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愣了一愣,方纔反應過來,不由得笑了。
崔曼如?她自從離了京城,就幾乎沒想起過這個人了。不管對方在侯府是風光還是落魄,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她忙着掙錢、興家、照顧老公孩子還忙不過來呢,哪裡有閒心惦記崔曼如?
她笑了笑:“我道是誰,你不說,我都快把她忘了呢。原來她還在侯府裡?我還沒離開東府時,她就已經很落魄了,居然撐了這麼多年?說起來,她算不上姨娘吧?那時我們叫的是崔姑娘。”
十兒竊笑:“誰說不是呢?當年她不過是個通房,她娘卻整日在外頭說嘴,把自個兒閨女叫做‘我們家姨奶奶’,沒得叫人笑話!不過說來也是她的福氣,那年二少爺要放外任,二少奶奶不能出京,他身邊沒個得力的人管內院,太太便指了她去,因怕與別的官家內眷來往時面上不好看,就擡舉了她做姨娘。太太發話那天,她娘聽到消息,便在家門口當着衆人的面大哭,沒兩天就病了,如今拖着半死不活的,不過是捱日子罷了。”
春瑛張張嘴:“不會吧?那可就糟了,她家一個靠得住的親友都沒有,崔曼如還要跟二少爺上任,豈不是沒人照顧她?”這樣都沒病死,倒也算是命大。
十兒嗤笑:“你還爲她操這個閒心?崔曼如當了姨娘,自有人巴結,左鄰右舍裡上門照應她孃的人還少麼?只不過她不爭氣,二少爺上任還不到三個月,就把她給送回來了,也沒說是什麼緣故,但府裡有人傳說,當時她臉都被打腫了,活像個豬頭似的。有人私底下問了那送人回來的隨從,說是她攔着二少爺納新人,又得罪了上官家的姨奶奶,二少爺惱她不懂事,就把她送回來了。後來老太太從房裡的丫頭中選了兩人送到山東任上,也沒出什麼事。人人都說是崔曼如自己沒用,后街的人見她失了勢,也就不再上門照看她娘了。雖然崔曼如名份上還是姨娘,但如今被丟進後院侍候二少奶奶,聽說每日都要捱打捱罵,比丫頭都不如呢!上頭只要二少奶奶不出院子,不鬧事,是不會管她在院裡幹什麼的。咱們幾個從前吃過那崔賤丅人虧的,都在暗地裡拍手稱快,叫她害人!如今纔是現世報呢!”
春瑛嘆了口氣:“雖然聽起來挺慘的,但還真是一點同情心都生不出來。想想那些被她明裡暗裡害死的人……”連自己也差點兒被崔曼如算計了呢。她費盡心思奉承太太安氏,拼了命要當少爺的姨娘,等到終於得償所願了,卻與她原本的打算差得太遠,如今更是被人作賤到底。其實,想想梅香、芍藥、十兒等人的境遇,就可以知道,以她從前在太太、三少爺面前的地位,安安份份做個大丫頭,不管是嫁給家中的管事、小廝還是求了恩典外放,都是極容易的,三少爺也不會厭惡她到後來那個地步,說不定還會有心庇護一把。就是因爲她當姨娘的執念太深,不惜爲了達到目的陷害他人,偏又手段不夠高,纔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十兒撇撇嘴:“何止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侯府上下因爲她捱了罵的,遭了打的、降了職的、革了差事的、沒了錢糧的、丟了臉的,我就算雙手雙腳都用上,也數不完!就算當年她哄騙了幾個婆子媳婦替她賣命,如今也一個不剩地被她折騰光了。”
頓了頓,她掩口笑着壓低了聲音道:“她身邊的小丫頭被她剋扣得厲害,有時候送些點心首飾,那丫頭就會跟我們說她的事。你道她在山東是爲了什麼惹惱了二少爺的?她真是昏了頭了,見有人送了兩個美婢給二少爺,便打着太太和二少奶奶的名號把人送回去了,還勸二少爺要修身養性。二少爺的上官有個寵妾過生日,衆人都要送禮,誰知她只備了一點薄禮,卻厚着臉皮湊到人家正房奶奶跟前去巴結,害得二少爺被同僚取笑。二少爺責問她,她還說什麼持家要節省,那個妾妖妖嬈嬈的不是好人不該靠近,她是老太太、太太派來爲二少爺分憂的,要替他把內務管好了之類的話。什麼亂七八糟的,二少爺怎會不惱?!”
