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嶼在他肩上拍了拍，沒再說話，順着走廊盡頭的樓梯，來到二樓的法醫室，老白正在和助手整理出現場時用的勘察工具箱，見他進來，擡頭問道：“老大，找我有事？”
蕭嶼搬了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老白見了，知道他有話要說，放下手裡的活，把助手打發出去，還特意關上了門，回到座位上，用探尋的目光看向他。
蕭嶼習慣性地摸出煙，點燃後一邊抽着一邊把王華的供述大致講了一遍。
老白聽得有點入神，半天沒有說話，直到蕭嶼打算續第四支菸的時候，才長長地嘆了口氣：“你決定了？”
蕭嶼拿着煙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中，停了兩三秒，才道：“決定什麼？”
“老大，我承認我很笨，也容易認死理，腦子裡裝不下太多的彎彎繞兒，尤其是涉及到人際鬥爭的時候，總是犯迷糊，但是你不要把我當成傻子。”
蕭嶼不動聲色地把煙續上，道：“說明白點兒。”
“破綻太多了。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周子平的性格，是衝動易怒，做事情不考慮後果，與連環殺手冷靜、邏輯思維嚴謹的特徵完全不符。可以這麼說，除了身高、體形和年齡，這些基本的體貌特徵與真正的兇手很相似之外，我找不到其他任何具有指向性的證據能夠證明周子平是兇手。而符合這種體貌特徵的人，幾乎滿大街都是。”
蕭嶼悠悠地吐出一口青煙：“你忽略了周子平的學歷，生物工程屬於工科，工科同樣強調想象、判斷和推理能力，在動手實踐方面，甚至比理科還要擅長。”
“可是你別忘了，知識只有在不斷應用中，纔會被記住。周子平畢業後就進了機關，輕閒的日子過久了，人的能力就會退化，頭腦也是如此，長時間不用就鏽住了，他絕對想不出設計魏廣軍時那麼複雜周密的計劃……”
蕭嶼突然打斷他：“你會不會騎自行車？”
老白一愣：“當然會。”
“你什麼時候學會騎自行車的？”
“大概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
“那你多久沒有騎過自行車了？”
“至少十幾年了吧。”
“現在給你一輛自行車，你還會不會騎？”
“當然……”
老白說到一半，已經明白蕭嶼的意思了，但是立刻反駁道：“這個案子和騎自行車的道理不一樣，在江濤小區的監控錄像裡，沒有發現周子平出入過現場。”
“也沒有發現秦陽出入過現場。”
“兇手在設計魏廣軍的時候，搬運那兩塊石頭開的是一輛白色的豐田越野車。而周子平的車，是寶馬三系，藍色的，他老婆肖萍的車是棕色的沃爾沃。”
“周子平的朋友那麼多，總會有一個是開白色豐田越野的。”
“他設計潘國慶時用的乾冰是在哪裡買的？”
“秦陽的乾冰，又是在哪裡買的？”
“那槍呢？周子平把槍藏到哪兒了？”
話一出口，老白就意識到，同樣的問題放在秦陽身上，也找不到答案，於是立即轉變方向：“以周子平和肖家之間緊張的關係，他怎麼可能受肖向前的指使去殺人？”
蕭嶼淡淡地道：“我們不說，誰會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緊張？退一步說，就算知道了，又怎麼樣？法庭是看證據的，我們有證據。”
“那林小鵬的死呢？到底是江濤爲了給豆豆報仇，還是在魏廣軍的授意下殺死的？其實我比較傾向於你之前的想法，江濤本來是想殺死駱雪的，卻被她陰差陽錯地躲了過去，讓林小鵬成了替死鬼。否則的話，就變成了小舅子爲了姐夫的前程去殺人，這在情理上解釋不通。”
“不管能不能解釋得通，這件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廣軍利用了這個事實去達成自己的交易。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江濤的人體組織，證明他和豆豆存在血緣關係，這樣一切證據鏈就完整了。可是江濤死了這麼久，我擔心找不到能做實驗的樣本。”
見老白低頭不語，蕭嶼不由得嘆了口氣：“說實話，我也不太相信周子平會接受肖向前的主使，而且殺了那麼多人，這個案子遠比我們想象的複雜得多，但是現在……”
蕭嶼擡起頭，看着老白的眼睛，緩慢而堅定地道：“我們需要這個兇手。”
老白沉默半晌，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交給我吧，我去他家看看，只要他老婆沒把江濤生前所有的東西都扔掉，總能找到一些能用的樣本。不過，這個實驗也要等馮隊把試劑盒取回來才能做。”
