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父母在寨子門口迎接公司老闆和“老闆娘”。飯菜早已準備妥當,並且已經上桌。小木父親穿黑色對襟上衣,下穿圍裙,身上佩刀;母親穿黑色短衫和花圍裙。翠喜一看見滿桌子菜餚,聞着香味只想流口水。好多叫不上名字。能看出來的有竹筒烤魚、蒸肉、鱔魚糊糊,有一個好像炒雞蛋。小木父親拿出一罈子自釀的米酒,每人倒上一竹筒,說:“酒能將兩座山連在一起。也能將朋友的心連在一起。歡迎遠道而來的貴客,請喝完筒中酒。”說完就咕嚕咕嚕喝乾了。張登高也一飲而盡。翠喜愣在那裡,小木暗示翠喜,一口喝不完可以倒出一些。翠喜倒出一大半給小木,將竹筒剩下的酒喝乾了。小木介紹着菜餚:這道菜是黃螞蟻蛋炒雞蛋;這是炒鳴蟬;這是竹蛹;這是花蛛蛛。嘿,好傢伙,整個一昆蟲宴!翠喜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張登高,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就有嘔吐的反應。她強忍着,只敢淺淺地嚐嚐這個什麼蛋炒蛋,其實景頗人至今還保留着人類童年時代吃昆蟲的習俗。這裡的飲食富有亞熱帶山林地區的特色和牧耕、漁獵民族的文化氣息。
6
帕敢的線人傳來消息,在老帕敢的灰卡坑口挖出上好的翡翠原石,黃鹽砂皮,差不多有10公斤重,是難得的大件。坑易。張登高興奮至極,簡直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和節奏。
馬不停蹄,張登高帶着翠喜和小木兩天兩夜趕到老帕敢的灰卡坑口。幸好,石頭還在。中介老排說,之前來過一撥曼德勒的本地人,價錢談不攏,走了。張登高繞着石頭仔細用肉眼觀察了一圈,黃鹽砂皮上的沙粒彷彿立起來似的,十分勻稱。接着用手撫摸着黃鹽砂皮,感覺像是摸着荔枝殼。沒錯,是上好的老種料。只是石頭有三個大裂綹。不過如果是滿綠的話,做手鐲應該讓得開。張登高又拿出放大鏡和強光手電筒,像外科大夫在手術檯上給病人做手術般對石頭又繞了一圈——蛋清地張,局部冰地,豔豆,幾乎滿綠。這種美玉,可遇而不可求。看完賭貨,張登高故意緊鎖眉頭,搖搖頭,輕描淡寫地說,是件好貨,只是裂綹太多,切開後影響成品檔次,做不成什麼大件。所以嘛,也賣不出什麼大價錢。他示意翠喜翻譯。對中間人老排攤攤手,意思是不是很中意。
艱難的討價還價。對方開價1000萬人民幣。張登高還價200萬。第一輪討價還價不歡而散。約好先在礦上吃飯,吃完飯再談。張登高心裡有底了,因爲對方有挽留的意思,是表明想做成這單生意。
翠喜在上廁所時聽到兩個緬甸女人敘家常,透出一個消息:明天軍政府的稅務官要來礦區巡查。張登高如獲至寶!這個消息的價值不亞於這塊石頭,張登高不動聲色,只是一味抱怨可惜啊可惜啊,這麼好一塊黃鹽砂卻多了三個大裂綹。
飯畢,談判繼續。老排一個勁在兩方打圓場,慫恿成交。對方出價800萬。張登高還價300萬,差距很大,但在縮小。很明顯,對方以200萬爲階梯降價;而張登高保持100萬的階梯漲價。下一輪對方可能降到600萬。張登高漲到400萬應該順理成章。
這時,張登高對老排說,價格談不攏,差距太大,準備回去了。買賣不成情意在,這回緣分不到,下次有機緣再來。張登高的欲擒故縱術果然生效。對方几個股東在旁邊小聲商量了一會兒,讓張登高開出一口價,能成就成,不成走人。張登高平靜地開價:500萬,包送到仰光。
