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要努力於哪一門?”我問這話似嫌過早,但是她卻應聲而答:
“聲樂。老師。”
不錯,那優美的歌喉早已聞名全校,同樂會上人們都不信一個小女孩會唱出那麼成熟的聲調來,她說她常聽母親唱,而且她不唱小孩子的歌,學的都是些流行歌曲,雖嫌庸俗,但終因她的美麗的歌喉被原諒了。
秀惠已經進了中學,本不在我的轄管下了,但是一份互相瞭解的感情,沒有因爲實際的分離而隔閡。她經常回母校找我,在這窗前的芭蕉樹前,我看她一年年地長大。她像一隻黃鶯,時時在唱,我鼓勵她,爲培養她的美的人生,我不斷把世界名著送進她的書包裡,我聽她唱,聽她訴說。
有時我忙於批改課業,她便站在窗外輕聲地唱,在芭蕉樹前輕舞着。有時她唱到我的面前來,伏在我的桌上,停止了歌聲,滿臉淚痕:
“林老師,有一天我會去陪酒,站在一邊唱給客人聽嗎?”
“傻孩子,神經過敏,完全在亂想!”我截止她。
她也常常來信,天真地寫着她的中學老師的笑話,寫着我給她看的書籍後的感想,寫着她的生活的發展。有一次她說祖母爲她請了專教歌唱的教師。“老師!我的祖母爲什麼爲我下這麼大本錢?你明白嗎?好,我不說了,我說了您就認爲我神經病。反正我愛唱,我儘管唱下去就是了。”她在信中這麼寫着,我看了只覺得滿心不舒服,我希望那真是祖母的一片慈愛之心,但是陋巷中的這份人家啊!我也不敢相信她的祖母會有真正高潔的思想。
“我發瘋地愛着我的歌唱,我歌唱,忘掉痛苦。”
“當我心中感到有了什麼害怕時,我唱歌,並且想着老師,——我想飛到您的身邊,向您痛哭。”
屢次地,秀惠把悲傷的文字寄給我,我的鼓勵簡直敵不過她的哀感。我甚至問她,需要我幫助她什麼。
“您多多鼓勵我,就是給我的最大幫助,給我增加一份勇氣,面對這萬惡的世界!”
我的孩子!秀惠才滿十五歲,便對這世界言萬惡是否嫌早了些呢!我讀着她的秀麗的字所寫出不應當是十五歲的初中二年級學生的信,不覺淚眼模糊。我想她一定是將遭遇到什麼了,我記得收到這封信的前一個星期,秀惠還到學校來看我,從操場那邊跑過來的時候,發育成熟的胸部因呼吸急促而顫動着,當她跑到我面前時,我不由得拉着她的手愛撫着。“我天天在看你長大!”我說。
她雖然只十五歲,可是熱帶的早熟,看上去她成人了,不再是那撒嬌的小女孩了。那麼她的祖母可能……想到這兒,我的心萬分沉重,急速給她回一封信,我說:“這世界並不可怕,只要你勇於面對它,必要時反抗它,直到你的勝利。”
此後的一段時期,沒有了秀惠的消息,這是常有的事,時常有兩三個月不見她,她會忙着考試呀,旅行呀,忙這忙那呀,她總會寫信告訴我的。
有一天秀惠的信來了,秀麗的字跡帶着顫抖的聲音,每一句打入我的心坎:
“老師:一個叫做玫瑰的姑娘,終於坐在青島酒樓陪着客人喝酒唱歌了。老師!你不要鄙夷這個沒出息的學生,有一段日子我想到怎樣反抗,但是環境不容易,我暫時掉入泥淖中了。兩三年來,祖母的熱心培養,使我受了較高的教育和練習歌唱,下了大的本錢,可以撈回大的利息,這是她真正的意思。老師,我只要您仍要常常鼓勵我。”
我捧着這封信,想着幾個月前從操場上跑過來的那個女學生。我應當緊緊地記住她那天的打扮,姿態,對於秀惠,我所喜愛的學生,那是可紀念的一個裝束。在那以後,我如果再見到秀惠,不,應當是玫瑰,就是一個新的軀殼了。但我瞭解她,在那軀殼中的靈魂是不易變的。所以我給她寫了第一封轉變生活後的信,我在信裡說:
“無論你陪客人喝多少酒,你的靈魂總是純潔的!”