春瑛啞然失笑。其實客觀地說,崔曼如對這兩件事的做法並不能算是錯的,人家沒事幹嘛要送美婢來?自然是有事相求,而上官的寵妾再得寵,送禮若太厚,也容易得罪人家正室。再聽她說的那些話,也同樣是義正辭嚴的。可惜,她的身份不對,如果是正妻,說那些話、做那些事,真是再正確不過了,偏偏她是個妾!妻可以表現出賢德,而妾……說白了,就是個哄男人哄得高興才了能存身的角色。
春瑛搖頭道:“她是不是想表現得賢惠一些,好叫老太太、太太知道她能幹?可她怎麼又犯了老錯誤?”把正主兒給得罪了!
十兒笑道:“可不是?她從前在三少爺跟前侍候時,就犯過這個錯,如今還不醒悟!她八成是想讓人傳話回府裡,讓老太太、太太知道她有多賢惠,以爲那樣就能坐穩姨娘的位置了。真真笑死人!那是她該說的話麼?她當自己是正房奶奶呢?!做了姨娘,也還是個妾,就該守妾的本份!還有臉說人家不是好人,照我看,人家再不好,也比她強!”
春瑛只覺得啼笑皆非,想了想,得出一個結論:“她終究是個糊塗人,想要孝順母親,想要出人頭地,或是想上爬,都無可厚非,但方法有許多種,不一定要挖空心思搭上少爺。就算真要搭上少爺,也得先把少爺的心思摸清楚了,認準正主兒!眼高手低,本末倒置,顧此失彼,心太狠,手段卻不夠高,做了壞事又叫人看出來,也難怪她會有這個下場了。總歸是因爲她沒有自知之明。”其實侯府、東府裡想當姨娘的丫頭,何止她一個?怎不見別人會倒黴到這個地步?她以爲自己有點小聰明,就在暗地裡耍手段,哪知道有時候做得越多,錯得越多。她未免太高看了自己的本事。
十兒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笑着推春瑛一把:“你不是要去侯府麼?都快巳正(上午十點)了,快去吧,說不定還能趕上一頓客飯。改日你把兒子抱過來,咱們再好好聊足一日!”
春瑛正聊得興起,哪裡捨得離開?便道:“誰稀罕他家的客飯?我好容易來一趟,明後日還有許多事要辦呢,焉知哪天才得空?不如你就招待我一頓飯,我等晌午過了再去得了。午前三少奶奶說不定要料理家務,我去了也是白坐着。”
十兒白她一眼:“難道我真是小氣得不肯招待你一頓飯麼?自然有緣故!”她捂着嘴湊近了小聲道:“午前的確是料理家務的時間不假,本來三少奶奶是從卯正二刻(早上六點半)開始理事的,到了巳初(上午九點),也就料理得差不多了。但如今太太要插手管事,那些管事娘子們凡要討銀子的,都要兩頭跑,每日到了這時候,纔不過辦完八九成。你這會子過去,正好趕上尾巴,過一會兒,就該到二少奶奶院子裡的人來討東西了。自從二少奶奶‘病了’,那院裡的東西一向是另行歸賬的。”她擠了擠眼睛:“這種事,那院裡只有一個人會出面料理,你還猜不到是誰麼?”
難道是崔曼如?
春瑛挑了挑眉,十兒的眼色顯然是在表示她猜對了:“你當年也沒少吃她的虧,我雖說了半天她的處境,到底還是要你親眼見了,心裡纔會暢快。你又跟我不同,是三少奶奶下了帖子請來的,務必要叫她在你面前低下頭去,也好替咱們舊日的姐妹們出口氣!”
春瑛笑了,無奈地道:“好吧,其實我真的無所謂。”一個失敗者,她實在沒興趣多加理會。
十兒斜了她一眼,索性起身,把那身京緞襖兒換下來,改穿一件淡青細布的,再把頭上的飾物摘去兩樣,過來拉春瑛的手:“我陪你去!這場面我一定要親眼見了才甘心!”她一天在侯府,就不能叫侯府的“姨娘”對她行禮,如今有機會借一把東風,當然不能錯過!
