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心裡很清楚,玉蘭要是知道她沒把話傳給太太,事後一定會發難的,可她又沒法堵住玉蘭的嘴,現在她叫範家的人去接玉蘭回來,就算玉蘭日後告到太太面前,她也有理由推脫了。畢竟在這件事上,太太和玉蘭可都是不佔理的!
至於範家的是否會走漏風聲……春瑛細細一想,覺得這個險可以冒。且不說範家人對太太安氏是什麼想法,範家的根本連正院都進不去!除了海棠這個有名的老好人,也沒誰肯搭理她,而且他們家馬上就要離開京城了……
想到這裡,春瑛試探着問了一句:“嬸子,方纔我在正院外頭聽你跟人說話,你和範叔是不是過幾天就要去莊子上了?”
範家的愣了愣,臉色有些不太自然:“上頭的吩咐,我也不好說什麼。”
“這不太好吧?”春瑛眨眨眼,“你們家可是前頭太太的陪房,就算要留在京裡,也是跟着大小姐纔對,斷沒有讓如今的太太支使的道理。爲什麼王妃娘娘出嫁這麼多年,太太也沒把你們送過去?我聽說有些富貴人家,還會追加嫁妝呢,更何況大姐姐又是王妃的身邊人。”繼而換了笑臉:“聽說莊子上的日子苦着呢,嬸子,你跟範叔都是大好人,我可不想看着你們受罪。”
範家的笑了笑,深深看了春瑛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就去了。
春瑛暗忖,瞧這範家的一臉氣定神閒,除了被那兩個媳婦子激怒以外,就連太太的冷待都很冷靜地面對了,不像其他被派到田莊上的奴僕那樣灰心喪氣,難道說……他們家早有應對之法?
她在原地思索半日,還是決定將這個疑問壓在心底,轉回了晚香館,到了晚上,又跑去陪青姨娘說閒話,直到熄燈時纔回房,然後第二天一早便急急趕回霍府去了。
霍小姐聽了春瑛的回報,也沒說什麼,只是收下名冊,便讓她回自己的房間去。春瑛特地繞了遠路,沒在玉蘭門前經過。次日範家人來接女兒,霍小姐很爽快地放了人。
玉蘭一臉愕然地看着母親和押自己出門的婆子,結結巴巴地問:“娘……怎、怎會是你?!”
範家的淡淡瞥了她一眼:“回去吧,你生病了,自然得回去休養 。”玉蘭不知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面露大喜之色,乖乖地任由母親用披風蒙了自己的頭,登上了來接自己的小馬車。
春瑛遠遠送着她們出了二門,見範家的回首向自己 點頭示意,她也笑着眨了眨眼。
玉蘭的離開並未在霍府引起一絲波瀾,日子仍是不緊不慢地過着。霍小姐每天除了陪弟弟讀書練字,便是料理家務,再偶爾見一見管家,大多數的事務都交給錦繡和東兒等辦去了。
春瑛壓根兒就沒期望自己會參與進去,但也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表小姐似乎有幾天沒叫自己到她跟前去了,房裡的打掃又有菊兒蕊兒負責,她每天除了在房裡繡花,就沒什麼可做的,丫環的淑女課程完全停了下來,東兒她們四人也不來跟她玩了,而且錦繡總是以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看她,活像她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一樣。
她做什麼了?她夠老實的了!唯一可能出問題的,就是前幾天回侯府的事。春瑛越想越不對勁,那天玉蘭說話這麼大聲,應該有人聽到吧?雖然後來她叫自己傳話給太太時,聲量是降低了,可若有人看見,說不定會誤以爲她們有所勾連。她當時都打算拿沒法回府來推託的了,卻忽然被派回侯府去送東西,那真的是巧合嗎?還有表小姐和錦繡的話裡話外都帶着古怪,她該不是被試探了吧?
接下來發生的事驗證了這一說法。從侯府來了兩個管事,說是奉命來幫忙照管霍家產業的,表小姐問過他們的姓名來歷,便很爽快地叫錦繡把契約和銀票給了他們。春瑛當時在院裡聽見,也吃了一驚,表小姐難道就不怕太太吞了她的家產?!
看着來人走後,表小姐嘴角的一絲冷笑,春瑛開始懷疑,自己會不會是太小看了這個小姑娘,錯把白骨精當成了林黛玉,糊里糊塗做了別人的棋子?可就算是棋子,這主僕幾個又是什麼意思?她又沒做對不起她們的事,心裡懷疑就開口問呀!
她一咬牙,便找上錦繡,問:“姐姐這幾日見着我,總是怪里怪氣的,究竟是什麼緣故?!可是我有什麼做錯了?”
錦繡放下手中的算盤,合上賬冊,沉聲道:“你自己不知道麼?反來問我?”
春瑛皺眉道:“我向來笨笨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姐姐好歹給我個明白!”
