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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秋天是宜人的,熱度緩緩地下降。凡事有個過渡,總是讓人覺得從容。街頭女孩子還戀戀不捨地穿着夏天的衣衫,只是暴露的程度有所減緩。有的,雖已套上了長靴,但是大腿還是露在外面,在秋陽的輕撫下,嫵媚在街頭的每個角落。

商店裡面,在進行着夏季的最後折扣,而秋冬的主題還顯得混亂,沒有一個引領,所以,大家都只是試探着把去歲的秋裝套上,眼睛卻在緊盯着每一個可能出現的趨勢,生怕錯過了任何一觸即發的流行元素。 щшш◆ ttκǎ n◆ ¢O

再次見到丹尼爾就是在這個深秋的時節。他穿了件長袖的T 恤,卻讓自己本就不太健碩的軀幹更加顯瘦,一張臉黑黑的,有些浮腫,帶着掩飾不住的疲憊,只有眼神還是一樣的堅定。兩人草草地招呼了一下,就各自忙各自的了。

這時,劉凱走過來跟羅伯特說話,在丹尼爾走後,代銷售總監就落到了他的頭上。他也和丹尼爾遙遙地點了點頭。按規定,證人是不能旁聽的,因此,他又退了出去,在外面等待傳訊。

江律師掐準時間進入了仲裁庭,許是到這裡是家常便飯了,他直接坐到被告代理席,打開了厚重的卷宗,爲陳述做着最後的準備。

仲裁員是個中年女士,一頭短髮,配短小的身材剛剛好。書記員顯得很年輕,讓羅伯特有些擔心她是否能把所有的要點都記錄完整。

例行的程序過後,是雙方陳述理由。公司方的理由是,丹尼爾作爲銷售總監,沒有按照授權的權限,擅自批給經銷商特價,給公司造成了損失。依據公司的《員工手冊》相關條款,按嚴重違紀予以解除合同。而丹尼爾方抗辯說,丹尼爾一直是按照公司的授權進行價格審批的,沒有越權。至於公司總經理髮的郵件,丹尼爾本人從來沒有收到過,因此,不予承認。

接下來就是雙方互相質證。公司方提交了丹尼爾的職位說明書,以證明他的工作需要按照一定的授權;公司總經理袁克敏給丹尼爾發的郵件,以及這些取得這些郵件的公證書;劉凱作爲丹尼爾當時的直接下屬,從證人的角度,講述了丹尼爾收到過總經理的郵件,並向其諮詢過該如何處理。

對於郵件部分,丹尼爾的律師否認說,丹尼爾沒有收到過,公證只能公證電子郵件是如何獲取的這個部分,不能證明這些電子郵件就沒有被修改過,因此,不予承認。而對於劉凱的證詞,丹尼爾方稱不記得有這段談話了。

原以爲會很長的時間,結果只用了一個小時就結束了。仲裁員最後問,“雙方是否願意調解?”稍微遲疑了一下,江律師回答,“沒有調解意向。”見此,對方也同樣回答。

覈對庭審記錄倒是花了不少時間,雙方律師都仔細地閱讀着筆錄,然後就一些模糊的地方再次澄清。

江律師簽好字,那邊廂,丹尼爾和他的律師正圍在仲裁員的旁邊,用上海話在溝通中。羅伯特皺了皺眉,到上海這麼多年了,上海話大概能聽懂七八成,卻不能完整地說一句。

他能聽懂丹尼爾在說什麼,幾個詞跳入了他的耳朵,“誣衊”、“公司政治的犧牲品”、“無中生有”……

仲裁員沒有任何置評,甚至都沒有任何身體語言的表露,只是聽着,然後一步步緩出。

這個仲裁庭,設施簡陋,所謂的庭,基本上跟一間普通的教室差不多大,屋裡的空調就是個擺設,羅伯特一身是汗。到了外面,才緩了口氣,他問江律師:“你看今天的情況,接下去會怎樣?”