春瑛只好應了,兩人相攜來到院中,十兒又嫌她帶的人太少,不夠排場,要把自家的丫頭借一個給她。春瑛哭笑不得:“你當別人認不出來麼?叫人發現了,會怎麼看我?兩個人就夠多的了,我又不是什麼官家奶奶,你消停些吧!”十兒只好收斂了。
重新坐上馬車,轉出后街,來到侯府正門。常媽得了十兒的指點,先一步跳下車去,把拜帖送到門房裡,又言明是三少奶奶下帖子請的。門房的人不敢怠慢,忙開了旁邊的側門,讓馬車進去。
到了二門處,春瑛才下車。十兒趕前一步,跟二門上的一個媳婦子打招呼:“許久不見了,近來可好?今日有客呢,你認認這是誰?”
春瑛仔細端詳那媳婦子,發現居然是當年浣花軒中的同事鄉兒,忙笑道:“原來你調到二門上了,真是許久不見,這些年可安好?“
鄉兒見了她,也是一臉驚喜:“春瑛?怎會是你?你這是回來請安的?喲,瞧這架勢,身份不一樣了呀?”
春瑛只是笑笑,十兒便道:“如今她也是位富家奶奶呢,夫家做的好大的生意,跟京裡許多顯貴人家都有來往的。三少奶奶特意下了帖子請她來吃茶,不知眼下里頭可理完事了?你快去通報一聲。“
鄉兒雖高興,卻有些不敢相信,春瑛給小香使了個眼色,小香會意地將帖子送上。鄉兒認得那上頭是範熙如的親筆,不敢怠慢,忙道:“你們略等一等,我這就去通報。”十兒攔住她:“急什麼?平日外頭有客上門,難道你也叫人在二門外等着?自然是要先迎到花廳奉茶的。”鄉兒不好意思了:“對不住,我昏了頭了。我馬上叫人帶路!”說罷便叫了一個婆子來:“這是三少奶奶的客,我要進裡頭通報,你快把人請到花廳奉茶去。”
那婆子聽見鄉兒交待一聲便走了,有些懶懶的瞥了春瑛一眼,覺得有些眼熟,隱約記得是從前在府裡當差的丫頭,心道:“不過是個外嫁後回府請安的媳婦子,也配說自己是客?”便不陰不陽地說:“今兒花廳有客,對不住了,你在這兒等一會子吧,上頭得了空,自然會傳你。“
春瑛微微一笑,看了小香一眼,小香上前道:“這位媽媽,方纔那姐姐分明叫你請我們奶奶去花廳,你把人晾在這裡,是什麼意思?難道侯府的花廳只能容得下一位客人?還是那位客人見不得人?“
那婆子惱了,斥道:“哪裡來的小丫頭?牙尖嘴利的,也不瞧瞧這裡是什麼地方,就敢撒野?!我不知道你主子是哪裡的奶奶,我只知道這府裡只有兩位奶奶!”
春瑛眉頭一皺,微微冷笑。小香本來脾氣好,也有些生氣了,待要再說,十兒先開了口:“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林媽媽呀?您老人家原是外院當差的,剛到這二門上來,難免不知道規矩。只是這話卻說得有些過了,這府裡固然只有兩位奶奶,但別家的奶奶上了門,難道就稱不得奶奶了?這話傳出去,別人必要笑話我們堂堂慶國侯府的下人連禮數都不懂呢!您老要是不知道規矩,就別上前攬事兒,屋裡不是還有幾位媽媽?哪一位沒差事在身的,來領了差去吧?”
那婆子惱羞成怒:“你是哪個牌面上的人?也敢跟我強嘴?!”十兒冷笑:“我原不是牌面上的人,只經(比?)你略強些罷了!這裡的管事娘子是哪一個?!都到哪裡偷懶去了?縱容手下的人到處噴糞!”
