場的機會卻錯失,最後做出來的活動效果差強人意的情況。”

“這就是公司現在提出要貼近市場、貼近客戶的原因,現在的架構會有很多的redundancy(冗員)出來的。”戴安娜的語調突然提高了,“我覺得,我們目前的top priority (要務)就是要對整個中國區的架構進行分析,從HR的角度提出建議,看如何使公司運行的效率更加的effective(有效率)。聽說最近有經銷商告我們的區域銷售經理,現在是什麼狀況呢?”羅伯特還在回味戴安娜剛剛的話,沒想到她的話題突然轉到肖兵的事情上來了。

“是這樣的,經銷商還沒有起訴,只是揚言要肖兵下課,否則它不會罷休。從我們掌握的信息看,肖兵是有問題的,因此我們HR能給到管理層的建議是,肖兵不能再繼續擔任華東區銷售經理了,公司必須嚴肅處理。不過,你也知道,現在中國的勞動法律環境比較偏向員工,公司必須有非常紮實的證據才能保證萬無一失,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羅伯特謹慎地試探着。

“渠道銷售中那些tricks(名堂)我也略知一二,聽說這都是中國特色,是嗎?”戴安娜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羅伯特明顯感覺她有一種優越感。

“其他公司也有類似情況。比如在零售業裡,跨國公司在中國搞的一些行規,好像超市裡盛行的向供應商要這樣那樣的贊助費、店慶費、上架費,在國外就沒有的。新加坡那邊有嗎?”羅伯特說。

“這個我不清楚的。Anyway,我估計其他的區域也還存在類似的現象。你對這些渠道銷售經理的素質怎麼看?”戴安娜把話鋒一轉,又回到渠道銷售上來。

“我的看法是,這幫人搞定經銷商關係是有一套的,公司這幾年的發展跟他們擴大經銷商網絡有直接的關係。但他們在一個地方呆久了,難免跟經銷商裹得過緊,有一些不規範的東西在裡頭。單純從銷售人員的素質來看,很難說渠道銷售經理的素質就一定不如重點客戶銷售經理,我設想明年推行一個銷售人員的素質模型,你認爲需要把這兩類銷售分開做嗎?”羅伯特試探地問。

“推competency model(素質模型)當然好,這樣我們在甄選人才和發展人才的時候就有了criteria(標準),不過,我認爲沒有必要把銷售人員分成直銷和渠道銷售,而是應該只有合格的銷售和不合格的銷售。”戴安娜的回答非常堅決,“你正好可以把這項工作放到明年的重點來推動,因爲,接下去就要對所有的sales forces(銷售隊伍)進行整合,我們從HR的角度會給到公司的建議時說符合什麼樣標準的sales纔是我們要留住的人才。”

“你的意思是說,公司會對銷售模式進行調整,加強KA?”羅伯特實際上已經預感到一場風暴的來臨。

“從我們現在的分析看,我們的渠道銷售和重點客戶銷售的比例是7:3,但重點客戶銷售的幅度還會繼續大幅增加,而渠道銷售的增長幅度將明顯不如KA。而兩者從margin(毛利)的貢獻上看是6:4。很顯然,與渠道銷售相比,KA會有很大的提升,無論是在銷量還是在margin上。這樣的話,公司該採用什麼樣的策略是不是就很清楚了呢?”

“那我們現在的三級體系的構架是否要動大手術?”羅伯特心中盤算着。

“現在我們全國多少人?”戴安娜沒有正面回答羅伯特的提問。

“總部和華東1400人,華北1300人,華南1000人,四個工廠一共1500人。”羅伯特脫口而出。

“渠道銷售和KA各有多少?”戴安娜繼續追問。

“渠道銷售現在是2000人左右,KA 大概在1000人,還不算各類兼職的促銷人員。”羅伯特沒有停頓地接了上去。

“我估計採用新的架構後,sales support會減少2/3,而KA的銷售人員比例會大幅上升,渠道銷售人員大幅下降。我們進行sales forces的整合就是要把不符合要求的渠道銷售downsize (縮編)掉,從現在起就要freeze(凍結)渠道銷售人員的招聘;對KA現在的狀況也要進行review,要淘汰掉一批,再補充一批進來。對KA領軍人物也要進行評估。當然,我們也要控制好動作的幅度,渠道銷售中分出來的人,不一定就立即走人,否則我們的補償費用也會很高,首先把他們分流到KA中,然後嚴格設定KPI(關鍵績效指標), qualified(合格) 的留,不qualified逐步的淘汰。”戴安娜的這些話幾乎是像機關槍一樣噴射出來,沒有絲毫的猶豫,看來她已經非常有數。

