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約約似有微微的雷聲響起,漸漸只見漫天雨絲如蝦鬚簾子般掛在天際,風聲颯颯,斜風細雨碎碎滴在芭蕉葉上。昏昏沉沉睡了許久,蘇亦嵐才醒來,玉指輕輕釦着額際,驀地掠一眼四下裡不由得心中一震,立馬撐着身子坐起,睜大清眸環視屋內。
四周下垂的青色繡簾不時地清逸飄動着,幽藍絲線描摹的雲兒朵朵好似悠閒地遊蕩。牡丹花開屏風橫在眼前,頓時遮住了外頭的景緻,蘇亦嵐心中疑雲不斷。這地方斷不是紫寧閣,究竟是何處?
腦袋昏沉沉不止,極力搜尋着零星記憶,她纔想起些片段,昨夜欒承昱不顧安危,一心想讓自己離開那個危險之地,可就在進入皇城之前的一片樹林中,一輛黑色的馬車忽然擋住了自己的去路,那匹載着自己的駿馬受驚嚇不由得狂奔亂踢,自己被狠狠的甩了出去,但她並沒有跌落在地,而是被一個人牢牢接在懷中。月色悽迷,四周都是影影綽綽的樹木,加上身子極不舒服,她竟迷迷糊糊暈了過去,也沒看清是誰。
到底是誰?昨夜那幫人乃是青龍幫的教衆,難道是蘇晉堯救下了自己。仰頭望着四周,這裡的擺設一切均和蘇府不一樣,絕對不會是他。況且蘇振元是不會讓他知曉刺殺這種活動,因爲他知道蘇晉堯一定會阻撓,義父是個鐵血之人,只要是他想做的,他便會去做,壓根就不會讓大哥知道一絲內幕。
可不是他,又是誰呢?望一眼紫檀木桌上擺放好的芸豆糕、慧仁米粥,都是自己喜愛吃的東西,可見此人深諳自己的習性,如此想來此人對自己絕沒有敵意。理順思緒快步走下臥榻,酥麻之感襲上全身,蘇亦嵐無奈只得坐在木墩上,隔了片刻想起身朝門口走去,身子卻軟綿綿地乏力,無助的癱軟着,想伸出手攙着桌沿行走,手臂卻怎麼也使不上勁。
她愈想愈覺着不對勁,環視四周,視線立馬停留在擺放在屏風旁的金猊香爐,深紫色的煙繚繞升騰,清麗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亮色,正欲走上前一探究竟,卻聽着外頭傳來篤篤的腳步聲。
“咯吱”一聲悠長地迴盪在走廊上,蘇亦嵐悚然一驚,站起身子雙目直直地盯着前方,待到看清來者的模樣,清麗的眸子瞬間變得黯淡,怔了一怔,倒抽口冷氣,脣角一勾,逸出沒有溫度的笑,旋即依舊定定地望着來者,冷聲道,“上次在皇宮中我便與你說清楚了,你我之間已經橋歸橋路歸路,再無交集,爲什麼還要使這種手段?你在焚香之中加些曼陀羅的粉末,無非是想讓我無力逃脫,可是我告訴你,欒承璟,我不會任你擺佈的。”
欒承璟溫潤的眸子霎時變得好似深邃不可見底的潭水,夾着淡淡的幽怨,掠一眼紫檀木桌上未開動的食物,斜飛入鬢之下的眼眸頓時變得溫存,俊美的臉上露出會心的笑,走上前聲音極是溫柔道,“昨夜你該受了不少驚嚇,如今起了也吃些東西,定要好好保住身子。”
蘇亦嵐快速地打開他欲扶着自己的手,美目含着冷意凝視他,良久扭過頭才擠出話道,“你若真替我着想,便送我回宮。”欒承璟狹長的眸子一刻不離地注視着她,伸出的手頓時涼到指尖,嘴角顫動道,“還記得那時,你清眸似水,緊緊拽着我的袖口央求我帶你走。現在你又對我說出這樣一番話,送你入宮,時過境遷,你變了。”
蘇亦嵐聞言
面無表情,轉身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王爺這話倒是說對了,我確實變了。我不想傻傻地一直等下去,守在翠軒閣裡望着那一輪明月思念着一個都不敢說愛我的人。在天牢中受盡欺辱還期待着那個人能來救我,帶上我一起離開硃紅宮苑。不過幸好你沒來,我纔能有今日,再度入宮成爲娘娘,備受恩寵,再也不用看人眼色,不用膽戰心驚的過活。”
欒承昱心下頓時若波濤洶涌般,百感交集,眸中霧氣橫生,定定地看着蘇亦嵐緊攥着她的手道,“爲什麼要說這樣無情無義的話,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若不是受了極大的委屈抑或有着難言的苦衷,你是斷斷不會說出這番話。”