“既然雙方都沒有調解的意向,對仲裁員來說,就相對簡單了,我估計,就這兩週她就會宣判。”江律師這時也解開了自己的領帶,羅伯特遞過去一瓶礦泉水。

“你估計我們的勝算幾分?”羅伯特笑着問。

“難說。我感覺我們的證據部分還是稍欠火力。仲裁員判案子的思路是儘可能地往簡單的方向走,她不會搞得很複雜的。她會從理由的充分性、證據的合理性以及程序的合法性上面去判斷。這個案子,理由是充分的,解除丹尼爾合同的程序也沒問題,關鍵就在證據的合理性上面。我的感覺是,她對我們的事實部分應該是認可的,她輕易也否定不掉,判案的關鍵在於她對證據的處理。”

“那好。我們現在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我們輸了仲裁,前景會如何?”公司過來接他的車已經停在外面了。

“仲裁輸了,會對上訴產生影響。因爲法官不會輕易去否定仲裁員的判詞的,除非法官能找到非常站得住腳的證據,否則他一般會傾向於維持原判的。”

“那這個非常站得住腳的證據該從何找起呢?”隱隱約約地,羅伯特還是有一些焦慮。

“我們肯定不能從舊的證據中去找,一定要有新證據。比如我們以前提到的,是否有來自經銷商的證據?是否有除了電子郵件以外的其他的證據證明袁總告訴過丹尼爾取消授權這件事?”

“我找找看。還是未雨綢繆點好。”羅伯特自言自語地說。

回到公司,羅伯特趕緊去了袁克敏的辦公室,把庭審過程做了彙報。

“也就是說,我們沒有必勝的把握?”袁克敏的眼睛直盯着羅伯特。

“是的。”跟袁克敏打了這麼久的交道,羅伯特清楚,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向他隱藏任何事情。

“大概的勝算是多少呢?”

“我覺得是六四開。從我們自己來看,事實是清楚的,關鍵要讓法官相信,就必須要足夠強大的火力。剛纔江律師也提供了幾個思路,我覺得現在就要開始做準備了。”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記得那段時間,記不得是一次還是兩次,他爲了幾個單子還發短信向我請示過。”

“是嗎?”羅伯特的眼睛一亮:這不就是江律師說的新證據嗎?“那你留沒留存呢?”

“我看看。”袁克敏說罷把手機掏了出來,一條一條短信的翻着。

“喏,這不就是。‘袁總,穩達公司一千箱‘超妙’系列申請特價優惠8%,請審批。因對方要得急,特請您先行審批,正式申請材料,我隨後補交’。”

“太好了!我問問江律師,看怎麼提取這個證據,說不定要到移動通訊公司去提取呢。”羅伯特心想,這應該算個重磅**了吧?說明你丹尼爾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審批權限,否則你幹嘛請示呢?

“沒問題,如果要到移動通訊公司取證,我全力配合。另外,我給你個方向,你去聯繫下京旺公司的老總韓偉,他是我們在華北的最大經銷商,在那段時間,他就抱怨過說特價沒給他批。如果能找到證據說,韓偉曾向丹尼爾申請特價,而丹尼爾以自己權限不夠爲名給回絕的話,這個證據就非常有力了。”

“我這就去辦。”羅伯特有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

“記住:我們必須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嘗試完,至於最終的結果,你不用擔心,那是我的事。”袁克敏這種老闆,非常在意自己的權威和下屬對他的信心。

走出袁克敏的辦公室,他又來到IT總監傑瑞的房間,一進門,就順手把門帶上了。

“聽說今天開庭?”傑瑞眨了眨眼睛,問道。

“是的。”羅伯特跟傑瑞平常關係不錯,免了客套。

“結果怎樣?上次做的公證派上用場了嗎?”

“取證的程序沒問題,但對方提出,這還不能證明我們是否做了修改。”羅伯特把玩着傑瑞桌上的一對貔貅。

“需要我做些什麼?要我出庭作證麼?”傑瑞誠懇地問。

“現在看倒還不必。不過,你上次在袁總那裡講的關於對郵件和服務器做修改的可能性的一番話,如果能找到獨立的鑑定機構來說,就更有力了。”羅伯特來找傑瑞的目的就是想讓他想辦法。

“唔。我來想想。”傑瑞低着頭,手輕輕地在桌上彈着。好一會兒,他突然把手握成了個拳頭,在桌上敲了一下。

“我有個朋友,在市公安局從事信息安全管理,對這方面應該有辦法。我去問問他,看他能給我們什麼建議。不過據我所知,他們是不接受民事方面的電子信息鑑定委託的。”

“那沒關係,至少他可以給我們指條路嘛。就麻煩你儘快聯繫,多謝多謝!”很快就有了三條新的努力方向,羅伯特一下子篤定了很多。

不過,他沒有能高興很久,一週以後,仲裁裁決的結果下來了:

公司敗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