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聚終消散,
崇高必墮落。
合會終當離,
有生無不死。
——《阿含經》
張登高在自己的辦公室面壁而立。眼前潔白的乳膠漆牆面上掛滿了世界十大高樓的圖片和簡介。這些都是一年多前,蘇菲和曉武的傑作。說是爲了迎接美國GRD建築設計事務所的史密斯團隊正式接單幹活而精心製作的。意在與史密斯團隊尋求共同語言,便於今後設計方案的溝通。圖片的陳列分ABC三個區:建成區、在建區和擬建區。蘇菲還說爲了提升張登高的文化層次和建築學修養,在圖片區的“前言”,她執意寫上尼采關於建築的一段話,而且還註上英文:
在建築中,人的自豪感,人對萬有引力的勝利和追求權力的意志都呈現出看得見的形狀。建築是一種權力的雄辯術。
——尼采
每天關注這些圖片,幾乎成了張登高必做的功課。盯着這些圖片的時間,要遠遠大於他盯在婆姨二妮身上以及一雙寶貝兒女牛牛和猴蛋身上的時間。張登高通常是累了困了無聊了或者痛苦了煩惱了迷失了時,就會不由自主地走近牆邊,從頭到尾看一遍。似乎自己的愛車剛在油站注滿了油,又像剛剛注射了興奮劑,頓感動力澎湃。這一天,像往常一樣,張登高若有所思地看着牆上這片世界十大高樓陳列區的圖片——
A區:建成區
高於500米:迪拜哈里發大廈(828米)
廣州塔(600米)
臺北101大樓(508米)
400~500米:上海環球金融中心(492米)
吉隆坡石油雙塔(452米)
南京紫峰大廈(450米)
希爾斯大廈(442米)
深圳京基金融中心(439)……原紐約世界貿易中心(441米)
上海金茂大廈(420.5米)
香港國際金融中心(420米)
B區:在建區
上海中心(632米)
深圳平安國際金融中心(660米)
北京“中國尊”(500米)
C區:擬建區
深圳中國華潤中心(500米)
成都綠地中心(468米)
長沙遠望“空中城市”(838米)
武漢綠地中心(606米)
西安長安塔(999米)
……
這一回的凝望和思考,張登高陡然生出一種荒謬感。這種感覺前所未有的強烈,以至於渾身麻酥酥的,同時胃裡翻江倒海,嘔吐的感覺是那樣的逼真和迫切……張登高跑進洗手間坐在馬桶上乾嘔。
中國怎麼啦,這個全球老二的巨無霸!30多年的改革開放積聚了恆河沙數的巨大財富,摩天大樓如雨後春筍競相開放。已建成的世界十座高樓,中國佔了七席(含港、臺各一席),在建的三座摩天大樓均超過500米,也分別分佈在中國的北京、上海和深圳。而擬建的五座摩天大樓儼然從中國沿海開放城市向內陸城市擴散,成都、武漢、長沙和西安各佔一席。說不定哪一天,一個根本不起眼的二線城市,突然有一天宣佈要建一座高度超過千米的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樓,張登高也只能無奈地坦然面對。“欲與天公試比高”,這就是當下中國城市化狂潮中各城市競相攀比構建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樓的政治、經濟生態。文化評論家朱大可認爲這是“第三世界的焦慮”,是炫耀“權力”和“資本”,這種“權力美學”的泛濫跟公民的幸福生活風馬牛不相及,相反還會讓普通民衆望而生畏。地方政府官員無疑是幕後的最大推手。“世界之最”的競爭似乎是從政者進行城市營銷、招商引資的鍍金招牌。而衆多民營企業趨之若鶩的根本原因卻是,只有這樣,才能從政府手中獲取優質資源,當然包括土地呀、礦產呀之類的,也包括特殊的優惠政策。不然,這些寶貴的資源只能是壟斷的“中”字頭國企和地方國企的囊中之物。地方政府沒有邊界的擴張野心和權力“荷爾蒙”,碰上民營企業家極度膨脹的和資本衝動,總有一天,這世界第一高樓的角逐和高度的不斷刷新,在神州大地上的摩天大樓的“大躍進”運動中,會直奔世界屋脊珠穆朗瑪峰去了。
弔詭的恰恰是,世界經濟包括中國經濟卻都陷入低迷,在谷底徘徊。更要命的是,谷底在哪兒,不知道。自美國次貸危機後,全球央行同步行動,大發紙幣以釋放流動性。其結果呢,就像生病的病人用了春藥,經濟出現短暫的興奮後復又回到原點。由於這種“飲鴆止渴”方式的危害性,CPI飛漲,通貨膨脹嚴重。首先造就了全球的房地產泡沫。2009年10月希臘債務危機的爆發引爆了整個歐元區的債務危機。2010年始,債務危機迅速擴大到愛爾蘭、葡萄牙、西班牙,並進一步蔓延到歐元區第三大經濟體意大利。歐債危機對中國經濟的最大打擊當然是出口。中國過去30年的發展靠的是“三駕馬車”:投資、出口和消費。出口瞎火,三駕馬車便少了一個輪子,並引發沿海外貿出口企業倒閉潮。這時的中國政府本應該繼續通過刺激消費和擴大投資來彌補因出口的急劇下滑而疲軟的經濟增速,但“4萬億”投資的救市政策,因其用藥過猛,其直接後果便是將已經膨脹到相當程度的房地產泡沫吹到了極致,說瀕臨破滅也不爲過。