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看着蕭南的拜帖,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有句話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特別拜帖落款下面,硃砂描出的三朵蓮花紋,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還欠他三個條件,如今,是踐約的時候到了。
看見姑娘拿着彭城長公主的拜帖翻過來覆過去地看,卻一言不發,穀雨心裡有些打鼓:“姑娘,見是不見?”
嘉敏長長出了口氣:“你去,把半夏找來。”
穀雨還小,怕她沉不住氣。
半夏很快就到了,嘉敏略問了幾句周城的近況,半夏讚不絕口:“婢子生平,還從未見過這樣聰明的人呢。”
嘉敏:……
還會不會說話了你!好歹把我這個主子排除在外啊!
她心裡腹誹,然而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就叫半夏去請蕭南進來。半夏聽說蕭南來了,唬得臉上一白,不敢多問,匆匆就去了。
驚蟄設了坐具和屏風,也被嘉敏打發出去。
蕭南進了門,半夏沒敢跟進來,就守在門口。
蕭南今兒穿的薄墨紋象牙色長袍,巴掌寬玉格帶,帶下繫有玉玦,緋色絡子,豔色奪目。蕭南有一樣本事,再俗氣的顏色到他身上,都像是蒙了一層冰霜,那就彷彿百花繁亂,由着雲影一襯,就生出清貴來。
他在屏風前坐下,開口第一句便是:“三娘子,我這次來,是有事相求。”竟一句廢話都沒有,連寒暄客套在內。
嘉敏知道他雖然用了個“求”字,實則是要求她完成先前的承諾,微微頷首道:“宋王請講。”
這樣的生疏客氣……也許是早該如此。失落之餘,嘉敏忍不住想。蕭南也這樣想。
距離聽到嘉敏在宮中受傷的消息,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然而他已經記不起,當時驚駭。他只是在想,她究竟得罪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這樣頻頻受傷?
他當時,其實是想過要進宮探望的,但是——
“殿下是打算,以什麼名義去探望她?”蘇仲雪這樣問。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幾時看出他的這個心思。
“殿下以爲自己瞞得很好麼?”蘇仲雪淡淡地說。
瞞……瞞什麼?他聽見自己心裡有個聲音在問。然後另外一個聲音回答:還能瞞什麼。三娘子不肯下嫁,那麼她對他,毫無意義。有意義的是賀蘭初袖。他有義務去探望和詢問的,是賀蘭初袖。
如果賀蘭初袖出事,那麼他與南平王府的關係就完了——從後來得到的消息來看,還真是完了。
蘇仲雪問:“三娘子……有這麼好?”
好?他一點都不覺得。她定然不如阿雪一心爲他,甚至不如賀蘭氏善解人意。她不過是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就死活不肯與他在一起,全然不顧念他千里迴護的艱辛,壞了他多少事。她有什麼好,他是真不知道。
大概就是……就是他前世欠了她。
他這裡答不上來,蘇仲雪眼裡的光,幾乎是一點一點暗下去。如果他能說出她有什麼好,她至少知道他圖的什麼;如果他與她有姻緣之分,要知道,朝夕相處的日常,足以磨滅一個人身上大多數的光環。
三娘子不是什麼完美無缺的人物,蘇仲雪見過她,不止一次。不過就是個清秀小娘子罷了,既說不上絕豔,也沒有多少貴氣。她不是威脅,她有這個把握,所以她才支持蕭南與她的婚約。
雖然最後也沒有成。
比較而言,賀蘭初袖的威脅要大得多。
但是她這樣問,蕭南竟是答不上來。如果他什麼都不圖,那隻能說明……他待她的時候,用的是心。心這個東西有多笨,不會計較得失,不會計算利益,多少人呢,糊里糊塗就把命送在這上面。
而最可怕的是,她不肯嫁給蕭南,她就永遠沒有機會挑出她的破綻,讓他幻滅。那就彷彿是曇花,因爲一現之後,永不再來,纔會在記憶裡被妥善收藏,留着最美麗時候的樣子,永不凋零。
你可見過有誰稀罕四季常青,勝過曇花一現?