附近幾個候差的婆子媳婦子都圍了過來,其中一個穿着體面些的媳婦子上前笑道:“喲,我道是誰,原來是木家嫂子。你別跟這老貨計較,她原是打牌輸了錢,心裡正不爽快呢,纔會在這裡撒野。”十兒冷笑:“我纔沒功夫跟她計較,只是如今當着客人的面,丟了侯府的臉,我要是不插嘴,上頭怪罪下來,大家都別想逃過!”媳婦子忙賠笑着向春瑛道歉,春瑛擺出一副大度的樣子,擺擺手表示不計較,然後又微笑着問:“如今大白天的,府上的家人就開始打牌了?”
那媳婦子一僵,乾笑着不敢應話。幸好鄉兒這時回來了,後頭還跟着雕欄。
雕欄見了春瑛,十分興奮,殷勤地上前行禮道:“奶奶就盼着您來呢!胡大奶奶,您快裡邊請!”
春瑛心中一動:她改了口,沒叫姐姐了。不過她自然不會主動降低身份,便擺出大戶人家少奶奶的架子,微笑着點了點頭:“你們奶奶好?”腳下朝前邁,眼角還示意十兒跟上。
十兒昂起頭,瞥了方纔那婆子一眼,冷哼一聲,便跟着春瑛往裡走了,待離得遠了,才趁雕欄在前頭不備,小聲對春瑛道:“方纔那婆子是太太的人。”春瑛點點頭,心中卻在搖頭。
雕欄帶她們去的,不是浣花軒,卻是當年東府二太太理事時用過的那個小院。春瑛便知道範熙如理家應該也是在此處了。果然一進院門,便看到還有幾個媳婦子領了對牌還沒走,正在廊下小聲說話。她微微皺了皺眉,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只要對方不會太過分,她就不跟他們較真。
雕欄在門外剛通報過,範熙如便連聲叫“快請”,接着主動迎了出來:“嫂子總算來了,熙如盼了好久!快請進屋坐。畫屏,看茶!”一個丫頭面上帶笑地應聲去了。
春瑛笑着要行禮,範熙如忙忙攔住:“使不得,若叫乾孃知道了,定要說我不懂禮數了。原該我向嫂子見禮纔對。“
這才兩天功夫,她的態度未免變得太多了。春瑛心下疑惑着,嘴上笑道:“不管王妃怎麼說,我是不敢拿大的,您就別多禮了,倒折了我的壽。”範熙如忙笑着應了,親親熱熱地攙着春瑛進門,又對媳婦子們揮揮手:“都下去吧,我今兒有客,你們回頭再來。”衆人都低頭應了退下。
正要進門,卻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到得院門口,又加快了兩步,然後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三少奶奶,三少奶奶!請略等一等!”
春瑛回頭望去,正好看到十兒臉上一閃而沒的興奮,心中瞭然。望向來人,那衣着,那打扮,儼然是個三等媳婦子的模樣,只是對方擡起頭時,那張憔悴得彷彿中年婦人般的臉讓她有些不敢置信。
這個人……真的是當年青春美貌的崔曼如?
三百四十八 嫌惡
曼如真是一點當年的嬌美都找不見了,乍看上去跟二門上當差的媳婦子沒什麼兩樣,甚至神色還要憔悴些,只有那眉眼間還能找到幾分曾經美麗過的痕跡。她額上勒着素面抹額,尺寸似乎不大合,略顯大了些,因此額角處便鬆鬆地露出了抹額下的一塊青紫疤痕。她頭上梳的是極簡單的髮式,可能是因爲桂花油抹得不夠多,頭髮稍嫌有些毛躁,發間插的兩個頭飾,都是不值錢的,其中一個,儼然就是當年春瑛給她做的那隻琉璃珠花。
春瑛眼神暗了暗,一見那珠花,她就想起當年被曼如算計的事,冷冷一笑,只是站着不理會。
曼如一衝過來,便在廊下躬身道:“三少奶奶,今兒的時辰怎麼提早了?我並沒遲到呀?還請您略等一等。”她臉上帶着焦急之色,說話間,就出了一頭汗。
範熙如皺皺眉,看了雕欄一眼,雕欄便上前板着臉道:“姨奶奶,方纔我們奶奶已經發了話,今兒有客,大家明日再來回話,若是急事,就在外頭候着。你難道沒聽見?還請回吧!”雖然說了“請”字,但神色間是一點敬意都沒有。
曼如吃了一驚,掃了旁邊一眼,果然看到一個打扮體面的年輕婦人,周圍還有丫環侍立在側,便知道是客人了,而且對方似乎有些眼熟。不過她更關注自己的差事,也沒想太多,只是手足無措地道:“只要一小會兒…一一小會兒就好,我不會耽誤您招呼客人的,真的……”這可怎麼辦?若是不能在限時內把東西和銀子領回去,她又要捱打了。她真的很怕……
雕欄不耐煩地擺擺手:“還不快請了姨奶奶出去?!”便有婆子上來拖她。
曼如慌了,一想到二少奶奶梁氏陰沉沉的臉色,還有她身邊那婆子的鞭子,便再也也顧不得許多,猛地掙開拉她的人,撲到範熙如腳下磕頭:“三少奶奶,您行行好!行行好!真的只要一小會兒!您就可憐可憐我吧!”範熙如的臉立刻沉了下來。春瑛笑笑,淡淡地道:“果然我來得不巧了,要不您還是先把事忙完了再說吧?”