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難題,中國政府不得不以犧牲經濟發展速度來擠房地產的泡沫。順便調整產業結構。中國政府頒佈一系列的宏觀調控房地產的政策,包括開徵物業稅和房地產稅,取消營業稅優惠,明確首套房以家庭爲單位計,嚴格限制二套房貸,取消銀行房貸七折優惠利率,對違規房企停止新增貸款等等。張登高深深體會到佛法所云“諸行無常”的道理。這個世界上哪有不變的東西?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如果自己一味固守“世界第一”的策略,不審時度勢地及時調整眼前的經營思路,“死無葬身之地”就會一語成“讖”,成爲自己的最好註腳。
張登高想起自己不久前在市長辦公會上的解釋和說明。鑑於時下世界經濟的低迷和中國的宏觀調控政策,長安塔的建設方案也因此而做了相應的調整。項目還是分兩期建設,第一期的目標由原來的建成中國最高的建築改變爲建成西北最高建築。原因除了上述經濟原因外,還有就是所謂中國最高樓的高度一直在被不斷刷新,現在已經被長沙搞成了838米,竟然超過了世界第一高樓哈里發塔。所以,中國第一高樓的高度居然如此荒謬地成爲一個動態的數字遊戲,未來肯定還會被不斷刷新。有鑑於此,咱西安就別去趟這趟渾水了。去爭這個虛無縹緲的數字已經毫無意義。所以,咱們打算把建築高度搞到450米,8層商業裙樓,50層寫字樓和30層酒店,地面共計88層。這個高度比現有的西北最高樓整整高了150米,未來幾年應該不會被超越。但這個事誰也說不清楚,誰也不敢擔保。第二期嗎,那是5年以後的事,到時根據情況再做調整。不過,咱的地基還是按照建成999米的高樓的目標設計並施工……會上,當然有不同的聲音。曹副市長就提了一個讓張登高很難堪的問題:當時競標時,你如果拿出的是這個方案,說不定這個項目就不是你的呀。李嘉誠財團和住友財團都有希望中標。你這種調整,顯然對落標者不公平,甚至有違約之嫌。馬副市長關鍵時候挺身而出:老曹你胡說什麼呀,當時政府辦公會的底線就是建成西北最高樓。張總能中標是因爲他那崇高而又遠大的目標——建成世界第一高樓。張總至今的目標並未發生改變。在如今這多變的經濟形勢下,企業隨時調整自己的經營策略是天經地義的。咱們的幾家國企說好要參股的,合同都簽了,最終不還是放棄了?所以啊,“不公平呀”、“違約呀”這是哪兒跟哪兒呀,簡直亂彈琴嗎。
張登高苦笑着,這個事總算是交代過去了。
2
張登高除了每天必看陳列在自己辦公室裡的世界高樓的圖片外,另一個必做的事情就是每天都要去工地巡視一番。風雨無阻。從開工剪綵到現在,長安塔每天的工作進度就是向下掘進,勘探、打樁,包括現在的土方開挖,無不是朝着與高樓的成長相反的方向運行。聽設計院的概預算師講,這地下基礎和土地的投資差不多要佔總投資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說,按照這個999米的高度所設計投資,要達到差不多20個億。每每涉及到資金的問題,張登高就不敢往下想了。
張登高戴着紅色的安全帽,雙臂合抱在胸前,站在工地旁專注地看着挖掘機舞動着笨重卻又靈活的手臂,看着載重卡車順着人工斜坡魚貫進出。巨大的機械的轟鳴聲振聾發聵。張登高看着施工方在用灰色水泥砂漿粉刷的坑壁上,用紅白槓槓標註在地下室的坑壁上的標高,好傢伙,已經到了負40米了。這麼說,就快要見底了。難怪站在坑邊有點暈眩,這個高度放在地面的話,至少也有20層樓高呀。張登高一邊看着工人和機械的忙碌,一邊在心裡算着資金賬。這建摩天大樓,可不是鬧着玩的,那可是用真金白銀堆起來的。細算一下,從開工到正負零,加上不可預見的因素,大概需要支出20個億:10個億的地價一半,付了5個億,另一半按成本價給市政府幾層樓;設計費按人民幣折算也支出了1億多,還不包括出全部施工圖。最終總造價爲2.5個億;勘探、打樁、地下室開挖和地下室的鋼筋混凝土澆灌,直到達到正負零,總共要支付3.5個億。這就是蓋摩天大樓,費用的支出都是以“億”爲單位。錢就這樣嘩嘩如長江東逝水,滾滾而去。張登高腦海裡突然浮現“輪迴”這個詞。可不是嗎,從自己鋌而走險去緬甸北部帕敢賭石開始,巨大的財富都是從地底下挖出來的。聽着工地上馬達的轟鳴聲,他還是想起當年自己站在海拔2300多米的緬北抹谷的最高山頂上,拿着軍用望遠鏡眺望的情景:神奇的抹谷原來是由無數個小盆地組成的大盆地。無數密密麻麻的水洞子(砂礦)如同蜂巢分佈在小盆地的頂部,而山洞子(原生礦)則呈帶狀分佈在羣山峻嶺中。一到晚上,翡翠礦井口的礦燈和佛塔的燈光遙相呼應,相映成趣。呵,那可是激情燃燒的歲月啊。而投資煤礦又是在負100~200米的地下,論起年代,那是幾萬年前的侏羅紀,煤層才得以形成。