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
任凱站在店內,望着在門口撒潑打滾的一個胖女人,眼睛眯了眯。
之前還門可羅雀,現在卻裡三層外三層。雖然世間從來就不乏看熱鬧的人,可這也太湊巧了。嘿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有意思。
“大姐,有什麼事情,先起來再說,這冰天雪地的,別再凍壞了身子。”趙洪伸手攔住要往上衝的紀清河,和氣的說道。
“警察了不起啊?大官了不起啊?小老百姓就不活了?”躺在地上的胖女人聽了趙洪的話,慢慢的爬起來盤腿坐在雪地上,眼睛還沒睜開,就開始乾嚎。
水產鋪子的門口永遠都是溼漉漉的,再加上冰雪泥濘,躺在上邊一滾,根本沒法看。
遠遠的望去,胖女人的年紀怕也六十多了,三角小眼滴溜溜亂轉,看穿着不像是窮困潦倒之人。
“呵呵,大姐,起來說話,我們鋪子就在這裡生根,跑不了。呵呵,誰告訴你,我們是警察?還是大官的?”趙洪笑眯眯的說道。
“我……,我管你們是警察還是大官。在你這買的海鮮吃死了人,你們就要賠錢。要不就去告你們,找媒體曝光。”女人有些慌張,抹去臉上的雪花,開始耍脾氣。
“蓄意敲詐可是要坐牢的。”紀清河瞪着眼睛說道。
“怎麼?當官的可以換個名字做買賣?那要法紀有什麼用?”胖女人依舊坐在地上瑟瑟發抖,嘴卻不饒人。
“你們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老太太,太不像話了。是不是敲詐,你說了不算。”一個瘦弱漢子迎着風雪,冷笑着說道。
“大夥既然都想主持公道,就看好了這幾個人,千萬別讓他們跑了。鋪子裡有後門,堵好了。這些個當官的,花花腸子多的很。”人羣中又有人喊道。
連紀婉彤也看出問題來了,這擺明就是個局。
領導幹部經商辦企業是中央明令禁止的,這事兒放到網上,那些網民還會辨析真假?這麼大一間水產鋪子,查查流水,趙洪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王小林慢慢的湊到丈夫跟前,柔聲說道,“你不能有事兒。”
幾十年夫妻了,趙洪哪還會不清楚老婆的意思,只是既然對方這麼搞,說不準這一切早就被有心人錄下來了,還能讓愛人衝上去,自己逃跑?
歸根結底,還是因爲靠山們接連倒下,自己失勢了,有人需要自己的人頭來作投名狀。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幾十年來,謹小慎微,頭上掉根草都要琢磨半天,卻依然敵不過這狗日的世道,怪只怪自己的良心還沒有黑透!算球了,就像老爺子講的一樣,連個朋友都沒有,這官不作也罷。只是,對如此下作之人,絕不能輕易放過。
他打定主意,握住老婆的手微微搖了搖頭,對着人羣說道,“我是誰?你們清楚!你們是誰?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何必把事情做絕,讓彼此都難堪呢?”
瘦弱漢子冷着臉,說道,“你是誰,我還真不知道。至於事情怎麼做,自有公道。”
紀清河聽了,哪裡還能忍得住,不等趙洪發話,上去就是一腳,將那漢子踹翻在地,待要衝前去再打,卻被趙洪攔腰抱住。
趙洪長嘆一聲,知道事情怕是無法善了了。
那漢子捂着肚子,緩緩的爬起來,拂了拂肩膀上的雪花,哈哈一笑,又迅速收斂笑容,恨恨說道,“違規經商,執勤期間飲酒,無故毆打民衆,八條禁令在你們眼裡就是個球。一羣貪官黑警,還在這裝大義!不扒了你這身黑皮,天理難容!”
紀婉彤聽了,急衝衝跑過去,喊道,“血口噴人!你們這些地痞無賴,分明就是故意顛倒黑白……”
“這麼漂亮的妞,給貪官當二奶,可惜了!”人羣中又有人說道。
“放屁!誰說的?敢站出來嗎?是男人就站出來!”王小林大怒。
“我說的,怎麼了?還能把球咬了啊!”一個壯漢雙手插在褲兜裡,吊兒郎當的走到還在地下坐着的胖女人身邊,斜着眼看了看王小林。
趙洪頭髮都立起來了,咬牙死抱着紀清河。
紀婉彤氣的渾身直抖,對着那男人的臉就“呸”的吐了一口唾沫。
那男人哈哈一笑,把右手伸出來,慢慢的在臉上一抹,然後把指尖湊到鼻端聞了聞,左右看看,輕佻的笑道,“好香哦!”
任凱嘆了口氣,緩緩的走到女孩兒跟前,把她拉到身後,也不管其他,只對着那壯漢說道,“你的球很多嗎?”
那漢子看見他跟見到鬼似的,腿一軟直接就半跪在雪地裡,頭恨不得鑽到褲襠裡,哪還有剛纔的半點囂張氣焰。
一衆人無不驚呆,更有一個拔腿就跑。
趙洪與紀清河相視一眼,滿是駭然。
王小林更是驚疑不定。
唯有紀婉彤,眼中還擒着淚,卻已有笑意。
任凱走到他跟前,慢慢的蹲下,笑道,“我在問你話,你的球很多嗎?”