蘇亦嵐有些厭嫌地看着欒承璟,用盡力氣才掙脫開手,冷聲道,“方纔王爺還說我變了,其實王爺也變了。”柳眉微挑,清眸冷冷凝視着他接着說,“我記得從前的王爺從來不會這樣,總是讓人不可觸及,如今是怎麼了?”
“我知道有些事錯過了便不再如前,是我的錯,一步步將你推到皇上的身邊,如今我已經下定決心,不管前路如何,必定用盡餘生去待你好,只爲紅顏。”欒承璟見她臉色淡然接着說,“還記得第一次見着你,是在弁國皇宮,我作爲和親大臣要去拜見董太后,結果居然迷路了。正不知所措時便遇着了你,看着你站在白玉曲橋邊。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我竟然走上前和你說話了,瞧着你有些遮遮掩掩說話的樣子,我的心便不知不覺被融化了。雖只是問路,但你卻只說了幾句便走了,許是你走的急了,腰際的方巾跌落地上。我想多與你說說話,撿起方巾朝你大步走去。豈料你聽着我的聲音,腳步越發快了,我便也加快了步子,終於橫身攔在你前頭,而你正好撞入我的懷中。”
初見之景,她還記得,只是都過去了。蘇亦嵐的心若線般揪着,厲聲呵斥道,“住口,不要再說了。既然已經過去了,一切都沒是浮雲,沒有意義。”話音剛落便被他攬入懷中,任憑自己怎麼用力掙脫也是無益,禁不住朝他肩部狠狠咬去。
欒承璟緊緊地摟着懷中的人兒,生怕一個不小心她便會無影無蹤,黑如墨的眸子水光氤氳,伸手撫着蘇亦嵐柔軟的如瀑長髮,聲音有些發顫道,“你可知那個擁抱讓我終生難忘,我多想時間就永遠地停下,不管世間紛擾。可是世事無常,那日後我便再沒有見過你,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好恨自己爲什麼沒能鼓起勇氣多問你一句。直到姻親路上遭到黑衣人襲擊,你從顛簸的馬車上跌跌撞撞滾落下來至我的身旁,紅色的喜帕早已不見,我終於又見着你,卻是又喜又恨,因着我該稱你一聲皇嫂。”
蘇亦嵐勾脣冷笑,也不推搡,手只是無力地垂着,“既然你喚我一聲皇嫂,又爲什麼做出這等有悖倫常之事?常人眼裡的溫潤君子廉王,如今怎麼也竟敢僭越禮數,若是傳了出去,豈不被人笑話。”
欒承璟的心驀地一震,緩緩鬆開手,略有所思,“三年前親手將你送給皇上,你可知我心若刀絞,整日裡魂不守舍,下早朝之後故意在離翠軒閣最近的水榭裡觀賞,只想看看能否遇着你。如今你回來了,我已經受夠了那些無止境的思念,你是我的,我絕不會再錯過你。”
蘇亦嵐攥緊絲巾的手不忽然停下,驀地拍案而起怒道,“欒承璟,你以爲我
是東西嗎?想要就要,不想要就送出去。你錯了,我是人,我有心也有情感。三年前爲了你那難言的苦衷,你拋棄了我。如今竟裝着一臉無辜的樣子對我說着這番話,只會讓我瞧不起你。”曾經對他稍存的一絲情意一點點都被他的優柔寡斷所消弭,心中反是更添了些厭惡。
欒承璟身子一顫,緩緩站了起來,看着這張曾經只留在回憶中朝思暮想的清麗容顏,久久凝視她道,“不管你怎樣想我,我心甘情願,從前我太怯懦,想說的想要的都不敢去做,如今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我。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寂靜的屋內頓時迴響着幾聲冷笑,蘇亦嵐擡眸冷笑,“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你當真以爲我是因着你的懦弱不敢帶我離開而悲痛嗎?絕不,您太擡舉自己了,王爺。不,應該說這個位置本不是屬於你的。”話畢竟不由自主地靠近欒承璟,湊在他耳畔低聲道,“你知道爲什麼靜太妃在先帝在世時便毅然決然去了太廟爲國祈福?”