成交。張登高心裡懸着的石頭終於落地。他的開價低於對方底價100萬,而且路上的風險全在對方。對方急於虧着出手的原因恰恰是翠喜在上廁所時截獲的那條價值連城的信息,爲了避稅急於出手。
張登高和中間人老排跟隨灰卡礦區的車去仰光方向,翠喜和小木則回騰衝待命。臨行時,張登高將翠喜叫到身邊,深情地說:“這一趟是禍是福完全不知,反正這是我的收山之作。騰衝的商行轉在你名下,連那臺越野車。你喜歡這行,你就慢慢做吧。但要記住,見好就收。”翠喜擡頭望着張登高的眼睛,不像開玩笑啊。她說:“我怎麼聽着你這是臨終道別!有必要嗎,好像今生今世我倆再也不能相見似的。”張登高拉着她的手說:“不讓你跟着,是因爲路上有危險。你就在騰衝聽信兒吧。”
張登高選擇在仰光脫手,是預感這塊石頭有巨大的升值空間。他避開廣東平洲是因爲不想太招搖,太高調,以至於成爲聚光燈下的人物。反正仰光沒幾個人認識他。賭石格言云“多看少買,多擦少切”,意思是賭石的人儘量不要輕易切石,通過“開門子”或“擦口子”將風險轉移到下家。賭石界還流傳着一句順口溜:一個瘋子在買,一個瘋子在賣,還有一個瘋子在等待。張登高不管那麼多,反正是鐵了心要切開石頭。他連切割線都畫好了,順着三個裂綹切一刀足夠也。張登高信心滿滿,志在必得。這塊石頭不切也許能賣1000萬;但切了也有可能賣1個億。當然,一刀切下去也有可能一文不值,血本無歸。此時需要膽識和魄力,而張登高身上從來不缺這些玩意兒。
一刀下去,一破兩半。所有圍觀的人都驚呆了,幾乎滿綠!種、水、底、色和肉上乘。估價師走過來看了一會兒,用中文對張登高說,恭喜你,這種上好的色料好久沒看到了。8000萬到1個億人民幣的價值。張登高驚得目瞪口呆,心臟都快要爆炸了。自己想着切開多賺點,根本沒想到居然接近天文數字。他強制自己平靜下來。“何以見得?望不吝賜教。”張登高誠懇地請教。估價師說,你看這塊石頭可以做無傷、無裂的滿綠玉鐲三對,價值約3000萬元;三串滿綠的翡翠項鍊,價值1500萬元;10粒100萬一粒的戒面,價值1000萬元;20粒80萬一粒的戒面1600萬元;40粒50萬一粒的戒面2000萬元;還有1萬到30萬一粒的戒面若干,不會低於1000萬。最後光是邊角料怎麼也值200萬。聽完估價師的估價,張登高拱手多謝。
最終拍賣成交價1000萬歐元。按照當時歐元兌人民幣的牌價,摺合成人民幣爲1.194億人民幣。扣除各種稅費和中介費,張登高拿到手的資金爲900萬歐元,摺合成人民幣爲1.074億。買家是臺北的珠寶商。因緣和合,視張登高爲知音。張登高提出一個附加條件:這塊賭石是本人的收山之作。從此本人將歇息山林,退隱江湖,所以希望能將這塊石頭所做的玉鐲一對和戒面一枚送給本人永志紀念。買家爽快答應了,並保證兩件東西每一件的價值都不低於100萬。臺北買家說,我在這兒有上好的玉石加工場和頂級的師傅,你如果能等的話,一週之內你就可以拿上一副玉鐲和一枚戒面,張登高拱手錶示感謝。
張登高在仰光逗留的時間差不多有一個月。當他回到騰衝永泰珠寶商行時,商店大門緊閉,招牌也沒有了。這中途翠喜倒是來過電話,當時石頭沒有估價,也沒出手。怎麼啦,難道發生了什麼變故?試着撥打翠喜的手機,已經停止使用;再撥木麻諾的號碼,也是停用。這就奇了怪了,兩人難道遇到劫匪了?張登高遇到的場景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只想送給翠喜一個驚喜——從那塊玉石上給她定製的一副翡翠手鐲,滿綠滿綠的。粗看有蒼蠅翅;拋光面有橘皮環;側看有絮狀棉。翠喜佩戴綠色的翡翠,柔順,平和,潔淨,養護着生命,她能使整個世界都生動起來。