壯漢滿頭溼漉漉,不知道是雪水還是冷汗,低聲說道,“不多,就一個。”
任凱呵呵一笑,輕輕拍掉落在壯漢肩上的雪花,笑道,“狗哥,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居然是被斷掉手指的苟孝德,怪不得左手一直在兜裡揣着。
苟孝德頭都不敢擡,腦子裡滿是郎全義死後,兀自大睜的雙眼,還有龍爺被抓後傳來的內幕。
趙洪官再大也不會跟他較真,天塌下來自有高個頂着,無非是吃幾年牢飯,他乾的就是這營生,無求所謂。
可眼前這位不同,要是謀了心思,他家老老小小能不能過了年關,還真是個問題!他是真怕!
任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的站起身來,對着瘦弱漢子一笑,“他是誰,你不知道。我是誰,你知道嗎?”
那漢子看了看半跪着的苟孝德,嚥了口唾沫,慢慢向後退了退,點頭應道,“師爺,您怎麼也在這兒?我們真不知道……接活兒的時候,他們也沒說。真的……我上有老,下有小。能不能……放我們一條路走。”
任凱點點頭,擡眼看了看灰濛濛的天際,緩緩說道,“好,山水有相逢。路就是大家走的。不過,今天的事兒,我要個交代。你們都可以走,讓事主過來。”
人羣裡又走出幾人,拉起胖女人,攙起苟孝德,齊齊躬了躬身子,快速離去。
圍觀的人見了,哪還敢留在這裡,“轟”的一聲,作鳥獸散。
趙洪不知道該喜還是憂,心情極爲複雜,走到他跟前,苦笑道,“雖然應該謝謝你,可這謝謝二字說起來,總覺得不是滋味。”
紀清河早有耳聞,當面見到還是第一次,感嘆之餘,又有些沮喪。
王小林看向他的目光,再無親近之感,滿是防備。
紀婉彤就不同,幾步走到他跟前,摟住他的胳膊,興奮的發抖,幾乎要黏在他身上了。
任凱嘆了口氣,把女孩輕輕推開,對趙洪說道,“不用客氣,恰好遇到以前的故人,換作別的人,我這張臉怕就沒這麼好使了。廖三河就是明證。況且,問題並沒有解決。”
他看了看被大雪覆蓋的水產市場,說道,“這片地的規劃早就由倉儲改成商住兩用,卻不知道被哪路大神看上了。他們藉着這個時機發難,保人還是保地,你們心裡要有個數。”
趙洪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一陣咳嗽從身後傳來,老爺子晃晃悠悠走到門外,轉身看着自己鋪子,仰天長嘆,“老了,也該歇歇了。能拆就拆了吧,落得一片乾淨。”說罷,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漫天大雪紛飛而至,入眼處,白茫茫的一片。
衆人沉默間,有一人從遠處走來,身形窈窕,婀娜多姿。
“任總,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女人嬌笑着說道,卻沒有看其他人一眼。
柳嫣然。
“是景瑞?”任凱有些牙疼。
“世間再無景瑞了。景華歸了重山,成了天南鳳凰。景新歸了孔紅軍,成了翠府酒店。小張總重組景天,現在叫天南地產。不知道大張總得知後,會不會怪我們不成器,只是一門心思搞內耗。”柳嫣然若有所指的笑道。
任凱嘴裡發苦,一時無話。
“柳總,您好,還記得我嗎?”紀婉彤顧盼巧笑。
“呵呵,這不是紀大主持嗎?你跟任總……,你們……呵呵,不錯。”柳嫣然愕然一笑。
“進屋聊,這雪大的。”老爺子晃晃悠悠當先行去,嘴裡招呼着。
“那就作回惡客吧!”柳嫣然笑道。
紀清河皺着眉頭看了看趙洪,趙洪點了點頭。
除了那鍋湯水尚有餘溫,其餘皆已冰涼。
重新入座,氣氛卻怎麼也熱不起來。
“多餘的話,咱們也不用說了。任凱再厲害也得給條路,讓大家走。這就是規矩。都有口吃喝,纔不會鬧騰,你們公門人才能高枕無憂。否則,趕跑這波兒,還有下波兒。人再厲害,能厲害過錢去嗎?你們說,是這個理兒嗎?”李嫣然坐下還沒動筷子,就說了一大堆。
任凱沒有作聲,低頭用手沾了油在桌上畫圈圈。
紀清河按耐不住,板着臉說道,“想要這塊地方,上門談就是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用得着這麼下作?”
柳嫣然用手操起一隻活蝦,剝開後,沾了沾佐料,放在嘴裡慢慢的咀嚼,過了一會兒,才淡淡說道,“明人不說暗話。之前呢,地要,人也要。按照原定計劃,先是管片民警,後是權威媒體,現在就該站在這裡了。”
紀清河臉色變了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任凱沒有擡頭,呵呵一笑,說道,“不用陰陽怪氣,把你請進來就是要談的。你既然也坐下了,那就按章程來。”
柳嫣然明顯有些不自然,頓了頓才說道,“其餘店鋪都接觸的差不多了。這家鋪子,頂格補償。我額外再私下補你兩百萬。想要門臉兒也可以。至於你的人,我只能保證我自己不碰。別人如何,我沒法答應。同意,咱們接着談,不同意,呵呵,我只能說抱歉了。”
任凱又不做聲了。
其餘幾人都望着老爺子。好半天,他才顫巍巍的點了點頭。
柳嫣然也鬆了一口氣,說道,“謝謝。那我就先撤了。免得大家都不自在。”
任凱擡眼看着她,淡淡的說道,“把你身後人的名字留下。”
柳嫣然身形滯了滯,霍然轉身死盯着他,面露冷笑。
任凱用食指敲了敲桌面,依舊淡淡說道,“不留也行。就看你膽子大不大了。”
女人膽子都不會大,她最終還是在自己手機上寫下幾個字,晃了晃,然後迅速離去。
任凱眯着眼睛,右手微不可察的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