沒人知道的我的生日,我寂寞地改着學生作業,預備中午一個人到河北人開的小店吃一碗麪,給自己添添壽。這時工友拿來了一束荷花和一大盒壽糕,還有一封信,秀惠寫來的:
“老師,我記得您說過,荷花的生日也是您的生日,我是無意中查到這個日子的。送上了我的祝意,但是我自己卻沒有來,舊日的生活會佔據了我整個的心情,並且惡化,所以我不願看見母校。”
我咬着秀惠送來的壽糕當午飯,翻開了照相簿,找到她在小學畢業的相片,我注目而視,心中充滿了對人世的迷茫,嚥下去的蛋糕,堵塞着,一閉眼,眼淚便流下來了。
我也一直沒有企圖和秀惠見面,我想象不出改變了生活以後的秀惠是什麼樣子,我也不願去仔細琢磨,我一想到秀惠,總是那柔美的短髮的女孩子站在我的面前。
我們以書信聯繫着彼此的距離,我時常鼓勵她,並想以精神的力量拯救她拔出泥淖。她的信有時很悲觀,有一次她在信中說:
“如果我死了,您要寫一篇養女的故事,告訴人們,生生世世不要做人家的養女。”
我漸漸感覺到那秀麗筆跡下的文字是愈來愈進步了,但那悲觀的成分也是正比例地進展着。我有些後悔給了她太多的書讀,使她對於是非的辨別太清楚;給了她太多沒有辦法實現的鼓勵,這鼓勵對她又有何益?倒不如糊里糊塗地做着物質享受的奴隸,這樣不就可以減少痛苦嗎?我不應當時時刺激她,而又沒有辦法實際助她拔出泥足。
我是因了覺悟而漸漸使信訊疏遠,我在信上不再做積極性的刺激了。我有時淡淡地而也正經地寫着:
“你也不要太悲觀,客人中也不是全壞的,遇到好的你可以跟他結婚,幸福的家庭生活對你也並非絕望。”
有一陣子我們沒有通信了,我又在一位熟悉酒女情形的族叔口裡聽到秀惠的消息。族叔說:
“你那學生呀,真了不起,是青島的第一號臺柱了,她真會喝酒,和男人耍起來也夠瞧的。聽說已經賺下了兩棟房子囉!”
我聽見一方面覺得難過,一方面又覺釋然。想到那樣一個純美的女孩子,怎麼會落得酒樓陪客,任人蹂躪。但想到她終能適應這種生活,未嘗不是她的福氣。生活會慢慢習慣的,金錢也可以收買靈魂,我這麼想。
實際上,青島酒樓是我常經過的地方,我每次看完電影等公共汽車回校時,便是站在“青島”的對面。悠揚的音樂,隱隱可以聽到的歌聲,加上雜亂的豁拳聲,和人影幢幢的樓窗,等車的人似乎不會寂寞或焦躁於二十分鐘才駛過來的車輛。每一次仰頭望着對面樓窗,都使我與別的等車的人有異樣的感覺:想到樓上有一個善歌善飲的女郎和我的關係,想到我給她的教育,想到她那憂傷的句子,想到歌聲淚痕下的純潔靈魂,想到我們始終未見面而我竟站得離她這麼近,她推開樓窗就可以看到我……
許久沒有接到秀惠的信,我的心反而平靜了許多,再沒有什麼痛苦的呼聲壓迫我了。對整個教育來講,我是失敗的,我既未能以教育的力量去拯救她,又何必灌輸給她那樣多對人的是非認識?
她今年十七歲了,我忽然發着奇想,可以領一個小養女了,湊成五世同堂的養女之家,把那小女孩送到我的學校來吧,我不會再那樣教育她的了,請放心吧!
聖誕節前,我收到秀惠寄來的一張講究的聖誕卡,是特製的,上面沒有天竺豆或聖誕花,卻意外地畫着一束玫瑰。我發現那畫圖的人疏忽了,竟忘記在玫瑰枝上畫刺,我心裡念着:啊,沒有刺的玫瑰是會被人隨便摘去的!
正當我認爲秀惠選擇了她所投降的道路是不錯的,慚愧於我的教育是多餘時,風雨交加的黃昏,使我讀到這條不引人注意的新聞,而新聞上只簡單地說,一個十七歲的叫做玫瑰的酒女因厭世而自殺,在她的身旁扔着一張似乎算是遺書的字條,那上面寫着:“無論我陪客人喝多少酒,我的靈魂是純潔的。”
雨停了,風卻吹着芭蕉嘩嘩響,我關上窗,奔到牀鋪上躺下去,我沒有開燈,只啜泣着。