張登高找到木麻諾的叔叔打探翠喜的下落,木會長說,侄子只是告訴我商行轉讓出去了,車也賣了,說是去緬甸密支那、帕敢一帶做玉石生意去了。他們去賭石?還是他倆私奔?張登高苦笑着,扯淡!什麼私奔,人家早就將關係定位過,同事加情人的關係。一種不祥的預感向他襲來,就像緬甸的天空翻飛的成羣結隊的烏鴉。
7
張登高衣錦還鄉,他迅速作出決定,舉家移居西安。當然包括雙方的父母。他在曲江新城一口氣買了三套住宅,帶精裝修,同在一個小區,不同的門洞單元。買了兩臺車,奔馳350和寶馬740。他對婆姨說,你就暫時委屈一下,等我辦完正事,咱們再去買別墅住,實現我對你的承諾。沒準兒我下一步自己蓋去。婆姨數次問過老公從哪兒弄來這麼多錢,老公總是漫不經心地說,掙來的,乾乾淨淨,而且還完了稅。
張登高財富之謎還是不脛而走,流傳在駝城和西安一帶,只是版本略有不同。駝城傳說他在澳門賭博,一口氣贏了幾個億;西安的版本是在海外繼承了一個遠房親戚的鉅額遺產。張登高不置可否,一笑了之,也懶得做任何解釋。他手頭上有兩件最要緊的事要做。一是找準行業,儘快註冊公司;二是跟緬甸方面的所有認識的人通電話,尋找翠喜的下落。
還記得張登高在大學校園裡曾經發過的誓言嗎——一旦老子發達了,一定要操辦一場同學會,讓所有的女生都把腸子悔青。張登高在五星級香格里拉酒店操辦了一場同學會。爲數不多的幾個女生都變成女人啦。而且歲月無敵,大都素面朝天,人老珠黃了。後悔又有什麼用?遲來的後悔還不如不去後悔。張登高的一夜暴富、春風得意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街頭巷尾的談資而已。其實,張登高的真正目的,是在同學中尋找資源,爲下一步事業的起飛開個好頭。這筆錢他沒白花,他鎖定了小個子同學唐海。唐海擔任臨潼區副區長,兩人酒桌上敲定:就搞高端度假別墅,在國家級風景旅遊區——驪山腳下劃100畝地,建它50棟別墅,就叫貴妃別墅。唐區長喝得酩酊大醉,沒想到區上的招商引資第一單就這樣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做成了,唐區長焉有不醉之理?
三個月後,就在張登高的永泰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開業慶典結束的那天晚上,緬甸密支那的老朋友老排打來國際長途,有翠喜的消息了。張登高激動得渾身痙攣,連說話也顫抖起來了,消息卻是噩耗。萬劫不復的噩耗,老排念着當地報紙——《密支那日報》的報道——
中國四川江油人文翠喜(女性,24歲)和雲南騰衝人木麻諾(男性,24歲)在密支那和老帕敢一帶賭石,在龍塘礦區附近龍門客棧遭遇劫匪襲擊,雙雙斃命於牀上,疑被勒死。所購翡翠原石被劫,系謀財害命。警方排除情殺可能。此案正在進一步偵破中。
老排接着說,根據我瞭解的情況,他倆先後賭過三塊石頭,都虧掉了。最後他倆終於在龍塘買到一塊灰白魚皮的石頭,想着大賺一把。沒想到在客棧丟了性命。“你他媽的什麼也也別說了……”張登高大罵一聲,將手機摔碎了。
張登高號啕大哭。婆姨香玉聞訊趕來,她也從未見到丈夫這麼傷心過。她不斷用手掌撫着老公的背部,老公還在抽泣,身子隨着抽泣痙攣起伏。終於,張登高哭累了,停止了抽泣。香玉拿了條熱毛巾給老公擦臉和眼睛,婆姨問道,究竟怎麼啦,這開業的大喜日子,你卻哭得這樣傷心?張登高輕聲地說,一塊兒賭石的兩個手下,也是最好的朋友,在緬甸被人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