見欒承璟愕然地盯着自己,蘇亦嵐往後退了幾步,捏起一塊芸豆糕細細咬了一口嚼了幾下,才擡眸冷笑道,“因爲她心中有愧,心有不安。二十年前蕪國先帝對一個名叫柳若蘭的秀女一見傾心,日日與她相邀聽雨軒中琴瑟和鳴,特命人築造傾城苑,不顧衆人反對,意在傾城苑造成後直接納她爲妃,當今倪太后極是妒忌卻也無可奈何。你娘沈婉也是那一屆的秀女,與那柳若蘭也極爲交好。適逢弁蕪和好之際,弁國皇帝欲迎娶蕪國公主以成姻親之國,倪太后聽信趙昌曄的計謀,在大婚之日來個掉包之計,柳若蘭成了和親公主,而你娘便從一個小小的秀女一躍成了靜妃娘娘。”
欒承璟凝視着蘇亦嵐,漆黑的眸有些無助,怪不得小時候時常聽着那些妃嬪在背後說着母妃的壞話,說她的位置來得不正。怪不得父皇從來都不曾多看自己一眼,原來他恨母妃奪走了他心愛的女子。怪不得母妃在自己六歲時便帶髮修行於太廟,她心中有着滿腔愧疚還有後悔。他終於明白爲什麼母妃在離宮的那一剎,爲什麼握着自己的手說着那樣一番話。
但她畢竟是自己的母妃,她是疼愛自己的,雖然她的手段有些不明朗,心中一滯,嘴角抽搐着良久才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母妃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你聽誰說的?還有那個柳若蘭是誰?”迎着蘇亦嵐冷冷的眸,他心下一涼跌坐在木墩上,心上泛着陣陣苦澀。心中不斷默唸着柳若蘭、蘇亦嵐六個字,驀地一驚,亦嵐不就是憶蘭嗎?不由得怔怔地看着蘇亦嵐,低聲道,“你是她女兒。”
蘇亦嵐轉過身子冷笑道,“所以你最好還是放了我,要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欒承璟低聲冷笑着,眉梢之上是掩不住的沉鬱,旋即緊緊攥着蘇亦嵐的手腕,冷聲道,“我母妃欠你孃的,我會用我下半輩子來還。”
話畢揚長而去,伴着幾聲綿長的嘆息,蘇亦嵐冷冷看着,緩緩坐下,心裡早已亂如麻。看着他孤寂落寞離去的身影,她也不知自己做的是否對了,畢竟這是上一輩之間的恩怨,他的出生由不得他選擇。可是若沒有靜太妃還有倪太后那樣的舉動,她或許會成爲蕪國公主,過着安逸的生活,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娘,也不用面對那些冷言冷語,也不用眼睜睜看着最親近的人離自己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