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寡婦有些閃縮地避開陶車伕,拘摟着身體,小聲答道:“我沒事……沒撞着……真沒……”
她擡頭要望過來,春瑛飛快地放下簾子,隔絕了對方的視線,又悄悄清了清嗓子,憋着聲音道:“陶大叔,若人家沒事就早些走吧,咱們還要趕時間呢。”
陶車伕有些猶豫,方纔他分明看到她摔了一跤,他是個厚道人,一定要問清楚了才安心:“二姑娘,您略等一等。這位大嫂,你真沒事麼?若是……”他話才說了一半,便被一陣奔跑聲打斷。
幾個婦人跑過來,袖子挽得高高的,一臉氣急敗壞,崔寡婦一見她們便要逃,因陶車伕擋了路,沒逃成功,反被那幾個婦人圍住了,揪着她罵:“你這老娼婦,黑心挺屍的,跑那麼快做什麼?!你要不是心虛,爲何要跑?!一定是你偷了東西去!”
“我沒有,我真沒有……”崔寡婦哀哀哭道,“我只是路過罷了,真的,我真沒偷……”
一個婦人冷笑着扯過她的袖子,不顧她的掙扎,便伸手進去搜了兩搜,高出了一隻青玉鐲子--質地只是平平,看着不像是值錢的貨色--高高舉起讓周圍人都能看清楚:“瞧這是什麼?!你家哪裡還有值錢的首飾?!亂兵進屋時,早都拿走了。這一定是你偷的!”又對同伴們道:“哪家家裡丟了鐲子?快來認領,再把這個賊送到管事娘子那裡去!”
其中一名婦人便嚷道:“瞧着像是我家的東西,那是我們當家的送我的,我一直收在匣子裡,沒想到被這老娼婦偷了!”
崔寡婦一直連連擺手說“不是”、“我沒有偷”之類的話,聽到那婦人這麼說,便哭道:“這是別人送的,真不是我偷的,你去問一問你們當家的就知道……”那婦人臉黑了黑,眼睛裡幾乎要射出毒箭來:“用不着問,我就拿定了你這個賊!”
其他婦人三言兩語地附和:“可不是麼?只要她上們,咱們家裡的東西,必會少一兩件,哪有這麼巧的?家家的男人都送她東西了?她分明就是個賊!”
“還有臉說是別人送的?也不瞧瞧自己長得什麼樣兒,男人見你都要吐出來了,誰還會送你東西?!”
“可不是麼?明明是個蕩婦,還整天擺出一副寡婦守節的模樣,其實整條后街,但凡是公的,她都勾搭過了!
“這樣的蕩婦,怎的沒人收拾?!”
“你不知道?她閨女是二少爺的屋裡人,剛開臉那會兒,她走路都帶風,到處嚷嚷,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二少爺丈母孃似的!”
“我呸!不過是屋裡人,連姨娘都算不上,她算的哪門子丈母孃?咱們二少爺的丈母孃,如今還在天牢裡呢,只不定什麼就到教坊司去了。難不成她也想去教坊司?”
有人竊笑,也有人不屑:“早二十年教坊司興許還能收她,如今……給人提鞋都不要!”
“你還別說,如今有就好這一口呢。沒瞧見她長着這副模樣,還有男人說她可憐見的,上趕着要給她送錢送糧?!”
“不過是會哭罷了,有什麼了不起?倒是討男人喜歡,怪不得那會子鬧亂兵,人家闖到她屋裡半天,她一根寒毛都沒傷着,還有精神告訴亂兵鄰居家裡的小媳婦更美貌呢!若不是援兵來得快,一條人命就被她害了!”
一說起這個,路人也跟着激動了。原本只是幾個婦人圍着崔寡婦罵,漸漸的便有越來越多的人蔘與進來,崔寡婦儼然成了過街的老鼠,又沒法逃走,只能不停地哭:“對不住,對不住,我真不是有意的,我也是被逼的呀,又不曾有人丟了性命,就求你們發發慈悲吧……”
“呸!你還有臉要我們發慈悲?怎的不見你對我們發發慈悲?!”