頓了一下，又道：“有句話我還是要說，這個案子很多地方太模糊了，而且現在還沒有找到那把槍，我擔心……你在玩火。”
蕭嶼牙關動了動，沒有說話。
周子平找到了。
實踐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人民警察的力量，是強大的，只要上頭下了決心，下面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與周子平一起被找到的，還有江濤的那支失槍，這是天大的好消息。
唯一的一點小小遺憾是，周子平死了。
看着貫穿在屍體兩邊太陽穴上的血洞，蕭嶼感到全身的血液驟然凝成了冰，他憤怒得幾乎不可遏制，拳頭攥得咯吱吱響，小莊甚至都不敢靠近他的身邊，生怕稍不小心就會觸動得他如同火山一樣爆發開來。
蕭嶼努力地大口地呼吸，終於把自己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向正在對助手交待注意事項的老白走過去。
“怎麼樣？”
老白揚了揚手中的證物袋，裡面裝着那支64手槍：“在附近找到的，檢查過了，槍裡少了兩發子彈。”
少了兩發子彈？蕭嶼微微一愣，周子平的屍體上，只有頭部這一處彈痕，另一發子彈打到哪兒去了？
“槍口是頂在腦袋上，然後扣動扳機的，這是死者身上唯一的致命傷，看上去……嗯，像自殺，但是開槍的地點不在這裡……”
老白擡頭示意了一下：“在上面，已經有人上去了。”
蕭嶼順着方向望去，距離發現屍體的地方大約四十米高的山崖上，有一條盤山公路，幾個警員正低着頭沿着路邊梭巡，似乎在地上尋找什麼。
這處山崖以一個非常陡峭的坡度一直傾斜到谷底，整個山崖的斷面基本沒有長出什麼像樣的樹木，加上冬季草木凋敝，一眼望去，除了石頭就是石頭。
初步判斷，周子平就是站在斷崖邊上開的槍，屍體栽倒後順着斷崖一路翻滾下來，沿途不知與多少凸出的山體和岩石發生碰撞，卻沒有被少得可憐的枯枝和脆弱的荊條托住，滾到谷底時，早已遍體鱗傷，身上各種磕傷劃痕以及大小口子不計其數。
這一場景，何其熟悉！
不到一個月前，林小鵬就是以同樣的姿態喪命於此，唯一不同的，是林小鵬坐在車裡。
沒錯，這裡就是龍王嘴子，林小鵬墜崖的地方，屍體是景區的護林員巡山的時候發現的，由於天冷，位置又偏僻，基本上沒有行人車輛從這裡經過，無論現場還是屍體，保存得都很好。
129.
據老白推斷，周子平的死亡時間，至少在三十個小時以上，而從他失蹤算起，到現在不超過三十六個小時。
換言之，周子平從醫院失蹤沒多久，就跑到這裡來自殺了。
想到自殺，蕭嶼不由得冷笑了一下，回頭問道：“還有什麼發現？”
“屍體的眼圈，有明顯腫脹，角膜雖然渾濁成霧狀，但是能清晰看到眼底有大量出血，就是紅血絲，不過眼部周圍沒有外部創傷，應該不是在石頭上磕的。此外，在死者身上找到一個錢包，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手機也沒有？”
“沒有。”
“錢包裡有什麼？”
“一些現金，不到一千塊錢，兩張銀行卡，一張信用卡，身份證，哦，還有一張小票，和信用卡放在一起。”
“什麼小票？”
老白從助手那裡要過那張小票，只是一張普通的小紙條，火柴盒的三分之二大小，上面打印着一組條形碼，上面有日期和時間，是12月29日10點30分，條形碼下面是一行小字：04箱12櫃。
蕭嶼翻過來看看，背面是空白的，沒等細琢磨，手裡的對講機響起來：“老大，槍擊現場勘察完畢，可以上來了。”
“找到什麼了？”
蕭嶼擡頭看去，只見一名市局的警員在斷崖邊上指着自己站立的地方，通過對講機說：“確定了周子平摔下去的具體位置，我們在附近找到了一枚彈頭，嗯，地上有留下的字，還有……半瓶白酒。”
白酒？蕭嶼懷疑自己聽錯了，讓對方再重複一遍。
對方確認：“沒錯，是白酒，劍南春的，還有小半瓶。”
蕭嶼把紙條還給老白，讓他把屍體拉回去儘快化驗，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其他線索，自己帶着小莊繞了很大一個圈子，纔上到盤山公路。
拿着對講機的警員把他領到一處斷崖邊上，這裡就是周子平摔下去的地方。
蕭嶼探頭瞅了瞅，在底下看着不算太高的距離，從這個角度望下去，竟高得滲人，有一種站在摩天大廈樓頂邊緣的感覺，下面的人比螞蟻大不了多少。
一陣山風颳過，蕭嶼打了個冷戰，急忙退回來。
一名警員把找到的彈頭給他過目，蕭嶼掃了一眼，彈頭頂部有些變形，應該是穿過周子平腦袋的那一顆。
蕭嶼擺擺手，讓他收起來，目光落在一旁的地面上，那裡躺着一隻酒瓶子，裡面還有少半瓶酒，商標是劍南春。
旁邊歪歪扭扭的寫着三個字——對不起，看樣子是用石子在地上硬劃出來的。