範熙如的臉色很不好看,勉強笑道:“嫂子這是什麼話?哪有叫客人等的道理?這位原是房的姨奶奶,向來不大懂規矩的,您別笑話。”說罷冷聲對曼如道:“這是胡家大奶奶,你也不是不知禮的,怎麼一點規矩都沒有?!二嫂就是這樣教你的?!”
曼如縮了縮脖子,朝春瑛行了個大禮:見過胡大奶奶,小的失禮了……”春瑛淡淡“嗯”了一聲,皮笑肉不笑地道:“姨奶奶好。”
範熙如雖知她們該是舊識,但瞧春瑛的臉色顯然沒有跟曼如交談的意思,忙道:“叫嫂子笑話了,我這就請她出去。嫂子快進請屋坐吧。”說罷也不理會曼如,徑自扶着春瑛往裡走。春瑛微笑着隨她進去了,曼如就被落在了外頭,雕欄使了個眼色,便有幾個婆子硬攔着不許她進門,她只得跪倒在門檻外小聲哭泣。
崔曼如身上微微發起了抖:難道今天又要捱打了少奶奶平時也沒這麼嚴厲的,只要自己求幾聲,她還是會聽自己說完話的,今兒到底是怎麼了?來的這位是貴客?那又爲什麼在這種地方接待?這裡是理事的地方,不是待客的地方呀?說起來,方纔那位客人的幾句話聽在她耳中,又實在耳熟得很,她有些拿不準,這位看上去很體面的少奶奶,真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嗎?
她腦中一片亂麻,忽然聽到旁邊有狂笑聲,擡頭一看,周圍的丫頭媳婦子都在用鄙視的1光看着自己,頓時渾身不自在起耒,一轉頭,又看到十兒站在門邊,拿眼角瞥自己,一副在看爛泥的模樣,不由得氣急:“你一…你…”
“我如何?”十兒瞪她隔眼,“姨一一奶一一奶一一還請認清楚這是什麼地方,少在我跟前擺架子!”她昂首挺胸地故意晃到曼如面前,再一甩頭擡腳進門。曼如這才發覺,自己是跪着的,豈不等於是跪了十兒一次?還有那位客人,到底是不是春瑛7自己好歹也是堂堂慶國侯府的姨奶奶吧7居然在小丫頭面前卑躬屈膝.….
十兒進了門,先笑着向範熙如行禮,方纔站到了春瑛的身後。春瑛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向範熙如說,十兒是舊識,怕大門上的人不認得她,因此特地送她過來的。
範熙如點點頭,沒有在意。她知道這是府裡一個管事的妻子,與春瑛相熟也是有可能的。寒暄過後,她有些急切地進入了正題:“那日我回家後跟夫君說起你,夫君十分高興呢,一直說要請你回來做客。今兒他正好在家,畫屏,你快到外書房去,跟三少爺說,那天幕裡我提到的客人到了,請他快來見見吧。”
雕欄喜滋滋的去了,春瑛挑挑眉,淡淡笑道:“不是說三少爺正忙着功課麼?眼看又是科考之期了,我不過是上門來陪三少奶奶說說話,可不敢耽誤了他的課業。”
範熙如卻道:“讀了半天書,也該是時候歇歇了。他一直惦記着要見你……”窒了窒,迅速混過去,“說是從小兒認得的熟人了,如今那些老人走的走,去的去,通醜就沒幾個剩下的,想找個人說說小時候的超事都難。他還說從前年紀小不懂事,處事不夠周到,總有些託人埋怨的地方,他正想趁這個機會好好賠個不是呢。”又指了指桌面上的損碟,“瞧,他知道你要來,特地吩咐人準備了你以前愛吃的幾樣點,,因爲廚房的白案廚子告了老,他還特地把人叫回來做了一頓。你嚐嚐,這幾樣小點可還是當年的味道?”