“這樣的話,我回去後得先review下現在這樣人員的勞動合同,乘合同到期終止一批。另外,sales forces的素質模型建立恐怕要花些時間,未必能跟上我們的整合步伐。是否可以先結合今年的績效考覈搞出一個大名單,作爲第一次篩選,然後等素質模型建好後,再做第二次遴選?”一旦有了方向,羅伯特的對策很快就形成了。

“我認爲是workable(可行的)的,那我們現在是否就定一個時間表出來?”戴安娜立刻表示了讚許。

接下去,兩人又初步擬了個時間表和行動計劃。談完這些事情,戴安娜說,“我這邊要談的問題基本就是這些。肖兵的事情,我同意你的判斷,公司的政策必須得到嚴格遵守,如果這樣的fraud(欺詐)都不受懲罰的話,公司的威信何在?這一點決不能compromise(妥協)!所以,必須fire(開除)掉肖兵。此外,還必須給所有員工發一個announcement(通告)表明公司的態度,讓他們看到公司的決心,提醒他們有樣學樣。具體的操作,由你的team(團隊)來執行,我只要看到最後的結果。總之,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公司也必須讓他走人。”

對戴安娜的話,羅伯特的理解是,她要看到的結果是,肖兵必須走人,至於操作過程,她並不想過問。

羅伯特從戴安娜辦公室出來乘電梯下到17樓的時候,正好碰上袁克敏帶着各分公司經理下樓,他猛然想起今天開全國的銷售經理會。

“我最近又看了一遍《走向共和》,非常有啓發。”袁克敏一口乾了威廉敬過來的酒,對周圍的人說。席間,都是袁家班的銷售骨幹,聚齊了。

每個人都放下了筷子,齊齊看着袁克敏。

“其中一個場景是李鴻章對梁啓超說,‘中國的事情,要看你們了。我已經老了,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這句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在斯泰爾斯5年了,你們當中,也有超過5年的,也有不到5年的,這些年來跟着我,我們一起做了不少的事情,我們這一代人做了不少的事情。”袁克敏看着大家,頗有感觸地說。

席間一片沉默。威廉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

“有些事情就像是約好了一樣,不少在中國的跨國企業最近幾年都在換老總。”袁克敏的聲音異常的平靜,但神情明顯悽然。包間裡盡是煙霧繚繞,活像在開什麼秘密的會議。

“比如,中國惠普的老大孫振耀、IBM的教父周偉焜,他們這幫人都退了。據我所知,他們在中國區老大的位置上的時間比我長多了。這些人在媒體上算是比較高調的了,另外一些不太高調的,我也知道有不少退了下來,有些說是退休,有些上調總部,有些去了民營企業,有些開了自己的諮詢公司,有些當培訓師,簡直就是一幅教父們的黃昏嘛,哈哈。來,來,來,我再敬諸位一杯。”袁克敏有些感傷,旁邊的一位趕緊爲他斟滿了“水井坊”。

“老大,我看也未必都是這樣。這些年斯泰爾斯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做中國本土市場還是需要中國本土經理人。”威廉在衆人中職位最高,見衆人默然,袁克敏頹然,就先開口圓場。

“有成績是沒錯。但你們想過沒有,爲什麼許多外企寧肯花高於本土經理人幾倍,甚至十幾倍的錢請老外或是臺灣人,**人,新加坡人,印度人來中國,也不願意用更便宜的中國本土人?本地化作爲一個口號,喊了多少年了?可有幾個本土人上了位?我袁克敏還算不錯的了,還能有幸做到中國區老大。其實,這裡頭有很深遠的意義,只不過這個變革潮碰巧在最近幾年發生。就像NBA的新秀一定會在一段時間後碰到‘新秀牆’一樣,我們這批職業經理人也一定會遇到這個坎。”袁克敏又獨自喝了一杯。大家都知道,今天袁克敏就想喝,甚至就想喝醉,讓胸中的悶氣稍微發泄一下。