陶車伕原本見一羣婦人圍着崔寡婦罵,還有些看不過眼,想要插手,卻被春瑛叫住:“陶大叔,你別管,那寡婦不會有事的,咱們快走吧,省得被堵在這裡,白白耽誤時間。”
陶車伕驚訝地道:“可那些人正在欺負那位大嫂呀?怎麼能丟下她不管呢?”
春瑛笑了笑:“你當她是什麼人好人麼?我在這裡住了很久,那幾個人我都認得,就是嘴上厲害些,又不會傷人,鬧得大了,上頭還有人管呢。你要是幫那崔寡婦說話,當心脫不了身!”從那些大嬤大嬸們的話裡,她也大概猜到了京成(重力)亂那一夜,遇襲的侯府後街發生了什麼事。她本來就對崔家母女沒有好感,現在更不想插手,只能催陶車伕離開。
陶車伕聽到後面,已經有些明白了,嘆了口氣,便牽馬往後退了兩步,調轉馬頭繞過人羣,繼續往前走。離開三四時不遠時,春瑛還聽到那些婦人要將崔寡婦扭送到管家那裡去的,又有人猶豫着會得罪崔家女兒,吵吵嚷嚷的鬧成一堆。
到了東府大門前,春瑛先下了車,到大門前的臺階上一站,守門的人已認出她了,滿臉帶笑地迎上來。春瑛笑着問候了他們幾句,說明了來意,再託他們照應陶車伕。衆人都樂呵呵地答應了,其中領班的那人還笑道:“姑娘下回再來,外頭人多,只管讓車伕來打招呼,咱們直接開小門讓姑娘的車進來,外頭人多,萬一衝撞了,豈不是委屈了姑娘?”
春瑛乾笑着謝過,回頭交待陶車伕幾句,便拎着幾個包袱籃子往裡頭走,才進了二門,就有婆子上來幫忙拿東西。
首先去的自然是二老太太住的鬆頤院。二老太太十分歡喜,立刻就賞了她坐,不是從前的腳踏或小凳子,而是正正經經的圓凳。春瑛斟酌着二老太太的臉色,謙讓了三四次方纔坐下了,頭一回坐在水平位置上看二老太太的臉,她心情變得很好。
她拿出做好的一對夾棉布鞋給二老太太換上,道:“如今雖是春天,早晚的風還很冷,○○○還是穿夾棉的好。我記得臨走前,您總說鞋子緊了,因此我便特地做大了兩份,老太太試試,看合不合腳?”
二老太太一試,果然合腳,且又不會緊繃,穿着十分舒適,心裡更歡喜:“難爲你這樣細心,我就知道你是好孩子,就算出去了,心裡也會惦記着我。”
春瑛笑笑,就算不是有心討好,她原本也打算做這麼一雙鞋子送進來的。老人家病了些時日,活動又少,下肢有些水腫症狀,腳自然就大了,把鞋子做大一些,穿起來自然舒服。她又勸道:“老太太若是精神還好,閒時也到院子裡走董走動,活動一下筋骨。總悶在屋子裡,沒什麼好處。外頭春光正好呢,花兒開得也漂亮。請四少爺或四小姐來陪您走走,閒話一二,也是件樂事。”
二老太太樂呵呵地點頭:“好,好,就依你。我正想有人陪着說話散步呢。你出去幾日了,都在家做些什麼?”
春瑛簡單地說了說,當然,沒提到自家的大宅子,只是把逛街的情形說了說,揀其中有趣的經歷衆介紹了一番,引得二老太太興趣大增:“果然熱鬧!可惜我活了這麼多年,如今連孫子媳婦都快進門了,還沒在京里正經上街過一回呢。在北邊時,可惜我這把年紀,也沒有跟年輕人一樣往街上擠的道理,回了京城就更別想出門了。只能坐馬車或轎子經過時看幾眼,若沒人跟着,我連路都不認得呢!”說到這裡,她神情有些黯然,人也沉默下來。
春瑛眼珠子一轉,便將話題扯開:“老太太要娶孫媳婦了?!這麼說,四少爺快娶親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旁邊秋雁笑着插嘴道:“可不是快了麼?前兒纔剛定下來的,六月就過門了呢!”