對不起？對不起誰？林小鵬嗎？所以特意挑在林小鵬墜崖的地方玩自殺？
蕭嶼看了就想笑，嘴角動了動，卻怎麼也笑不出來，這三個字分明就
是對自己的絕大諷刺！
他望着腳下的山谷和對面的遠山，感到一團難以抒發的鬱壘淤在胸間，情不自禁地大吼了一聲：“啊——”
一時間，羣山鳴響，空谷迴音，一羣鳥雀從山背後的樹林裡驚飛出來，在半空中不斷盤旋打轉，久久不肯落下。
周圍的警員面面相覷，都躲得遠遠的。
通常，大喜悅的背後，就是大失落，蕭嶼從警至今，類似的喜悅和失落，不知經歷了多少次，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他感覺到命運如此無常。
就在所有的證據鏈已經完備，只要抓到周子平，就一切功德圓滿的時候，周子平卻死了。
缺少了這個穿針引線的重要環節，整條證據鏈頓時分崩瓦解，全部化成了一個個毫無意義的主觀臆斷與憑空猜測，也失去了扳倒肖向前的最後一絲可能。
老狐狸又出手了！
蕭嶼暗恨，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打得自己毫無招架之力，上次，是調動媒體，引導了強大的輿論力量，來抹黑整個司法系統，令自己，也令白楓不戰自敗。
這一次，自己好不容易抓住了反擊的機會，打算利用王華的供述反敗爲勝，誰知敗得更慘。
蕭嶼盤算了一下，自從專案組成立以來，自己一共策劃了三次準備周詳的行動。
第一次是圍捕張軍，因爲對目標的判斷錯誤而失敗。
第二次是釣魚行動，由於有人泄密而功虧一簣，至今仍沒有找到泄密的人。
第三次，也就是這一次，阻擊肖向前，在本以爲萬無一失、手到擒來的情況下，被對方抓住了唯一的漏洞，瞬間翻盤。
總結起來，完敗！
現在回頭想想，周子平在醫院裡的突然失蹤，實際上就是肖向前已經暗中出手了，可惜自己當時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棋差一招，滿盤皆輸。
可是……肖向前爲什麼每一步都能走在自己前面？
媒體爆發的事情不用考慮，專案組這麼多人，市局、分局的，都有，瞭解一二四大案詳情的人，實在太多，難保這裡面沒有肖向前的耳目，如同潘國慶的死因被公開一樣，一定有人泄密了。
那麼王華這件事呢？當時在場的，除了自己和王華，只有二隊隊長老方、小莊和強子這三個人，泄密的人是誰？背叛自己的人又是誰？今後自己還能信任誰？
一連串的疑問，攪得蕭嶼頭疼欲裂，回到分局的專案組辦公室，把身體癱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馬路對面的巨大廣告牌。
那裡，曾經記錄了連環殺手的囂張與狂妄，也承載了警方對破案的決心與希望，如今看來，那裡只不過是自己命運中的一次轉折而已。
蕭嶼就這麼呆呆地坐着，腦子裡空空的，什麼都不想，直到落日西沉，暮色逐漸籠罩上來，才被老白的推門聲驚醒。
“怎麼不開燈？”老白被屋子裡的黑暗嚇了一跳，順手按下開關。
蕭嶼的眼睛一刺，不由得眯起來：“有事？”
“屍檢結果和物鑑報告出來了。根據屍體胃腸容物的消化程度分析，周子平的死亡時間，在三十二小時之前，最多不超過三十四小時，也就是前天晚上五點到七點之間。”
蕭嶼皺了下眉，這個時間段，正是下班的晚高峰，街上到處都是人，兇手是如何順利地把周子平從醫院裡劫持出來並帶到龍王嘴子的？無論肖向前親自下手還是買兇殺人，這一點都不容易辦到。
老白見他沒言語，繼續道：“屍體的血液裡，含有大量的乙醇成分，就是酒精。”
酒精和大多數藥物一樣，一般會在二十四個小時內被人體的新陳代謝排出體外，但是人死了，新陳代謝也隨之停止，酒精就會滯留在體內。
說實話，這個檢測有點畫蛇添足的意思，屍體眼部的浮腫和眼底出血，以及在現場找到的半瓶劍南春，都已經表明周子平在臨死前至少喝了半斤白酒，不管是他主動喝下去的，還是被人硬灌下去的，這些跡象，無疑是由於大量飲酒造成的。
不過，老白既然把它單獨拿出來說，估計事情沒那麼簡單。
果然，老白接着道：“屍體的上呼吸道也有發炎腫脹的跡象，此外，我還在屍體的眼瞼上，檢測到辣椒素的成分。”
“辣椒？”難道兇手怕周子平口淡，特意找來辣椒給他下酒？
老白糾正道：“不是辣椒，是辣椒素，這是一種化學合成製劑，主要作用於人體的雙眼和上呼吸道，多用來製作防狼噴霧和催淚瓦斯。”
蕭嶼哦了一聲：“還有什麼？”
“槍上留有完整的指紋，經過比對，是周子平的，在屍體的右手手指上也提取到了微量的火藥殘留，不過……”
“直接說結論吧。”
“周子平死於他殺，我們做了場景還原，雖然有些細節目前還無法確認，但是可以肯定，周子平自殺的現場是僞裝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