錦繡嘆了口氣,重重地戳了春瑛的腦門一記:“你個傻丫頭!小姐好意擡舉你,你怎的這麼糊塗?!小姐不想你做什麼,你就偏做什麼,你對得起小姐嗎?!”
看來真是她想的那樣。春瑛冷笑:“我當然對得起表小姐!表小姐不想我做什麼?我怎就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
“這種話還要明說麼?”錦繡哂道,“那日派你回侯府,小姐是怎麼說的?我是怎麼說的?你怎的就犯了糊塗?!”
“我怎麼犯糊塗了?”春瑛揚揚眉,“那日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跟表小姐和姐姐說話,可姐姐卻一再堵着我的嘴不許我開口,不由分說就把我推進轎子擡出門。我左右爲難,好意爲表小姐冒了大風險,原來都是自作多情!只是姐姐以後再遇到我這樣的笨人,好歹別堵着人的嘴,免得人家一片好心,卻莫名其妙地成了罪人!”
錦繡又驚又怒:“我幾時堵你的嘴了?!我只是怕你惹惱了小姐,小姐明擺着不想讓人幫玉蘭說情,你非要撞上去,豈不是自找苦吃?!”
“我幾時要幫玉蘭說情了?!她跟我是什麼交情?我私下也少跟她說話,爲何要爲了她冒觸怒表小姐的風險?!”
“你跟她不是都……”錦繡張張嘴,忽然覺得有些不妥。
春瑛忽然覺得鼻子發酸:“我們都是侯府出來的,是不是?表小姐和姐姐們既然不信我,又何必做出信任我的假象來?!”她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這麼說,那天玉蘭強拉我說話,你們是聽見了的?所以後來見侯府的人來接玉蘭,你們就疑心我做了對不起表小姐的事?!真真冤枉死了!你們下結論前都不愛打聽打聽?!”
她徑直走回自個兒房間去,覺得自己真是有夠傻的!這裡的都是人精!東兒籬兒等人貌似跟她打成一團,其實都在暗地裡算計她呢!這又何必?她一個小丫頭,又沒礙着表小姐,表小姐犯得着挖個坑讓她跳嗎?!
錦繡聽了她的話,驚疑不定,猶豫了一會兒,便找到霍漪,把春瑛的話簡單說了一遍,又道:“小姐,莫不是咱們冤枉了春瑛?想來她本是太太舊時奴婢之女,再怎麼着,也不會象玉蘭那樣心懷不軌的。”
不等霍漪開口,東兒便插嘴道:“錦繡姐姐也太容易輕信了!說不定這是她的狡辯之辭呢!就算她娘從前侍候過太太又如何?知人知面不知心,都二十年沒見了,只怕早就物是人非呢!”
錦繡皺皺眉:“你別添亂。小姐在那府裡,本就沒幾個得用的,若是無端冤枉了一個,豈不叫人寒心?再說,今日侯府來的兩個管事,就只知道小姐先前說的兩處產業,咱們瞞下的幾處,卻絲毫沒提起。想來玉蘭要是真泄露了消息,舅太太豈有不問的?每日派去侯府給太太請安的人,不是說過青姨娘不知道玉蘭的事麼?可見風聲沒傳回去。”
霍漪皺眉低頭沉思,過了一會兒才道:“那怎麼辦?這種事的真假要如何分辨?若是真冤枉了春瑛……”
東兒撇嘴道:“即便真是冤枉的,她也沒吃什麼虧,小姐回頭賞她幾件料子首飾就是了。可要是沒有冤枉她,咱們可得多防着些!那春瑛看着笨頭笨腦的,居然長了一張巧嘴,連錦繡姐姐都被她說動了,以後還不定會做什麼事呢!”
錦繡瞪她一眼,與霍漪兩兩對望,都在心底暗暗懊惱。
不久她們又起程返回了侯府,這回爲防萬一,帶上了菊兒。姑太太一得了消息,便高興地拉着女兒的手不肯放,埋怨女兒沒陪在自己身邊。安氏也在一旁附和:“可不是麼?榮哥兒那頭有他生母在,又有管家和丫頭們照管,自然是一切都好的,舊宅的家務事就讓青鮫去打理吧,斷沒有讓你一個孩子操心的道理。漪兒,你以後還是多陪陪你母親。”
霍漪自然是微笑着低下頭,當是默認了,三人說了一會兒閒話,霍漪要起身去給舅舅請安,安氏忙順道同行。前者在路上貌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不知玉蘭的病情如何了?這幾日沒有她的消息,漪兒實在是擔心。”
安氏臉上閃過一絲愕然:“玉蘭?!她不是陪你回霍家去了麼?!”轉頭打量房門外站立的丫頭,玉蘭似乎真的不在,她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你說她病了?是什麼時候的事?”