春瑛迅速掃了那八個小碟一眼,心中更詫異了。三少爺這是……轉性了?他會願意花這些思,還肯賠不是?到底是範熙如說的話水分太大,還是三少爺…有求於她?但是怎麼想,她也想不到自己對三少爺有什麼用處,居然能令他給自己“賠不是”。雖說胡飛勉強算得上手眼通天,可也僅僅是有個王爺義父,外加一個內監熟人而已,雖然在那個皇家情報局裡掛了號,也只能算是外圍人員,手裡不掌權,錢財又沒到可敵國的地步,慶國侯府就算聖眷不比以往,好歹還是世代勳韃,皇親國戚,不但有個王爺女婿,還有許多地位高貴的世交親友,這種人家的繼承人,有什麼事會需要胡飛這樣的小人物來幫忙?但以她對三少爺的瞭解心中自然也明白若不是有利可圖,他是不會花那麼多心思討好一個曾經的丫環的。如果說是範熙如撒謊,似乎沒那個必要……
這是不是意味着一如果三少爺真的有求於她,這個請求會是個燙手山芋?
春瑛頓時警惕起來,她現在可是胡飛的妻子,爲了小家的安寧,絕不會攬麻煩上身的!
心念電轉間,她露出一個笑臉:“瞧三少奶奶說的,我何德何能,居然要三少爺給我賠不是?我還要給三少爺賠不是呢!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做事不周全,未免有得罪的地方。三少爺和三少奶奶不怪罪我,便是我的福氣了,哪裡還敢說別的?三少奶奶也別太客氣了,雖說王妃擡舉,但我的出身,人人都是知道的,三少爺和三少奶奶這樣賞我臉面,我固然是受寵若驚,那些不知情的人知道了,怕會笑話我爲人太輕狂呢!說到底,我不過是小門小戶,雖有了些身家,跟侯府一比,就什麼都算不上了。”
範熙如干笑着,有些接不下去。春瑛的表現比那天在王府裡更謙虛些,倒叫她不好說什麼了。丈夫曾有言,要讓她把人安撫好,以便他提後來的事的,眼下這個境況,要提什麼要求,似乎不大好辦?
她偷偷看了春瑛一眼,見對方神色淡淡的,似乎帶了絲篤定.對那些茶點也是興趣缺缺的模樣,心中懷疑春瑛已經察覺到了自己夫妻的用意,那方纔的話就是拒絕的意思了?她不由得皺了皺眉。
一個媳婦子進了門,徑直對範熙如道:“三少奶奶,太太叫你過去。”
範熙如愣了愣,心中大怒,只是臉上沒有高出來:“我這裡有客呢,太太有什麼事找我?”
那媳婦子只是硬邦邦地道:“小的不知,太太只叫你快去。”雕欄沉色斥道:“你沒瞧見奶奶有客?!還有沒有規矩?!”那媳婦子冷笑:“我原是奉了太太之命來的,把話傳了就完了,不知道什麼規矩不規矩的,三少奶奶若是不去,我這便凹去覆命。”
範熙如的臉黑了,偷渝看了春瑛一眼,臉色由黑轉紅。婆婆這樣做不是頭一回了,不過是要在外人面前打她的臉罷了。
只是若來的是外客,別人只會覺得當婆婆的唐突,今天來的卻是舊僕!更丟臉!春瑛會不會看輕了她?!