二老太太也一改先前的黯淡,整個人變得容光煥發:“正是呢,定的是國子監司業祝大人家的小姐,不但性情溫婉恭順,且家風端正,聽說叔伯兄弟的學問也都很好,且爲人也正派。敦哥兒結下這麼一門姻親,將來的好處就說不完了!”
春瑛暗暗點頭,東府在許多事情上的做法真的跟侯府很不一樣。國子監司業,是主官祭酒的副手,頂多纔是個從四品,相對於已經任兵部尚書的二老爺一家來說,定爲姻親,份量略輕了些,可是東府的主人們考慮的卻是女方的性情品德,以及叔伯兄弟門的人品學問,眼光要長遠多了。
想到這裡,春瑛便抿嘴笑道:“最大的好處呀,就是老太太不用多久就能抱上重孫子了,將來還有重重孫子,重重重孫子……那時的好處才大呢!”
二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你這丫頭嘴巴又在哄人了,若是真能抱上重重重孫子,我不是成老妖怪了?只盼着能早日見到重孫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秋雁笑道:“老太太身體好着呢,重重孫子也不難見到!”衆丫頭跟着附和,二太太一直笑得開心,鬧了大半個時辰,方纔覺得累了,回裡間躺下,只留了兩個小丫頭服侍,大方地讓春瑛和舊姐妹們自行說話去。
春瑛拉着秋雁和百靈的守回了她們的房間,路過從前自己的房間時,看到裡面已經換了部置,顯然是有人頂了上來。百靈道:“心來這個原不是咱們家的人,是別人送的,長了一張好臉,我們都在猜那送的人是什麼用意呢,不過如今仍跟咱們一樣,都在老太太跟前侍候,只是她不大合羣,你也不用理她。”
春瑛笑笑,拉她們進屋坐下,道:“我先前叫婆子幫拿了兩大包袱進來,那是給院裡衆人備下的禮,你們幾個的那份我都用紙包好了,寫上名字,千萬要記得問小丫頭們,免得被她們搶了去。”
秋雁笑道:“你來就是了,還備什麼禮?咱們姐妹用得着這樣生分麼?”
春瑛道:“難道我就只是爲了送禮?不過是因爲如今住的地方附近有許多賣花鋪子,扎的花兒新鮮又好看,我想起你們平日除了府裡統一的採買,連賣花婆子也見不了幾次,才巴巴兒地挑了一堆帶過來。禮物是小事,我送的是我的心意。”秋雁百靈二人忙起身道謝。
聊了一會兒,春瑛因不見錦羽,便問起她的去處。百靈不屑地道:“院裡進了新人,她拼命搶了(言周)教的差事去,偏又只懂打罵,底下的人都不服她,天天鬧個不停,老太太也煩了,用不了多久,定會撤了她的差事去!”
秋雁拉了她一把:“你也別說得太大聲了,叫他聽見,又是一場風T波,她已經許了人家,不過兩三個月就出去了,你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春瑛挑挑眉:“許了人家?這才幾天工夫……”她記得先前並沒有 風聲傳出來。
秋雁和百靈卻都笑而不語。春瑛也不好多問,聊了一會兒,便往正院裡來。二老太太雖然很重要,但她想爲父親爭的業務,卻是要二太太點頭的。
不巧,二太太正急着過侯府議事,見她來了,只是寒暄幾句,便道:“今兒我忙,改日再尋你說話。老太太今天高興,以後記得常來。青鸞,陪陪春瑛。鳳鳴呢?叫他陪我出門!”
丫頭們忙去叫鳳鳴,半日才把人拉來。春瑛一見,暗暗吃驚。這才幾天工夫鳳鳴怎的好像受了一圈,?而且一直低着頭,眼睛還一再避開她的注視。
二太太卓氏見鳳鳴這樣,皺了皺眉頭,礙於春瑛在場,沒說什就叫她跟着自己走了。春瑛目送她們遠去,回頭滿臉疑惑地問青鸞:“我才走了幾日,怎的府裡好些事都變了樣?這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