“回家不久就病了的。”霍漪的心情有些複雜,“大夫說是女兒癆,叫她另尋偏僻處靜養呢,那日府裡來人接她,說是她母親,我還以爲是舅母派去的。”
安氏臉色有些發青,勉強笑道:“是有這麼回事,原是我忘了,還好漪兒提醒了我。”之後便有些心不在焉地,沒走幾步便打發霍漪自行去見侯爺:“我纔想起還有一件要緊事未處理,你自去吧,改日閒了再來說話。”說罷匆匆離去。
霍漪給侯爺請過安,回到晚香館,便一直坐在房間裡發呆。過了一會兒,菊兒進門來,在她耳邊小聲回報:“舅太太正命人急尋玉蘭的老子娘呢,原來她家裡與舅太太不對付,被打發到莊上去了,前天出的城!聽說玉蘭先前都住在家裡,左鄰右舍只隱約知道她病了回家調養,卻沒見過人。”
霍漪聞言嘆了口氣:“這回真是我弄錯了!”
菊兒見狀便勸道:“小姐何必擔心?春瑛瞧着不像是個佔住理便不依不饒的人,待我問過玲瓏姐姐和檀香姐姐,看她平日愛什麼東西,小姐賞她一份就是了。她自己心裡想必也明白,若是她一開始便把話說清楚,哪裡有這許多事?”
霍漪皺了半日眉,還是點頭應了。雖說這回自己沒把事情弄清楚就誤會了好人,叫人有些寒心,但只要往後多多重用,想必那丫頭也會消了心結吧?
菊兒跟玲瓏商量了一番,便拿盒子裝了兩塊上等綢緞與一套銀首飾,來到春瑛房間裡,使了個眼色叫十兒出去,纔對春瑛笑道:“小姐知道你這幾日受委屈了,特命我送這幾樣東西過來。你瞧着可喜歡?”
春瑛淡淡地看了一眼盒子裡頭,笑了笑,接過來:“多謝表小姐了,我這就去磕頭謝賞。”最後四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菊兒便勸道:“我知道你心裡有氣,其實這事兒不怪小姐,都是東兒出的餿主意!明兒她來了,我叫她給你賠不是,你就彆氣了!”她還笑着坐到春瑛身邊,親熱地道:“別給我臉子瞧呀?咱們那回不是玩得挺好的?都是一處當差的好姐妹,心裡有什麼不痛快,說出來就好了。你不會……真的生小姐的氣吧?小姐可是真心看重你的!”
春瑛揚起甜甜的笑:“我怎麼會生小姐的氣?原來是東兒鬧的?怪不得呢,那幾天我總覺得她看我特別不順眼!下回見了她,一定叫她請客賠不是!”
菊兒笑了:“正是如此。那丫頭最刁鑽了,咱們都吃過她的虧,小姐也頭痛得緊。這回她連你都捉弄了,一定要她大大地賠個不是!”
春瑛笑着打開盒子瞧了一眼,興高采烈地道:“呀!這料子我眼紅很久了!還有這簪子,太漂亮了!真的給我麼?”
“小姐既賞了你,自然就是你的。以後你就知道了,有的是好處,你只管好好當差就是,可別因爲這一件小事,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念頭……”菊兒側眼留意春瑛的反應。
春瑛卻只是樂呵呵地看着料子,一臉不解地回頭問菊兒:“什麼念頭?”又把料子往身上比了比:“你說這塊做個襖兒好不好?那塊就給我娘……啊,對了!我還要給表小姐磕頭謝賞呢!表小姐在哪兒?屋裡麼?現在方不方便?”
菊兒有些拿不準她是不是真的聽不懂,只得道:“小姐說不用了……她累了要休息呢。”
“哦。”春瑛沒說什麼,只是維持着笑臉鄭重收起了這些賞賜,又拿起旁邊十兒做了一半的針線問菊兒:“你看我給表小姐做的夏衣好不好?表小姐會不會喜歡?我做了好幾天呢!”菊兒瞧了自然是誇獎的,看着春瑛似乎沒什麼怨懟之色,還很願意給自家小姐當差,便放下心回話去了。
春瑛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便收了臉上的笑,一把將針線摔到牀上,盯着那隻盒子,只覺得心裡憋屈得緊。
早就該知道了不是嗎?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小姐,誤會就誤會了,賞點值錢東西就當扯平,反正有錯也是丫頭們的錯!是她多事,是她雞婆,纔會自以爲是地替人煩惱,卻不知道人家再可憐,也比她強得多!
她一個小丫頭,憑什麼可憐人家小姐?!人家有母親,有弟弟,有叔叔,有外婆,有舅舅,有財產,有心計……就算被太太謀了身家,被逼嫁進侯府,也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未來侯爺夫人,衣食無憂……三少爺再不濟,配這位霍小姐是綽綽有餘的!她操的哪門子心?!
春瑛雙手死死絞着汗巾,深呼吸一口氣,忍住鼻頭的酸意,重新揀起那件夏衣,一針一線地仔細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