春瑛微笑着低頭喝茶,見場面有些僵,便彷彿不經意地道:“三少奶奶有事,儘管去料理。別耽誤了太太的差事纔好。叫十兒陪我坐坐就行了。”
她這麼說了,範熙如也只得起身勉強笑道:“那嫂子慢坐,我去一去就耒。”又命十兒:“你先替我陪一陪客。”見十兒應了,又再對丫頭道:“到前頭書房去催催,就說我到太太那裡去了,請三少爺快來!”方纔離開。
範熙如一走,春瑛便鬆了口氣,給十兒使了個眼色,十兒笑着在下手椅上坐了,命小丫頭添茶水上點心,不過尋些沒要緊的話題閒聊幾句,眼神兒卻不停地往門外瞄。
曼如跪了這許久,把方纔的對話都聽了個全,哪還不知道自己猜對了,來的正是春瑛!不由得渾身發抖。偏偏春瑛一點理會她的意思都沒有,只顧着跟十說話,偶爾跟在場的丫頭們攀談幾句,問一問過去的舊識的近況,就是沒提起自己。
曼如有些嫉恨地叮着春瑛身上的大紅緞襖兒,還有裙上隱隱的織金圖案,再看她頭上的掐絲多寶金簪,耳上掛的白玉墜子,腕間精緻的蝦鬚鐲,還有那張圓潤嬌美的臉上透露出的意氣風發。憑什麼……憑什麼?!不過是個樣樣不如她的小丫頭,模樣不如,女紅不如,心思玲瓏不如她,溫柔體貼不如她,不如她會討好太太,也不如她對三少爺用心,可這個小丫頭,卻偏偏得了三少爺的寵信,即使一再被踩入泥地裡,也會一次又一次地爬起耒。爲什麼?她到底是哪點不如人,爲什麼那樣的福氣就是到不了她的身上?!
十兒瞥 見 她眼 中 的妒 意,冷笑一聲,
春瑛微微一笑:“現在你坐着,她跪着,你喝着好茶吃着美 味 點 心 陪我 輕輕鬆鬆地聊天,她只能跪在門外眼睜睜地看着我們風光。我們不理她,她就已經氣死了,你跟她計 較,豈不是貶 低了自己?”
十兒了悟,笑了笑:“你這話說得是,她那種人,只要讓她看着 人家 風光,知道自己有多低.賤,就夠她受的了。我何苦 添了自己的戾 氣?!”於是不再理會曼如,一 心跟春瑛聊着舊事。
曼如聽得分明,身上抖得越來越厲害了,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冷的。她似乎有些不堪忍受,張嘴叫了一句:“你們…一”便聽到身後傳來三少爺李攸的聲音:“你在這裡做什麼?!”身上一僵,忙起身要拜:“三少一一”話還未說完,李攸已經一陣風般越過她進了門,衝屋裡的人笑道:“怎麼在這裡,熙如太怠慢了!快,到浣花軒奉茶去!”
春瑛笑着起身向她行禮,彷彿兩人之間什麼予盾都沒發生過,十在旁笑道:“三少爺,你也太厚此薄彼了,我也侍候了你幾年,怎麼不見你看到我也這麼高興?”
李攸白了她一眼:“你是平日常見的,春瑛是走了幾年的,這能一樣麼?如今春瑛身份不同了,你別總象以前那樣咋咋呼呼的,叫人看了笑話。”春瑛心裡不樂意了,淡淡地道:“十兒很好。”十兒含笑看了她一眼,又衝李攸挑眉。
“好好好。”李攸不想跟她吵架,他還有事要託她辦呢,“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到浣花軒去吧,我有事跟你商量。”說罷也沒交待丫頭一聲,徑自轉身往外走了,路過曼如身邊時,厭惡的瞥了她一眼:“還愣在這裡做什麼?沒規矩!我們府裡可不是養你吃閒飯的!不快回去把人侍候好了?!”然後一甩袖,彷彿在甩掉什麼骯 髒東西似的,頭也不回地走了。春瑛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十兒則小小地“呸”了一聲,低笑:“你也有今日!”便擡頭挺 胸地跟了上去。
崔曼如渾身發抖,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偏又有丫頭在旁看她不順眼:“還愣在這裡幹什麼?!走吧,礙手礙腳!”她再也支持不住,軟.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