“其實對一個公司來說,尤其是斯泰爾斯這樣的大公司來說,賺錢當然重要,但賺了錢並不意味着公司放棄了對管理和控制的要求,公司要確保整個組織的運作和系統是可控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個人的貢獻再大都是在組織的背景下完成的,因此,公司並不去刻意誇大個人的重要性。而許多人,尤其是自認爲對組織做過重大貢獻的人卻認爲,沒有他們,一個公司不可能有今天,許多商業案例和商業英雄的故事也在強化這種印象。但實際上,如果能夠重新來過,張三操盤和李四操盤的結果並不像想象的有那麼大的差距。所以,我們看到,人來來去去,公司照常車輪滾滾,即使某些人一時喧囂,最終銷聲匿跡。

斯泰爾斯中國初創的那些年,公司的使命是在中國跑馬圈地,因此,公司強調投入和佔領市場份額。我在這個階段的使命就是這樣的。而當斯泰爾斯在中國市場已經有一定地位和規模的時候,公司需要的是把中國區納入全球的戰略中,需要加強總部和中國區的溝通和管理控制,強調經營的規範和可控性,顯然,我已經不是這個階段的最佳人選了。我英文不好,跟總部溝通彆彆扭扭,按他們的標準說,國際化程度也不高。所以啊,諸位都還年輕,職場上還有的好混,奉勸你們把英文搞搞好,想想看,英文不好,意思都表達不出來,跟老外建立什麼關係?所以也別怨那些港巴子、臺巴子比我們吃得開。我們這幫人,要達到忽悠老外的級別還得多練幾年。”

菜上了很多,大家動得卻不多,顧着喝酒去了,很快,桌上就堆了起來。平常,袁克敏的話不多,今天乘着酒興,舌頭格外的利落。

“你們誰能告訴我,公司是什麼?”袁克敏接過遞來的煙,又開口了。

“公司就是賺錢、管錢、管人。”袁克敏比劃了個“三”,接着說,“公司剛成立的時候,要圖生存,所以這三條的順序是:賺錢、管錢、管人。慢慢有了規模,順序就變成:管錢、賺錢、管人。再後來,規模大了,順序又變了,變成了:管人、管錢、賺錢。你們想想斯泰爾斯中國這些年走過的路,是不是這個順序?”他打了個酒嗝。

“公司所處的階段變了,你們要是搞不清楚這個演變的順序,還在用以前的思路,就會犯錯。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我說了這麼多,你們應該清楚公司現在處在什麼階段,我告訴你們,那就是管好人這個階段,你們當中誰要是再出狀況,別怪我袁克敏不講情面!也別指望我會出面保你們!”袁克敏說這話的時候,特地把眼光停在威廉身上一會兒,威廉沒啃聲,使勁地叭着嘴裡的香菸;煙經不起猛吸,那樣既沒有香味,還苦澀得很。

一頓飯吃了四個多小時,到最後東倒西歪的,原本這幫“斤把不爲”的好漢居然高了幾個。還清醒點的使勁拽着側東側西的袁克敏,他自己感覺輕飄飄,而哥幾個感覺卻吃力得很。袁克敏的頭髮本就稀少,平常向右整齊劃一的那幾縷,在此時卻直接耷拉下來,都快粘到鼻子上了,看上去狼狽不堪。

“你們都給我聽着,誰也不準走!到‘寶萊娜’繼續喝,誰走我跟誰急!”袁克敏一陣嚷嚷,而後邊拉手的拉手,拽胳臂的拽胳臂,死命把他往車裡推。袁克敏不知哪來的勁,好容易被塞進去,自己突然又衝了出來,“我他媽高興,你們別攔我!你們他媽還是不是我袁克敏的兵啦?”

是你袁克敏的兵沒錯,但萬一你自身難保呢?我跟你殉葬去?推推搡搡中,有個清醒的人木然地看着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