煤礦成就了我張登高,讓我快速集聚了鉅額財富。現如今,我又出巨資挖了這麼一個大坑,將我從地底下淘來的財富再填回去,埋在地下,還給地下。這不是“輪迴”又是什麼?而若干年後,一旦我張登高的長安塔竣工,這埋在地底下的財富又會像樹木一樣慢慢長大,直到長成一片森林,又一輪新的輪迴就悄然開始啦。當然,世事難料,也許就像最近網上有一個叫做@夢迴大唐的網友所擔心的,咱老陝發明的、也是最愛玩的撲克是挖坑,但願張登高這個煤老闆不擅長這個玩意兒。否則。在千年古都號稱要建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樓——長安塔,到頭來只是挖了一個幾十米深的大坑,就爛尾了。咱老陝的老臉可就丟大啦。那可是咱老陝留給世界上的最大笑話!就連秦始皇陵裡的兵馬俑也不會答應。他的吐糟居然引來8萬的網友跟帖。
其實,張登高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一個國家的城市競相爭建摩天大樓是經濟見頂的標誌的話,如果中國經濟因爲世界經濟的拖累,從此一蹶不振的話,長安塔也就只有這第一期的高度了。這樣做的話,因爲地基是按照999米的基礎打造的,自己很是吃虧,等於冤枉多投入了數十億。但從投資回報算的話,也能保本。或者,換一句話說,自己折騰了6年,一分錢也賺不到。也就成就了這座長安塔。但這個最壞的結果還不至於讓我張登高死掉。何況自己還留有兩個養命的煤礦,生計應該不成問題。
眼下的經濟形勢的確讓張登高很是憂慮。由於宏觀調控的原因,原來胸脯拍得山響的馬副市長,現在是徹底失語了。他張羅的幾家參股國企幾乎滿盤皆墨,一家也沒有落實。當然更談不上出資了。據說國資委給省市一級國資委都打過招呼,準備過幾年苦日子,對外投資的事情那是要慎之又慎,尤其是投資房地產。對張登高而言,這就意味着項目資金出現10個億的資金缺口。
更讓張登高憂心的還不止這些。當初動員十幾家煤礦企業競標和參股的事,基本上是靠行政命令硬壓下去的。煤礦老闆都害怕地方領導。所以,這事說起來,還真是要感謝駝城的郝市長。爲了儘快成全這個事,在投資合同的文本起草上,張登高今天看來也許犯了一個致命的、也是毀滅性的錯誤。當時,他不顧唐律師的堅決反對,執意一意孤行地對參股的十幾家企業妥協、讓步,並同意在合同書里加上兩條十分苛刻的、完全不合理的、風險和收益明顯不對等的條款。也許是張登高過於自信,太想成全自己和政府的美夢。他哪能想到大的經濟環境出現如今不堪的局面。當時可是蕩氣迴腸的4萬億投資啊!合同的附加條件爲:(以下甲方爲永泰集團;乙方爲參股的煤礦企業)
A.乙方在注資屆滿一年後,如果認爲有必要,可以選擇股權轉債權,甲方負責以參股時的原價在6個月之內清償乙方債務。
B.乙方還可以選擇現金贖回權,即甲方負責按乙方出資原價退還乙方資金,不計利息。甲方保證自乙方提出書面回購請求之日起6個月內完成。
記得當時唐律師反對的理由除了前面所陳述的條款不合理、風險與收益不對等外,還有涉及到“股權轉債權”這種現行公司法的空白問題。唐律師說,上述兩點要是成立的話,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項目公司減少註冊資金;要麼就是你永泰集團兜底,把他們的股權都原價買回來。
張登高正在長安塔工地的基坑邊胡思亂想時,他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唐律師打來的。說話速度比平時快,只是說有急事,就在他辦公室裡等他回來。張登高發動車子,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來。因爲,這麼多年來,唐律師主動找他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什麼好事,不是官司,就是糾紛。奶奶的,這法律顧問呀簡直就是盤旋在你頭頂上“嘎嘎”叫着轉圈的烏鴉。
張登高在工地上邊待的時間過長,感覺灰頭土臉的。他進辦公室後,先是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解了小便。出來剛坐下喝了一口茶,唐律師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份文件遞給張登高。張登高定睛一看:完了。這下徹底完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果然就是十幾家煤礦企業的聯名請求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