蘇仲雪說:“蕭郎,不要去見她。”
這是阿雪第一次對他說這樣的話,她從前,從未說過。當然那也許是他從前,也從未反常過。他知道自己經不起反常,他一直自律,非常自律。他明確知道自己要什麼,他一直在爲之努力。
他從不做有損自己利益的事,任何事!
而三娘子,就像是從天而降的一塊磚,把一池春水的平靜砸了個粉碎。她不許他婚約,原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計劃裡的事,不照計劃來的,比比皆是——這個世界沒有義務實現你的計劃,所以每個計劃都可能出錯,但是也每個計劃,都有第二手準備,那就像,三娘子不肯嫁,還有賀蘭初袖。
沒有誰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就如同沒有哪個計劃不可以變通,也沒有哪個計劃,會造成他無法承受的後果。
所以三娘子的受傷昏迷,他原本不該着急,不該擔憂,哪怕她從此昏迷不醒,就此死去……那其實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甚至可以說,那對他,是個好消息。
這真是個殘酷的事實。如果她死了,南平王父子對她的感情,多少會移情到賀蘭氏,在對待他的時候,也會追念他曾經對三娘子的迴護。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的死亡,他都是受益者。
但是他不想她死。
人的感情是多麼奇怪的東西,明明毫無益處。比如阿雪原可以留在南朝養尊處優,她會得到一個如意郎君的,南朝多少風流人物,他算什麼;比如彭城長公主原可以再嫁他人,夫妻和睦,白頭到老。
再比如他的父親,他想了一輩子的金陵,唸了一輩子的金陵,最後卻因爲兩房妻室的爭端,鬱郁而亡。難道對他來說,不是金陵纔是最重要的麼?
“難道對我來說,不是金陵纔是最重要的麼?”這個話,他同樣可以拿來問自己,然而他聽見自己回答說:“因爲父親,因爲母親啊,因爲阿雪啊……”因爲他們惦念着金陵,所以金陵才這樣重要。
那麼,三娘子算什麼呢?他自己又算什麼呢?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感情,叫不敢辜負。
不能辜負。
蕭南覺得自己該苦笑一聲,但是最後也沒有。他回答蘇仲雪說:“好,我不去。”
他沒有進宮。不久,十七郎請求外放中州。再後來,他也得到了蘭陵公主大難不死,回瑤光寺的消息。他這次登門,爲的是要求三娘子踐約。他不與她客套,直接說道:“請三娘子幫忙,解除我與令表姐的婚約。”
賀蘭氏沒有用了。
一個孤女,背後沒有南平王府,對他能有什麼用。他只能娶一房妻室,怎麼會浪費妻族的人脈與勢力?他浪費不起。
但是他也不能自己提出解除婚約。落井下石,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名聲,沒有勢力之前,好名聲至關重要。
他原以爲要費一番口舌說服三娘子,但是意料之外,他說得乾脆,三娘子答得更乾脆:“如君所願。”
乾脆得蕭南反而有片刻的失語,良久,方纔道:“如此,多謝三娘子了。”
“是你我的約定,殿下不必客氣。”嘉敏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在懊悔,早該想辦法賴掉這幾個條件,可惜一向多事,竟給忘了。幸而蕭南這回提出的,不過是與賀蘭初袖解除婚約——天知道他下次會提出什麼。
蕭南會解除婚約,對嘉敏不算意外。因利而起,自然會因利而終。他到這時候才提出來,反而比她預想的要遲。
也許是消息得來遲了。嘉敏很想知道,賀蘭初袖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如果她還有機會的話,會是個什麼心情。前世蕭南放棄的是她,這一世,換作了她。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同情蕭南,他不知道賀蘭初袖的價值,也就不知道,自己放棄了什麼。
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說完正事,兩個人一時都無話可說,室中靜了一會兒,嘉敏終於道:“半夏——”
“三娘子傷好了麼?”蕭南忽然問。
嘉敏略怔了一怔,終是應道:“好了,勞殿下記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